不等兰芙蕖开口,他率先道:“将才家宴上的那些话,以后你不会听到了。”
沈老夫人的话,萧金桃的话,还有闻家千金的话。
她“噗嗤”一声笑了。
“蹊哥哥,你以为我还在意这些呀。”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却蕴藏着温柔的力量。沈蹊不由得垂下眼睫,也认真地打量她。
兰芙蕖道:“或许在先前,我是会很在乎这些话。会在意旁人说我配不配的上你、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在北疆我也曾杞人忧天,以我的出身,与你在一起已是高攀,日后你会有你的夫人,你们门当户对、举案齐眉。”
“可是现在我不怕了。”
兰芙蕖隐隐觉得,经过了这么多事,原本那颗柔软脆弱的心,在慢慢变得强大。
她先前是怎样怯懦的一个人。
规规矩矩、本本分分,莫说是越雷池,甚至都不敢多看雷池一眼。
她现在跟着沈蹊学会了骑马,学会了弓.弩,甚至能稍微玩一玩鞭子与短剑。她能为沈蹊淌一趟满是水蛇的牢房,更能为他义无反顾地跳下万丈悬崖。
她连死都不怕了。
“蹊哥哥,只要是你与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
小姑娘凑近了些,从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沈蹊稍一垂眸,立马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眸光柔软而坚定。
“我与你生则共途,死则同皈。”
……
第二日沈蹊醒得很早。
这是兰芙蕖第一次见他换上那身赤色官袍。这衣裳,她先前曾见爹爹穿过,只不过父亲所穿的,是湛蓝色的袍子。严肃而扳正的官袍,如今套在沈蹊身上,竟让她有种记忆错乱的恍惚感。
好像昨日他还是那袭明媚的紫衫,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随意把玩着马鞭子,站在烈日之下朝她吊儿郎当地笑。
见她眉目间似有哀色,沈蹊便问她:“怎么了?”
“没事。”
兰芙蕖走上前,替他将衣带系好。沈蹊是武官,赤色官袍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麒麟,而父亲是文官,官袍上所绣着云雀。
她将衣带系好,低垂着脸,神色微黯。
“我就是有些……想父亲。”
她的父亲兰青之,对她算不上很好,也算不上不好。
记忆里,他好像更偏心兄长与二姐。
父亲曾在京都为官,致仕后仍放不下书卷,于是就在江南开了一家学堂。他一向都是严厉苛刻的,从不与人开玩笑,也很少笑。
父亲不光对他人严厉,对自己更是苛刻到了一种极点。
每当她被父亲训斥,罚跪回来后,姨娘总是一脸心疼地过来给她上药。
那时候安姨娘还未被岁月蹉跎,一双柔荑白白软软的,声音亦是温柔似水。姨娘说,蕖儿,爹爹苛责你,都是为了你好,没有人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可她就是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黯了一黯。沈蹊见状,唇线抿了抿,张开双臂将她轻搂住,温声说了句:“乖,等我回来。”
他没说他回来要做什么。
兰芙蕖只觉得,他的目光有些凝重。
沈蹊走后,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发呆。
昨日他们在沈家闹成那般模样,兰芙蕖也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生怕撞见那些婆婆嫂嫂们。
屋内分外寂静,院子外,是一片欢声笑语。
忽然间,有婢女叩门,门外响起一声轻唤:“兰丫头在吗,老爷有事找您。”
兰芙蕖正用手托着腮小憩,闻声,脑袋往前稍稍一倾,整个人立马精神过来。
她扯了扯衣裳,温声应道:“我马上来。”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兰芙蕖并不意外沈老爷找她,少女从座上站起身,扯了扯衣摆,又将前襟子理了理,这才出门。
婢女将她引至书房前,而后恭敬地退下。
书房房门虚掩着,有淡淡的灯光从房间透出来,衬得周遭更是寂寥清净。兰芙蕖有些紧张,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叩响了房门。
沈老爷唤她进去。
书房装点得很雅致,桌案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对方正站在案前,绘着一棵兰草。
见了兰芙蕖,他放下笔,抬眸。
兰芙蕖徐徐欠身,恭从地朝他行了一礼。
少女衣裙委地,发髻上别着精致但不甚华贵的珠钗,有光影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金灿灿的光芒。
沈老爷端详了她片刻,尔后和善一笑。
“长大了,更漂亮了。”
他的话语真诚,又带着几分长者独有的威严感,兰芙蕖不知如何接话,只好礼节性的朝他笑了笑。
“别站着,坐。”
沈老爷唤来婢女,为她添了一盏热茶。
“这茶叫苦酩酊,茶如其名,它的味道有些苦,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兰芙蕖敛目垂容,浅呷了一口。
温热的茶面上有水雾升腾而上,恍然间,让她想起青衣巷的江南烟雨,也是这般水雾迷离。
茶的味道很清淡,其味甚至近乎于白水。她不禁又多尝了一口,这才感觉舌尖有淡淡的涩意。
那涩意,缓慢地从舌尖攀延,到舌面、舌根,滑入喉咙间时,竟意外地带了丝清甜。
味道……好熟悉。
“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茶。”
沈老爷放下杯盏,神色平淡,如那安静的茶面,不带半分波澜。
“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
他平静道,“他很喜欢苦酩酊,我去兰府做客,兰青之也经常以此茶招待我。起初我觉得它很难喝,苦涩得不像茶水,反而像是一种奇怪的中药,后来喝着喝着,竟也慢慢接受了。”
“到现在,它也成了我最喜欢的茶。”
茶味极淡,苦涩,却又回甘。
说到这里,沈老爷的目光悠远了些,他似乎想起了某件旧事,目光竟兀地一软。兰芙蕖没说话,只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终于,他悠悠然回过神思。
“喜欢喝这茶吗?”
她放下杯盏:“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她说的是实话。
毕竟她很爱吃甜食。
闻言,沈老爷便笑了。
“你与你的父亲很像,都很守规矩,也都很诚实。但有时候太诚实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兰芙蕖目有疑色,缓缓抬眸。
她的眼睛很漂亮,很像她的生母安氏。当年安氏也是名绝江南的大美人,兰青之更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才子。
如果没有青岚学院的事……
他的目光顿了顿,想起四年前的旧事,仍觉得十分惋惜。
青岚学院是兰青之致仕后,在江南创办的一所学堂。学堂风气肃正性子如此,教出来的学生更是如此。只是兰青之不懂,或是他太过于诚实,不了解在某些上位者的眼里,文字只是辅佐于政治的工具。
他的文字太过于疾厉,以至于从江南触犯到了京都,这才牵连起一系列的祸端。
他掩住眸底叹惋。
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愈发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兰芙蕖不知道沈老爷为何突然提起旧事,她更知晓,对方今日唤她前来,绝不只是叙叙旧那么简单。
半盏茶过后,沈老爷终于将话头转到沈蹊身上。
“小时候我总觉得,七郎那孩子配不上你。他性子顽劣,过分固执,不攻于功名,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说这话时,他并不恼怒,眉目间竟还带着慈祥的笑意。
“兰家出事后,这孩子就像变了一个人,非说这要去北疆参军。他太过于固执,没有人能拦住他,后来他出人头地了,不少人给他说媒。作为他的父亲,我更是为他的婚事忧心。”
兰芙蕖不知晓沈老爷是何意,低眉顺目,静静聆听着。
“对于他,我的期望很简单,只要他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我就不管他去做什么。”
似乎猜测到对方接下来的话,她抬起头。
“其实,我与兰青之也算是故友。当年兰家出事后,我便想着有朝一日,找机会把你从外面救回来、收为义女。可七郎那孩子太喜欢你了,我着实不忍……看他一辈子在痛苦中渡过。故此我今日叫你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你与七郎成婚,是你自愿,还是他强迫的?如若是他强迫了你,兰丫头你放心,我定会为你主持公道、好好教训教训那浑小子。
“如若……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七郎,我是说一点点——”
不等对方说完,兰芙蕖斩钉截铁道:
“沈伯伯,我喜欢蹊哥哥,很喜欢蹊哥哥。”
沈老爷如释重负地笑了。
紧接着,他的眸底竟涌现出些守得云开、终见月明的喜悦与激动。
这神色,竟看得兰芙蕖有些心疼。
沈老爷高兴地道:
“谁说我家七郎和兰丫头没有父母之命?来人,快去通知全府上下,日后兰丫头便是我沈攸海的儿媳了!我再找人挑个吉利的日子,把你们二人的婚宴一补……兰青之那个老东西,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到头来还是嫁给了我们七郎,这不得气晕过去,哈哈哈……”
当天,沈老爷的意思就传遍了全府。
不止是整个沈府,沈蹊定亲的消息甚至传到了府外。不少人得知此事后十分惊愕,想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终于入了沈惊游的眼。
当天,兰芙蕖从书房离开后。
沈老爷在桌前出神了许久。
桌案上平铺着一幅兰草图。
兰草两株,正是葳蕤。
方才兰丫头走时,他提点了对方一句话。
按着七郎的性子,他若知晓兰青之当年的事,定会不顾一切地为兰家正名。
如今幼帝格外青睐七郎,是因为对郢王有所忌惮,需要一个“第三者”进行制衡。若七郎当真将郢王等人的势力连根拔起,怕是会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的下场。
若到那时,七郎失势,兰丫头还愿意与他共苦吗?
……
直到黄昏时分,沈蹊才从府外回来。
天边落了小雨,沈蹊回府时候雨还未停。他从马车里撑伞而下,晶莹的雨珠滚落在他赤袍。
一个人在沈府颇为无聊,上午从书房离开时,她问沈老爷要了一本书。
谁知下午老爷的消息放出去后,府上许多人迫不及待地赶来恭维她,搅得兰芙蕖一整个下午都不得清净。直到要用晚膳时,屋内才清闲下来。
听见院内声响时,兰芙蕖正在看书。
屋门被人从外推开,他将伞随意递给下人,只身走了过来。
院子里雨势有些大,淅淅沥沥的雨珠子连成线,自廊檐倾泻而下。他身后是瓢泼雨雾,推门而入时,身上带着雨水的清香。
她欣喜地放下书,迎上去。
“在读什么书?”
“午时从你父亲书房拿的,这本叫《百草集》,讲草木花卉的。”
他有些惊讶:“你还对这个感兴趣么?”
“不是感兴趣,这上面有许多工笔画画得很不错,我在看这些画儿。”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喜欢读书画画。即便这些年受尽了蹉跎,她身上依旧带着那一股书卷气息。这让他不由得暗自思量,兰青之果然将女儿教得很好。
沈蹊便笑了:“是不是手痒了?府里有上好的宣纸,我侧院有间书房,噢,今日出门得匆忙,忘将钥匙给你了。”
兰芙蕖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了,蹊哥哥,你今日进宫如何,圣上可有责罚你?”
沈蹊边解着衣袍,边道:“圣上责怪了我几句,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又打了胜仗,边功过相抵了。”
闻言,兰芙蕖放下心来。
还好,幼帝没有问责他擅自对义邙发兵一事。
官袍上落了些雨水,男人伸手,将其上雨珠轻轻拂去。尔后又转过头,平声道:“不过圣上又过问了我的婚事,我同圣上提到了你,幼帝便让你过几日与我一同入宫。”
“我与你……进皇宫?”
兰芙蕖正帮他收衣裳的手一顿,震惊地扬起下巴。
她从未去过皇宫。
甚至在这之前,从未踏足过京城。
“不想去么?”
“不不不,”好半晌,兰芙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我只是觉得……那可是皇宫哎,我是罪臣之女,怎可踏足……”
“你已不是罪籍,”沈蹊摸了摸她的头,“你是我沈惊游的夫人,是要受封诰命夫人的女子。”
诰命……夫人?!!
她更是错愕地瞪圆了眼睛,眸子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沈蹊似乎料到她的反应,唇角轻轻扬了扬,“这次打了胜仗,幼帝十分欣喜,又听闻我与你定了婚事,便召你中秋宫宴时与我一同入宫受封。”
说到这儿,他话语稍稍一顿,紧接着又弯下身形,一双凤眸微眯着,与她四目平视。
看着她呆愣地神色。
沈蹊朝她吹了吹气。
“圣上说,封你为——一品诰命夫人。”
……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直到诰书下达, 兰芙蕖仍感觉十分不真实。
苍色的抹金轴,以铠甲葵花引首, 其上书以柳叶篆, 升降盘龙环绕着织文。彼时兰芙蕖已与沈蹊搬到另一处外宅,宅院里处处都是清池,种满了芙蕖花。
只是如今, 还未到芙蕖花期。
兰芙蕖跪在地上,恭敬地垂首, 而后又上前接过诰书。卷轴有些沉重,她两手握着, 余光见着下人将宫里送来的赏赐一件件往屋子里搬。
见状,她有几分惶恐。
恰逢沈蹊踏入院内, 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周围宫人见到沈蹊, 更是恭敬地点头哈腰, 男人淡淡颔首, 走到她身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德不配位。
好像上一刻还是罪臣之女, 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了圣上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不光如此, 还平白无故得了好些赏赐……这一切都让兰芙蕖觉得分外慌张,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卷轴, 求助似的望向沈蹊。
她不会同宫里人打交道, 也害怕得罪了幼帝面前的公公。
沈蹊便挡在她前面, 将众人支走。
公公临走前, 又提了句中秋宫宴的事。在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以往每年中秋, 幼帝都会宴请朝廷命臣共赴宫宴, 今年沈惊游留在京都, 这次的宫宴自然也少不了他。
而兰芙蕖要与他一同入宫,向圣上谢命。
一般女眷入宫,都会带几名贴身随侍。兰芙蕖没有婢女,沈蹊刚准备在府里挑几个聪明能干的丫头作为随侍,就撞上了兰清荷的毛遂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