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欢听她这般言语, 心头怒火顿起:“明明是你先出言不逊, 惹怒了他,又将他打伤在地,否则他又怎会被人偷袭致死,你还敢说不是你害的?!”
“你也知道,是他惹怒了我。”唐峭看着她的眼睛,“既然你都找到这里了,那应该也很清楚,他是如何惹怒我的吧?”
唐清欢脱口而出:“他也是为了你好!”
唐峭差点要笑出声了。
唐清欢果然还是那个唐清欢,永远理直气壮,永远强词夺理,就算在这种时候,也依然能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
沈漆灯一脸嫌恶:“还是直接杀了她吧。”
“没必要。”唐峭摇摇头,扭头重新看向唐清欢,“我们立场不同,我也无意与你再继续争辩下去。我还是这句话,一切都是唐行舟自找的,如果你想在这里为他报仇,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不过,有一点我先说清楚。”唐峭微顿,“我不会让你。”
唐清欢听到她这么说,握剑的手又紧了紧,神色痛苦中夹杂着挣扎。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唐峭站在完全的对立面。
刚入天枢的时候,她也曾讨厌过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妹妹。她一面畏惧她,一面又想超越她,不知不觉,竟也渐渐追逐起她的身影。
唐清欢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现在看来,那段时间的自己实在太天真了。
唐峭从未将唐家放在眼里,也从未将她放在眼里。
唐清欢语气艰涩:“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内疚吗?”
唐峭:“连唐行舟都没内疚过,我又为何要内疚?”
唐清欢痛恨这样的回答。
在等唐峭出现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反复询问自己,如果唐峭真的毫无内疚悔过之心,那她会怎么做?
答案是,她会向唐峭挥剑。即便她清楚自己不是唐峭的对手,即便她最后会死在唐峭的刀下。
无论如何,她都要让唐峭付出代价。
然而当唐峭真的站在她面前,说着和以往一样冷酷的话语,她却痛苦地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决心。
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
曾经她说过,想帮唐峭找到她娘亲的遗体,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个想法有多可笑。
唐峭因为她的爹爹失去了自己的娘亲,她又因为唐峭的娘亲失去了自己的爹爹。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而她作为因果中的一环,并不比唐峭多多少底气。
“如何,要动手吗?”唐峭淡淡出声,“犹豫并不会为你增加胜算。”
这句话如同一根尖锐的针,瞬间扎痛了唐清欢的神经。
她握紧剑柄,闭了下眼,然后一点点看向唐峭。
唐峭看到了她眼中的决意,和她剑上的光芒一样耀眼。
沈漆灯双手抱剑,懒懒道:“需要帮忙吗?”
唐峭:“站远点。”
沈漆灯耸了耸肩,信步向远处走去。
唐峭从背后拔出九御,利落一甩,刀锋在黑暗中划出漂亮的弧线。
夜色沉沉,空气中刮过不详的腐味。唐峭与唐清欢相对而立,寒风卷过,二人的衣摆随风扬起,下一瞬,她们的身形便同时消失在原地。
刀剑迅速碰撞交击,铮鸣声接连不断,形成一串刺耳的长啸。唐清欢的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金龙虚影,剑光辉煌而霸道,却总是被九御的黑雾缠绕、压制,二人的身形快得几不可见,看似势均力敌、战况激烈,却在一次次交锋中形成了金龙被困的异象。
站在远处的沈漆灯抬手打了个哈欠。
双方的实力差太多了,这场战斗从开始便毫无悬念。
如果唐峭真的想杀了唐清欢,也只是手起刀落而已。只不过……
沈漆灯看着唐峭有所保留的招式,眼中闪过一丝自得的了然。
果然,能让她全力以赴的,只有他一人。
唐峭可不知道沈漆灯此时在自我脑补什么。她的想法很简单,只击退唐清欢即可,没必要杀了她。毕竟她和唐家的恩怨在唐行舟身死那日便已结束,剩下的人,无论是唐清欢还是徐竹萱,跟她都没关系了。
两人在夜色中交战,刀剑齐鸣,一声声紧扣心弦。
黑雾越来越浓,金龙虚影陡然飞腾呼啸。唐峭看准时机,倏然旋身,以一个奇诡的角度挥刀砍下,唐清欢来不及格挡,被这一刀震得手臂一麻,五指一松,金鳞剑从她手中滑落而下,郎当坠地。
“结束了。”唐峭轻声道。
唐清欢怔怔地抱着胳膊,看着地上的金麟剑,似乎还未回过神。
她就知道,她会输给唐峭。
明明是早就知道的结果,为什么还会如此不甘心呢?她这样,究竟是为了爹爹,还是为了自己?
唐峭平静地看着她:“如果你还想打,我可以奉陪。但唐行舟的死,我是不会道歉的。”
“……我知道。”
唐清欢捡起金麟剑,慢慢站起来。
她低着头,唐峭看不清她的表情,却看到有泪珠一滴滴落下来。
唐峭没有动。
过了许久,唐清欢终于出声了。
“那个杀了爹爹的人……”她的声音有点哑,“你知道是谁吗?”
唐峭有些惊讶,但随即便反应过来。
观月人如此危险,徐竹萱必定也不想让唐清欢找上他。
唐峭想了想:“问你娘吧,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叫观月人……对吧?”唐清欢抬眸看她,眼圈通红,却不见之前的迷茫挣扎,“我和你从此两清了。你要找的人就在前面……”
“你过去吧。”
说完,她提着剑,跌跌撞撞地离去了。
沈漆灯走过来,偏了偏头:“结束了?”
“应该吧。”唐峭收回视线,轻声道,“你觉得唐清欢会不会去找观月人复仇?”
沈漆灯笑了一下:“你不会是要多管闲事吧?”
唐峭:“你想多了。”
虽然观月人也曾观察过她,但她隐约觉得,没有必要让沈漆灯知道这件事。
她取出搜魂铃,碰了一下铃舌,荧光再度亮起。
“在那里。”
唐峭抬手指了一下,两人循着荧光指示的方向走到一堆尸骸前。
这一堆尸骸和其他那些已经风干的骸骨相比,还算是比较完整的,看得出来死亡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一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都腐烂得七七八八了,唐峭和沈漆灯将这些尸骸一具具翻过来查看,最后还是凭借腕上的玉石串找出了方璎。
“这就是你娘吗?”沈漆灯歪着头打量,“和你长得不像啊。”
唐峭:“废话。”
方璎在这里躺了这么长时间,五官都腐化了,他能看出什么来?
“不过应该还是漂亮的。”沈漆灯继续道。
唐峭斜睨他一眼:“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沈漆灯轻笑:“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
歪理倒是不少。
唐峭将方璎的尸身小心放入准备好的棺木,然后将棺木收进储物袋,正要离开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沈漆灯侧眸看她:“怎么了?”
唐峭微微蹙眉:“我还没想好把我娘葬在哪里……”
上一世她找到方璎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那时她将方璎葬在了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子里,但此时这个村子还未成形,她若现在就将方璎葬在那里,以后多半会被掘坟。
沈漆灯闻言,托着下巴略一思忖,突然道:“我倒是知道有个地方环境不错,也不会有人打扰。”
唐峭立即看向他:“什么地方?”
沈漆灯弯眸浅笑:“我小时候住的那座山头。”
第91章
唐峭跟着沈漆灯去了他说的那座山头。
如他所言, 这里的环境的确不错。山上浮岚暖翠,风清月白,没有任何人为破坏的痕迹,偶有走兽在林中掠过, 草叶发出簌簌声响, 显得更加清幽静谧。
沈漆灯住过的院子就在山崖边, 孤零零的,正对着天上的寒月。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紫藤树, 花开满枝, 和沈家那棵很像。
唐峭抬眸,视线投向那些垂挂的紫藤花:“这里怎么也有紫藤树?”
沈漆灯耸了耸肩:“这里本来就有。”
“那沈家的那棵……”
“那是沈涟后种的。”沈漆灯神情讥讽, “他似乎以为只要在院子里种一棵类似的树, 就会让我对那个地方产生归属感……”
唐峭:“我还以为你会厌恶这个地方。”
“我为什么要厌恶?”沈漆灯笑了笑, “训练的地方又不在这里。”
也对,这个地方太小了, 想要拿来做那些复杂的训练,显然是不够的。
唐峭看向他:“那训练的地方都在哪里?”
“树林, 山洞……”沈漆灯摊开手,“哪里都可以。你要去看看么?”
他的语气很随意, 仿佛只是在谈及别人的过往,但唐峭反而觉得心口很闷。
她不出声, 沈漆灯低头看她, 目光相接的几秒内,沈漆灯从她的眼里读出了一些少见而压抑的情绪。
她在愤怒,就像上次一样, 但又不太一样。
是比上次更强烈、也更复杂的情绪。
沈漆灯不太能分辨这种情绪, 但他可以确定, 她的心正在为他触动。
沈漆灯勾起嘴角,低头蹭了蹭唐峭的鼻尖:“又生气了?”
这个动作很亲昵,但由他做出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自然。
唐峭声音很轻:“我不是气你。”
“我知道。”沈漆灯的语调里含着笑意。
他们很少像这样相处,没有一丝剑拔弩张的挑衅与敌意,只有安静又柔软的亲密。
或许,有点太安静了。
唐峭听到略快的心跳声,但她不确定来自于谁。她垂下眼睫,说:“这里有水吗?”
“有。”沈漆灯侧头,视线斜斜地瞥向院外。
“不过要麻烦一点。”
唐峭很快明白了沈漆灯所说的“麻烦”是什么意思。
山崖下面有一帘瀑布,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水源。想要接到瀑布水,就必须爬到一侧的峭壁上,或者直接去山脚下。
这对修士来说当然不成问题,但对于小时候的沈漆灯,恐怕不仅只是麻烦这么简单。
唐峭默默看了一会儿,问:“你一般都在哪里取水?”
“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沈漆灯想了想,“应该是在那里?”
他抬手指了指陡峭的山壁。
和山脚相比,这个位置要近很多,也凶险很多。
“看起来很容易掉下去。”
“还好。”沈漆灯无所谓地笑笑,“反正也不疼。”
唐峭轻轻点头:“也是。”
“去下面吧。”沈漆灯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地提议,“那里虽然近,但会被水流溅得到处都是,也很麻烦……”
唐峭没有遵从他的提议。
不过他们之间一向都喜欢对着干,所以沈漆灯也并未在意。
幽冷的月光下,唐峭提着水桶,没有直接提气瞬移,而是选择了更为原始的方式,一步步向峭壁走去。
峭壁狭窄,所见之处湿漉而滑腻,长满青苔,每走一步都很危险。
唐峭几次差点摔下去。
她本想走得更谨慎一点,可仔细一想,如果取水的是一个年幼的小孩,应该很难做到像她这样谨慎。
于是她干脆放弃谨慎,任由自己像什么都不会的小孩一样向瀑布慢慢挪步。
很快,她脚下一滑,不出意料地摔了下去。
沈漆灯正在下游等她,不经意抬眸,忽地发现唐峭跌落下来,立即瞬移过去,伸出双臂接住了她。
他们一起落进冰凉的潭水里。
下游的水位很浅,水里有很多堆叠的石头,但唐峭却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
因为沈漆灯垫在了她的下面。
“你睡着了吗?”沈漆灯的衣服和头发都浸湿了,他笑着嘲讽她,“连这点小事都能失误……”
唐峭有点生气:“谁让你过来了?”
沈漆灯微怔,随即偏了偏头:“恼羞成怒了?”
唐峭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
沈漆灯似乎总能轻易扰乱她的情绪,而她已经越来越难以保持过去的平静了。
他们坐在冰冷的潭水里,她的睫毛都被水珠打湿了,像翩跹的蝶翼,在昏暗中闪动着晶莹的微光。
沈漆灯静静凝视她,然后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去吻她的唇。
唐峭慢慢地回应他。
他们没有继续深入,只停留在浅尝辄止的程度,但视线却交织勾缠,无法分离。
最后唐峭还是在瀑布下游接了一桶水。
回到院子里之后,她将储物袋里的棺木取出来。方璎的遗体依然完好地躺在棺木里,只是因为腐烂太多,看着不太干净。
唐峭:“过来搭把手。”
沈漆灯走过来,好奇地问:“你要干嘛?”
唐峭:“帮我娘清洗一下。”
沈漆灯不太理解她的仪式感。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方璎从棺中抬了出来,然后蹲在一旁,看着唐峭用水一点点擦拭方璎的面孔。
“还需要什么吗?”他问。
唐峭认真想了想:“附近有没有白色的花?”
“应该有吧……”沈漆灯慢慢起身,“我去找找。”
说完,他迈开长腿走了出去。
好像变乖了很多。
唐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视线,继续帮方璎擦拭身体。没过多久,沈漆灯回来了。
他捧着满怀的白色花朵,花瓣在昏暗中莹莹生辉,将他的眼瞳映衬得如月剔透。
唐峭惊讶道:“这是什么花?”
沈漆灯似笑非笑:“你问我?”
也是,他怎么可能会对花花草草的名字感兴趣……
唐峭有些无奈:“给我吧。”
沈漆灯将花分给她。
唐峭这边的工作也结束了。现在的方璎虽然还是腐化严重,但看起来很干净。
她安静地躺在棺木里,双手交叠在腹处。唐峭将白色花朵摆放在她的身侧,一眼望去,有种神圣又纯洁的感觉。
唐峭静静看着她,心情意外得平和、宁静。她清楚地记得,上一世的此时,她心中还充满了悲凉的孤寂。
那种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感觉……现在奇迹般地消失了。
是因为身边多了沈漆灯的缘故吗?
不可思议。明明他们是那样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