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勿用,飞龙在天。她不知道晏珩取得的成就有多么辉煌,但从重生之后对方言谈间的自信与风度,已察觉出了她亡故后有关晏珩的蛛丝马迹。
那样隐忍而自律的人,理所应当成为笑到最后的人。所以,陆婉始终相信的是,历史选择了晏珩,晏珩也造就了历史。如果这场斗争的赢家只能有一个,那么魏王就是必败的一方。
陆婉将自己跟晏珩的双双重生视做命运的馈赠。她想,她能和晏珩再续前缘改写往事,自然也能够帮助不该犯错的人避开歧途。所以,陆婉想尽自己的努力去挽救魏王与晏琦的命运。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是例外。可惜,选择相信她的人太少,连曾经的晏珩,都用冰冷如霜刃的眼神凌迟过她。但她,还是想试试……血浓于水,晏珩是她的挚爱,可晏琦与魏王亦是她的亲戚。
“有什么办法……”晏琦失神道,“父王待人一向和和气气,有求必应,深受魏地封民的爱戴。虽然我知道,父王绝非看上去那般温和良善。”
自从她不听话地翻墙,闯入晏渚禁止仆从靠近的别院,循着若有若无的低泣声找到被绑在木桩上奄奄一息少女后晏琦就知道,自己敬爱的父王,有着外人所不知的肮脏行为。府中时常有身姿窈窕的婢女意外身亡,死不见尸。可这不许外人踏足的府中深院,每一间屋内都散发着难以言说的阴郁气息。
可以说,心狠手辣已不足以形容这种行为。说衣冠禽兽是冠冕堂皇,用伤天害理又难以概括,使丧尽天良也不痛不痒……晏琦来时兴致勃勃,离开时却是失魂落魄……
晏琦觉得痛苦,却没有丝毫挣扎,像从前一样,她自己说服了自己:“我有什么立场阻止父王呢?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他给予的……”
“父王要做的事,轮不到我置喙。”
“父王要我做的事,同样轮不到我反驳。”
“母亲以辗转变卖的异族奴隶之身,得到大夏魏王的宠幸,有了我。撒手人寰后,父王没有短了我什么。哪怕这父女之情一开始就带着目的算计,可这份请其中,也有着真心。”
方塘数亩,举目望去,一片寂寥。晏琦迎着越水而至的西风,学着晏珩的样子,淡然一笑。
“表姐,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有些像啊!”
陆婉仔细分辨着晏琦的语气,确定她是感叹,不是询问:“嗯……是有些像……”
“姑姑与姑丈不和,又不是什么秘密。表姐的这个父亲,有没有都一样。而我,唔……出生就没了母亲,父亲待我虽好,但对权力的热衷,可不比姑姑少呢!”
晏琦有些感慨:“原来,表姐与我一样,自幼都是被当做棋子来培养的。那像我们这样的工具,是不是……不应该希冀男女之情?”
陆婉闻言,亦是淡淡了笑了笑:“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和你的想法一样。但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
晏琦侧首,望着目光温柔地眺望眼前萧索池景的陆婉,点头道:“看得出来,太子殿下很优秀。优秀的人,很容易被喜欢。表姐喜欢他,那他绝对是个好人吧!”
“不是……”陆婉回答地斩钉截铁,在晏琦疑惑的视线中,她不偏不倚地评价道,“天底下没有绝对的好人,晏珩也绝对不是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晏琦很困惑,“难道,表姐不喜欢太子殿下?”
陆婉轻轻摇头:“在这勾心斗角的皇宫里,好人是活不下去的。所以,能做太子的人,不会是心思单纯之人。尔虞我诈是皇室的家常便饭,她怎么可能是好人?”
“不过——爱一个人,和她是不是好人没关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无论好坏,爱上了就是爱上了。我不期望她能做出什么惊人的改变,只希望,她能更好地做自己。”说着说着,陆婉忽然回头,对着方才还为自己伤心,此时却像是放下一切了的晏琦道,“堂妹,你可千万,要为了自己而活……”
◎作者有话说:
晏琦:你是个好人……
晏珩:(自信)当……
晏琦:(打断)谢谢你把老婆借我,你是个好人。
晏珩:(跳脚)朕不是好人!你才是好人,你全家都是好人!
晏琦:谢谢~
陆婉:……
十在:我是个正经人,我是个正经人,我是个正经人!一百二章正文能完结,必然要完结!
南城:(意味深长)哦~正经人~
十在:南城不是正经人,南城不是正经人,南城不是正经人。
第99章 真情(一)
“为了自己……”明眸皓齿的少女闻声低语,“自出生起,我好像没有哪一天,不是随心而活……”
“如果有朝一日,父王需要我为他筹谋的大业做出什么牺牲,我只会做让他高兴的事。”
“表姐,你知道吗?”
“……”晏琦话落,陆婉陷入了沉默。
陆婉本以为她和晏琦只是像,可没想到,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魏王家中表现父慈女孝,长公主府上演母女情深。她们都是外人眼中骄傲的凤凰,却被金造的囚笼困在了天大的恩情中。
“到那么一天的话,父王与太子,就是见面分外眼红的仇人了。至于我们这短暂而脆弱的情谊,也会随之烟消云散。对了,父王不是会手下留情的人,希望表姐提醒太子表弟要小心。”
“小姐……”
“小姐!”
侍候晏琦的婢女沿着宫道四处打听,终于找了过来。她们穿着碧绿的衣衫,裙摆在旋起的秋风中舞动,一如盛开的翠荷,在微风中轻曳。
“看来父王已经知道了……”晏琦淡然一笑,转过身去,恢复了往日的豪爽,朝后面的陆婉摆摆手,“我回去了,后会有期了,太子妃殿下!”
“嗯……”陆婉颔首,目光追随着少女孤寂的背影。晏琦如今,也学会笑着讲出伤感的话了。只是那沉重的脚步,再不似昨日的轻盈,出卖了她最真实的情感。
“背负使命……替他承担错误吗?”目送晏琦在前来寻她的四个婢女恭敬地请回,陆婉多少悟出了两□□不由己的悲怆。
“可是,我不想重蹈覆辙了。晏珩,母亲,祖母,你……”陆婉在心中默念道,“我会尽我所能的……”
“阿婉,你在这做什么?”晏珩信步而来,身后跟着王忠与陈良。
见陆婉兀自出神,低垂着眼望向地上的莲花纹方砖,她不由有些好奇:“阿婉喜欢这些砖?回头我叫人在建章宫的池子边也铺上一样的就是了。”
“秋风越水生寒,你当心着凉。”
说着,晏珩转身,拿过王忠手中的披风,走到陆婉面前,动作轻柔地替她系上。陆婉顺从的昂首,好让晏珩的指腹引着披风丝绦绕到前面来。晏珩垂眸,灵活的指尖三两下就系出一个好看的结。
“我哪有那么娇气……”望着神色认真的晏珩,陆婉心中涌上一丝暖意。
前世晏珩虽然体贴,却不可能亲力亲为的为她做这些琐事。除了人前必要的同席举案,晏珩几乎很少和她进行肢体接触。一是晏珩怕露馅,二是她们之间当初尚无情意。
如今的晏珩,肯为她纡尊降贵,替她系披风;肯带她并驾行猎,给她射黄羊;肯侍她沐浴更衣,帮她解罗裙……未来的一国之君,日后的万乘之主,是她的“夫君”,她的爱人。
“是没有……”晏珩满意地打量了一眼系好的披风,目光这才顺着陆婉白皙的颈爬到她不可方物的脸上,“但你站久了容易腿软,体力还是有待加强的。”
“???”陆婉先是疑惑,等反应过来,面上霎时一红,“晏珩!”
一旁的王忠自然不解,倒是陈良趁着无人察觉,微微低了低头,轻轻扬起唇角。
晏珩英俊的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但在陆婉看来,晏珩的笑根本就不怀好意。只是配上那种雌雄莫辨的俊俏的脸,让人不忍苛责罢了。
“回去吧……”陆婉心情有些复杂,方才生出的一番“雄心壮志”,被晏珩这一打岔,心都有些乱了。
“太子妃殿下……”陆婉拔脚就走,晏珩却堵着她不让她走,反而语气幽怨地开口,“你就这么走吗?孤可是特意来寻你的……”
“不走回去,难道你要抱我?”陆婉淡淡看了她一眼。
晏珩得寸进尺道:“孤的手臂伤到了,不然……也不是不可以。”
“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陆婉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烦请太子殿下让下路。”
晏珩礼貌地伸出右手:“那……孤要和阿婉牵着……方才,你和晏琦聊了那么久,看起来相谈甚欢的。孤早来了,你都没发现么?”
陆婉摇摇头:“未曾,我一直在看满池残荷的伤景。”
“那有孤好看吗?”晏珩不满陆婉迟迟不欠牵自己,强硬地叩上她的掌。
“殿下!”
王忠与陈良虽然低着头,但毕竟还在场。这样一路走回去,指不定传到陛下耳朵里,她成了什么样的人。要是被宫外那群迂腐的官员知道了,又会怎么挑晏珩的刺。毕竟,李鹂与晏琮一派的官员,在京尚有蛰伏者。
晏珩知道她想说什么,淡然道:“无碍,我们回去吧。孤觉得这天……要下雨了。”
“嗯……”
墨色翻涌,乌沉沉的铅云压在头顶,扑面而来的风带着丝丝凉意。晏珩与陆婉前脚踏进房门,秋雨紧随其后,在路上铺的青黑色石砖上晕开水痕。
晏珩命侍女支开了卧房的窗,细雨如丝,淅淅沥沥地下着。盏中清茶冒着氤氲的雾气,被婢女摆在了她的书案上,她触手可及的地方。阿春替陆婉解了披风,识趣地跟着奉茶的宫女一齐退下。
晏珩倚臂侧首,望着秋风吹雨成线,打歪了路边摆放的盆栽中金桔那椭圆的小叶,轻声道:“我们倒是赶的巧,才回来,这雨就落了。”
“……”陆婉闻言一顿,轻声道,“我不喜欢下雨天……”
“为什么?”晏珩回头,有些不解。
“阴雨天容易让人伤感,尤其是秋天的雨天。黑云蔽日,疏雨敲窗,雷鸣电闪,夜枕孤衾,难道不是吗?”
是吗?
是……
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长安城,繁华会在绵绵的雨日中短暂落幕。矗立不倒的帝王都,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见证过历史的刀光剑影,也随着凄凉的雨,冲刷着每一次生离死别带来的悲伤……
陆婉在阴冷的雨天下葬,她在如烟的雨幕下忏悔。隔着阴阳,生死,不可逾越的鸿沟,她们永诀。按理,晏珩应该讨厌雨天的……
“可孤不并不讨厌雨天……”
晏珩怀着不同的心境,轻声道:“因为天地会在下雨的日子里格外沉寂,路上没有行色匆匆的人。”
“孤能够撑着伞,骑着马,肆无忌惮地走一遍长安城中的街头巷尾。”
“信马由缰,放松身心。”
“我走的这条路,是一条不归路。前无古人,后之来者,亦不得知。”
“青史中留名的是我,却又并非真正的我。”
“连名字……都是假的……”
“名字只是代称而已,晏珩,你就是你。一切的成就,都属于你,我也属于你。”陆婉莲步轻移,走至晏珩身侧。
她垂眸,抬手,抚平晏珩微蹙的眉:“我会和你站在一起,陪你度过这一生。外祖母也好,母亲也罢,既是出嫁,自当从你。”
“但这不是什么‘出嫁从夫’,而是我心悦你,所以才会选择你。你明白吗,殿下?”
陆婉真挚的言语,轻轻叩在晏珩心房的门上。她不知道晏琦和陆婉说了些什么,但能让陆婉认认真真跟她说这么一番话。显然,她们之间的这次谈话并不普通。
陆婉,她的妻子,她的爱人,站在她的身侧,说,她会选择她。挣扎,犹豫,怀疑,心底的石头终在陆婉恳切的言辞中落了地。
不为什么,只因她是说一不二的陆婉,行事果决的皇后。不肯服软,不肯示弱,咽下真相,无声地对抗着天下至尊。自挂白绫一条,选择一言不发地离开她。
“阿婉……”晏珩伸手环住她的腰,阖目靠在她身上,喃喃道,“我信你,只要你说,我都信……”
“我可以为了你自欺欺人。所以,请不要再怀疑,我对你的真心了……”
“好。”陆婉轻应一声,抚在眉峰的手攀上了晏珩的乌发,“殿下,晏琦今日让我提醒你,小心魏王。她说,如果魏王叫她去做什么,她会义无反顾。”
“哪怕造反?”她松开陆婉的腰,缓缓坐直了身子,沉默片刻,道,“这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吗?”
陆婉摇头,否认道:“不,晏琦她人并不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殿下不该这样揣测她。”
“可孤记得你前世落水,她好像是罪魁祸首。”晏珩语气有些冷,“那日,你还让孤阴差阳错的救了她。”
“许是命中注定,重来一世,每个人都应该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吧!”陆婉淡然一笑,“得饶人处且饶人。殿下,对待女孩子,要像对待你的能臣一样宽容。”
“这怎么能一样?”晏珩反驳道,“阿婉,你这样统御六宫,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当心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
“统、御、六、宫?”陆婉精准的捕捉到晏珩话中的错误,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
晏珩自察失言,轻咳一声,道:“孤之前吃过亏,不会对王叔掉以轻心的。既然阿婉觉得晏琦应当有重新选择的机会,那就有吧……”
陆婉颔首:“但这个机会……还要殿下来给才是。”
◎作者有话说:
十在:有一说一,你不如你媳妇一。
陆婉:哪里有一?
晏珩:???
南城:我是。
十在:“您”说的都对。
注:
您=0
第100章 真情(二)
“我?”晏珩有些不解。
陆婉凝视着她,一字一句道:“没错。”
“可孤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好人。”晏珩抬起方才拥陆婉时被压皱的右袖,并出左手两指掸了掸,“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孤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施舍善心。”
“平白无故?”陆婉闻言,眯起眼睛,轻笑一声,“殿下是想和臣妾算账吗?”
“不想!”晏珩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毕竟……面前的陆婉虽语气轻柔、双目含情,但那绝非亲和,微微扬起的唇角反而有些笑里藏刀的意味。她不想因为外人触及到对方敏感的神经,也不愿伤到她一片赤子之心。
见晏珩神情微滞,陆婉淡然道:“如此,殿下当得饶人处……”
“且饶人……”这次,晏珩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如今的晏珩,架不住陆婉三言两语的劝谏。她会需要一个贤惠的妻子,来淡化以后自己的强硬与冷血。这与之前的后位不能久悬,是一个道理。毕竟经营在众人眼中稳重可靠的形象,可不是天子一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