菅原美波的眼镜上起了一层雾,小声嘟囔道:“笨蛋……”
真是笨蛋。为什么能这样笑出来?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些话?
简直像是在说受伤根本不算什么,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
菅原美波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哭。
可能是被他并不在乎前辈们的霸凌、没心没肺的样子气哭了,也可能是听到御幸一也的妈妈刚生下他就去世,所以想到了爸爸,想到了妈妈,想到了自己……
她根本不想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学……她想和从前那样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不管遇到什么一直有等着她回去的地方和人。
可是没有了,失去了,不可能了,过去再也回不来了。
*
女孩刚刚还和野生动物般风驰电掣,忽然没了动静。
御幸一也察觉不对,就见一颗泪珠滚过菅原美波的脸庞,从她的下颚滑落,打湿了怀里的纸袋。
他顿时一僵,有些手足无措。
不是吧,她为什么哭,她刚才可是一对五获得全胜战绩欸!
这时御幸一也才逐渐脱离兴奋状态,注意力正常发动。
菅原美波的身上也脏兮兮的,沾到了场上的泥土,是追二年级前辈的时候摔了?
“你受伤了?”御幸一也问道:“我家有药。”
菅原美波哽咽了好几下,觉得自己能忍住眼泪,听到这话张口回答:“我才没——”
话音未落,她“呜”了一声,彻底哭了出来。
当下两人站在湖旁高坡上,只有黄昏静静照耀。
菅原美波低垂着脑袋,哭得断断续续,却是能令听者难过起来的伤心,与方才的强大毫不沾边,简直像是另一个人。
“抱歉抱歉,”御幸一也慌了,不知要怎么应对,在瞬间绞尽脑汁得出了自认为正确的答案,
“我不觉得你很可怕,刚才只是一种,形容还是怎么说……”
“……不是……”菅原美波猛地摇了几下头。
不是啊,御幸一也又想了想,抱住她手里的袋子:“我来拿吧,太重了?”
菅原美波将袋子抱得太紧,挤出了一堆褶皱,御幸一也捋平后将袋子挂在了棒球棍上,可她还是没停止哭泣。
御幸一也抬头盯着她看,想了想,在身上擦了擦沾了灰的手,拉过她的袖子往前走。
“回家吧。”
第9章
御幸一也拉着菅原美波的袖子,和她一起走在回去的路上。黄昏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一般长,交叠在一起。
搞不懂女孩的心思,在别人看来肯定像是他欺负了她,要是回家的时候遇到老爹,肯定会啰嗦问一堆,搞不好他被找麻烦事也会暴露。
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她不再哭?
御幸一也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但他很快想到了办法。
“虽然你今天没看到比赛,不清楚规则的话也很难明白乐趣。但是没关系,我现在教给你,下次比赛你就能看懂了。”
“一个棒球队至少要有九个人。场地分为内野和外野。内野分为一二三,外野分为左中右,内外野分别由三个人负责,另外有一个负责二三垒间的游击手。除此之外,就是投手和捕手!”
御幸一也滔滔不绝。
“刚才你追的是增原前辈,他的背上有个7号,那是左外野手的号码。被你一拳打中肚子的立中前辈是游击手,6号。没来得及跑的樱井前辈是3号,一垒手。被你踢中肚子的山本和松尾是二垒和三垒手,号码是4号和5号。现在出题,”御幸一也清了清嗓子,“你猜我的号码牌是几号?”
菅原美波:“……”
和桃井五月说的一样,棒球笨蛋就是棒球笨蛋。
她都哭成这样了,御幸一也还一直在说棒球说个不停。
而且刚才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动,谁还记得哪个前辈是怎么倒下去的!
“没办法,给你提示吧。”
御幸一也见她沉默也不气馁,兴致勃勃继续说道:“我是捕手,负责引导投手,和野手间做守备配合,在球场上唯一能纵观全局、相当于监督的位置,是所有位置里最有意思的!这个位置的号码是——”
这哪里算是提示!
菅原美波不想被带到他奇怪的节奏里。
她的手一路都放在口袋里紧攥手帕,这时拿出来擦掉脸上的眼泪,调整呼吸,让自己不在想那些会令人难过的事。
“……我都看到了,2号。”
她回应了!
御幸一也心里暗道自己真是天才。
“你比增原前辈跑得快,做左外野手没问题,但我觉得你说不定也适合做投手。”
他松开菅原美波的袖子,往前伸直手臂,手握成拳:“你的拳头很有力量,看到前辈他们的样子我就知道,下次和我试试投球吧!”
菅原美波取下眼镜,将手帕按在眼睛上,轻声说道:“其实我不一定打得过他们的……”
“怎么会?完全是轻松获胜啊!”
“只是赢在出其不意,爸爸说,”菅原美波的五官又皱成一团,将手帕用力按在脸上,泪水滚烫,她的胸口也在灼烧。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才说了下去,“爸爸说,谁看到我都会放松警惕,不会想到我能……”
“能’嗵‘的一下,又‘哐’的一下,就打趴了所有人?”御幸一也接道:“就算有侥幸,你不是也有实力嘛。”
原来如此,菅原美波是因为想到她的爸爸才哭。其实这个原因他昨天就知道,刚才应该想到才是。
昨天下午有人在办公室里偷听到老师们聊天。
教国文的张本老师说“你们班转学生的爸爸是因公殉职”,但他们班的班主任小松好像不知道,听到后在办公室里发出一声惊叫。
小松好像对菅原美波说了什么不适当的话,连说是不是要来找她道歉来着。
不过小松还是最好别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了……
御幸一也将球棒压在肩上,双手交叠背在脑后,扭头看到菅原美波用手帕遮住眼睛,眼泪却还在往下掉,像是熟透橘子上的露水。
所以她听到他妈妈去世后才会哭,是想到了她自己的爸爸?
老爹也差不多,这么多年明明可以找到其他人,但一直都是单身、只知道埋头工作。
明明死去的人没法回到身边,就算活着的人死去也没法再见。他们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
这就是爱吧。
“说起来,とびら?对了,とーびーらー,怎么说来着?”
御幸一也忽然想道他放啊此开始就有的疑问。他回忆着,模仿着刚才菅原美波的语气:“‘とーびーらー,たっくるすよ’,这是什么意思?”
菅原美波心头一跳,从喉咙里发出惊讶的“咕”声。
他怎么——啊——是自己气到不小心说出口了?
因为太气了,完全没注意。
“就是你一脚踹飞山本前辈后说的那句话,是冲绳方言?”
“…..嗯。”菅原美波用手帕遮住脸,点了下头。
“什么意思啊?”御幸一也追根究底。
用东京话说出来会很奇怪,也会有些,不,非常羞耻。
菅原美波放下手帕:“你猜啊?”
这是回报刚才御幸一也给她出的棒球问题。
“我不知道。”御幸一也立刻承认:“说啦。”
“你猜。”
“唔嗯,”御幸一也只好继续想,他边走边望着天空,“肯定是骂人的话,混蛋啊傻瓜之类的。”
“……差不多。”
“用来说我也可以?”
“才不会这么说。”
“欸,”御幸一也露出笑容,“那你会怎么说我?”
“野球フラー。”菅原美波说道。
“我知道,棒球笨蛋对不对!”御幸一也抢答。
被说是笨蛋还满脸开心,菅原美波愈发搞不懂了。
一闪念间又想到,那些前辈或许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让他在精神上屈服,所以才会动用暴力。
“那再告诉我。”御幸一也说:“爸爸和妈妈怎么说?”
他突然间很好学,有可以聊冲绳的人,菅原美波并不排斥,也乐意告诉他。
御幸一也一连问了好些,菅原美波一一回答,两人像是在玩词语接龙。
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的时候,御幸一也问:“爱哭鬼怎么说?”
“ナチブサァ。”菅原美波很快回答。
“ナチブサァ。”御幸一也复述了一遍,笑看菅原美波:“ナチブサァ,哈哈。”
眼镜下的眼睛满是得逞的笑容,菅原美波的大脑当机了一瞬,叫了出来:“我才不是!”
“是么?”御幸一也哈哈笑道:“可是被霸凌的明明是我,结果你哭得比被你打了的人还伤心欸!太有意思了!”
菅原美波立刻发现自己说不过他,又没法辩驳。
“那你也是とーびーらー,怎么都打不死!”
“啊,我知道了。”御幸一也恍然大悟:“とーびーらー是G,蟑螂。这都能猜出来,我真是天才!”
他说着跳了起来,转头看着菅原美波,笑嘻嘻地又复述了一遍:“ナチブサァ。”
菅原美波脑袋上蹦出了一个井字,大声叫道:“你不仅是とーびーらーフラー还是ウーマクークサブックヮー!”
御幸一也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也无所谓。
只要菅原美波自己能听懂就行。
他已跑到前面一段距离外,回头叫道:“ナチブサァ!ナチブサァ!你是ナチブサァ!”
重复了整整三遍爱哭鬼,菅原美波完全不想再哭。
她脚步一顿,朝御幸一也跑了过去。
两人在河道上追逐,满天都是御幸一也的笑声和菅原美波“给我站住”的声音。
直到被骑着自行车路过的巡逻警叫住,被问怎么身上脏脏的,御幸一也举起了球棒,表示在练习棒球。
巡逻警叮嘱他们快些回去,两人重新并排走在一起。
御幸一也用鼻子哼着歌儿:“不过谢了,你还是蛮帅气的,绝对给前辈们留下一辈子的阴影了哈哈哈哈哈!”
一直叫她爱哭鬼,就算说感谢的话菅原美波也不想理他。
“我想到了。”御幸一也又说道,扭头看来;“以后我就叫你大姐头了。”
菅原美波的脸唰地红了。
——大姐头,这就是她在琉球南小学时得到的外号。
说是外号,但每个人都这么叫,她都怀疑那些人记不记得她的真名。
小学毕业后,也就是最近,她才逐渐发觉这个称呼的耻度过高。
旁人看对一群人对着一个小学女生叫“大姐头”,想到这发生过无数次的场面,菅原美波就想立刻钻进洞里。
御幸一也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可能让他知道。
她如果表现出激烈的反对,他反而会更起劲!
“不要。”还好在夕阳下看不出来脸红,菅原美波轻飘飘地拒绝:“叫名字不就好了。”
“是么,你不喜欢?我觉得还不错啊。”御幸一也顿了下:“那,美波。”
菅原美波一下看向他。
御幸一也笑得开怀,她扬起眉头。她才不是说这个名字,她说的是菅原啊。
“フラー,大姐头,美波。”御幸一也比出三根手指:“三选一。”
菅原美波:“……”
这给了她选择?
“那,”她想了想,也勾起笑容,“我要叫你小一!”
直接叫名字是一也,但只有叫小孩子前才会叫“小”。
没人喜欢被当成小孩子,御幸一也肯定会拒绝这个称呼。
“好啊。”他说。
“所以我就说嘛,你也叫我——”菅原美波顿住了:“好?”
“小一,就这么叫吧。”
御幸一也极其坦然:“对了,叫小也一样没问题。你觉得哪个好,我觉得都挺有气势的。”
菅原美波今天第N次陷入无言:“……”
刚才撂倒了五个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自己帮了的人气得胸口发闷。这就是生生不息,环环相扣。
她怎么就会被这个小个子耍得团团转,找不回自己的节奏!
第10章
说到做到,隔天午后菅原久幸子就带菅原美波到御幸家拜访。
御幸德忙于订单,往年只有学校参观日时能抽出时间,PTA*的活动也少露面,但这时也抽出时间给菅原久幸子倒了杯茶,坐下同她说话。
御幸一也打了个招呼后,就跑到外面挥棒。菅原美波跟着出去了,走出一段距离才说:“别和我妈妈提起琴的事。”
“为什么?”御幸一也停下动作,将球棒扛到肩头。
菅原美波的脚尖点过地面:“…..是爸爸教我拉的琴。”
“哈?”御幸一也愣了,想了一瞬才明白:“你不想让你妈妈难过?大人才没你想象得那么脆弱。”
“……总之,拜托你了。”菅原美波盯着他的眼睛,强调道:“绝对不要说!”
“你,这是拜托人的态度?”御幸一也问道。
感觉他要搞出什么事来,果然如此。
跑去房间里拿了手套和球,御幸一也隔着段距离举起了球,一下扔给菅原美波:“接住!”
缝了红线的小小白球像只雏鸟,朝菅原美波飞来,但却并没掉到她怀里。她飞快地迈出一步,伸手接住了。
“你这样还打棒球?”菅原美波吓了一跳:“球都扔不准。”
谁说是没扔准,但还是不点破刻意让她来接这件事了。
御幸一也笑嘻嘻地走了过来,将球棒靠到一旁,戴上了手套:“我们来接球。”
菅原美波:“不想接——”
“保密的事。”御幸一也吐出几个字。
菅原美波:“……”
他真的要这样抓住每个别人有求于他的机会吗?
话虽如此,菅原美波还是按照御幸一也的指示,站到特定位置。
为防她一个扔歪球砸碎他家窗户,御幸一也让菅原美波正对遮挡马路的围墙。
“投进手套里就可以了?这样你就会保密吧。”她说道。
“绝对保密。”御幸一也走出一段距离,蹲下了身。
菅原美波将球抛到空中,连续好几次。她只玩过沙滩足球、沙滩排球和篮球,这是第一次接触棒球。
虽然看上去小,手感却很硬,被砸到绝对不是一般痛。
而且球上还有缝线,为什么要绣这个?
“快点!”御幸一也手握拳往手套里砸了一下,调整状态:“用力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