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景暗想,他这不是对猪头有成见,而是对扬州盐商穷极奢靡的做派有成见。
烟景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想到那些盐商也要把手中肥嫩的鱼肉让些出来给别人,肯定是极不愿意的,“你有什么法子,能让他们忍痛割肉?”
聿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笑道,“这个好办,我已经有了主意,但需要你的助力。”
烟景眼中一亮,她还能帮他?那真是太好不过了!她登时豪爽地道,“我能为公子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全力以赴!”
聿琛笑道,“你唱的扬州小调还不错,我只需你在宴会上唱几首曲子助乐便行了,于你来说并不很难,明日巳时你来瘦西湖东园的画舫上,我自有安排。”
怪不得他冬至那日问她有没有什么才艺,原来是为了这个,幸好她不是谨守闺阁之礼的,虽然最近家中管得严,但明晚偷偷溜出来就是了,而且也想亲眼见识见识他的手腕,怎的能让这帮盐商乖乖儿地割肉。
烟景笑嘻嘻地道,“既然公子已经安排得这么妥当了,烟儿自然恭敬不如从命,烟儿虽不才,但也不怕献个丑。”
烟景边说边勺了一勺汤汁,轻饮了一口,鱼的鲜美和炖出来的汤香融为一体,真是人间至味,不禁满脸陶醉道,“公子你也尝尝这个,真的好吃!”
这扬州菜他此前已经吃过几回,烩得很是精细,口味清鲜而略带甜味,滋味醇和,平时在宫里的菜色也有一些淮扬风味,只是觉得味道还好,也没有说特别偏爱,此刻看她吃得美滋滋的,娇嫩的红唇上还沾着莹润的汤汁,好似那道菜是人间美味一般,跟以前吃的滋味都不一样。
聿琛禁不住也夹了一块鱼肉在碗里,“你似乎很喜欢吃这个烩鱼头?”
烟景望着他秋波一转,笑说道,“我自幼便极喜爱吃这道菜,鲜滑香嫩,最爱那种滑嫩嫩的口感,爽口极了,吃多少都不会腻。说起来,这道菜是大菜了,我费了好些功夫也学了一手,你若不嫌弃,日后有机会,我便做给你吃。”
聿琛吃了一口鱼肉,似乎觉得这鱼肉比前几日吃的美味了几分,嘴角微扬,应了一声道,“唔。若你真有烹龙庖凤之手,我倒也不介意尝一尝。”
烟景窃喜,想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男人的胃,可见他还是会给她机会的,她禁不住便有些手痒起来,真恨不得现在就去厨房庖馔几样拿手菜出来。
与他在一起吃饭,烟景胃口大好,倒也不作态什么的,吃了两碗米饭和好多菜,肚子都吃撑了,顿感心满意足,终于放下筷子,手肘撑在桌边,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他。
他吃相也是极好的,坐姿端然有范,意态悠闲,吃东西的时候有条不紊,落落自如,看他吃饭都别有一番风味,很是下饭。他拿筷子的手骨节分明,又修长又白皙,像玉笛一般,羌管悠悠,可吹奏相思曲。怪不得每次被他的手指触碰到,肌肤都会起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
他的胃口似乎也不错,饭菜进得也多,只不过吃完后也不显饭气,还是那样神采奕奕。
饭毕,将饭菜撤下去以后,便有人端上上好的碧螺春茶来。
烟景吃得太饱,饭气攻心,有点困困的,喝了几口酽酽的碧螺春后提神了不少,她双手握住茶杯,便跟他说起阿如的事情,“阿如的娘昨日过世了,临终前将阿如托付给我。我答应了她会将阿如带在身边,照顾她长大成人。”
聿琛笑道,“仗义行仁,扶危济困你倒是做得不错,只是你比阿如应当大不了几岁吧,自己尚且一身孩子气,怎的照顾她长大成人,倒是别把阿如这个好孩子给带歪了。”
他竟小看她,烟景有些生气了,哼了一声道,“我是长的歪了,不矜持不正经,才会上赶着要嫁人家,人家还不稀罕,所以我记住今日之耻,阿如这么好的苗子,一定会把她调理得聪明美丽,知礼大方,将来嫁一个顶好的人家,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进门。如此,你满意了吧。”
聿琛笑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烟景气噎,这人嘴巴怎这样损呢,她压住气,故作轻松地道,“既然我入不了公子的眼,那公子可否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也好长长见识。”
“自然是喜欢跟你不一样的。”
烟景要被他气哭了,“你……你太欺负人了!你不喜欢我,有的是人喜欢我,他们肯定不会像你这样瞧不起我……”她越说越憋屈,忍不住抽了几下鼻子,她好想转身就走,甩他一个脸色,可她却没有掉头就走的骨气了。
聿琛看着她像只炸毛的猫咪一样,眼睛瞪得圆圆的,小鼻头都有点发红了,很憋屈又很无辜的样子,忍不住失笑,“我何曾说过我瞧不起你了,喜欢跟你不一样的是因为不会那么缠人。”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烟景蔫着的脖子一下子直了起来,急急忙忙地说道,“我、我改还不行嘛……”顿了一会,她又没骨气地败下阵来,嘟哝着说道,“这个我改不了的,我不缠着你你都要走了……”
她这样软声软气地说着这样的话,倒把聿琛听的心里勾了一下似的,他眼神飘了一下,说道,“还有,你没有长歪,你长得还算对我的口味,其他方面也还过得去,但我只是个过客,除我之外,应当会有更适合你的人,明白?”
“哦。”看来她的美貌总算发挥了一点作用,可是作用还是不够大,烟景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路漫漫其修远兮。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事,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我马车就在驿站门口停着。”烟景知趣地站起身,她这半天被他惹得心情忽上忽下的,现在心里还是没个着落,虽然不舍得回去,但想着好歹明晚还能再见的。
“能走吗?”
“能的!”这会不能装娇弱了,明天还要参加他的宴会,当然能走了。
休息了一会之后,烟景的脚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虽还有些疼,但还是能忍的,烟景怕被嬷嬷发现,吩咐车夫回了香雪园换了身上的男子装束才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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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园在瘦西湖中心的一个汀屿之上,夜气如雾,因积雪未化,湖面岸上皆白皑皑的一片,望上去银光闪耀,此时一艘巨大的画舫缓缓在湖面上行驶,画舫上精雕细镂,彩饰雅丽,缀着一盏盏的宫灯和琉璃灯,交辉焕彩,照的远近的湖面上一片光华绚烂。
画舫主厅内,此时静悄悄的,一点咳嗽私语声都不闻,正中的主位上尚且空着,右手边站着两淮盐运使卢德才为首的大小盐官,左手边站着许宏,张佑,齐恒等扬州大盐商,身后是一群小厮在陆陆续续地上茶和点心,主厅的前方是一个大戏台,表演的艺人还未登台。
只听前厅有人叫了一声,“珑大人到!”说罢厚厚夹绸的帘子掀进来一阵冷风,夹带着外面刀剑般的霜雪气,众人的神情都微微的一凛。
来人正是聿琛,珑大人是他以朝中珑大人的钦差大臣身份与这帮盐商斡旋。
他今日穿了玄青色羽毛缎绣海水江崖貂皮袍,脖子上围了一圈的貂皮领子,穿着墨绿素绒高靿皮靴,靴子踏在地上橐橐的声音,显得整个人丰神俊朗,威仪十足,他来到正厅后,目光徐徐扫视了厅内诸人,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到主位上坐下了。
两淮盐运使卢德才领着一帮盐官上前打躬作揖道,“卑职两淮盐运使卢德才参见珑大人。”众盐商也忙下跪参拜。
聿琛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了,都起来吧。”众盐商这才起身站了起来,看架势都知道前头坐的是个大人物,也不敢抬头看聿琛,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第17章 |双簧
卢德才对众盐商朗声道,“各位都是扬州盐商中的翘楚,身家财力放眼整个江淮都是数一数二的,这次叫你们来,是有一件要紧事需要你们帮扶一下,高家堰修筑堤坝的工程,尚缺六十万两白银的工费,近几年国家边患不停灾情不断,朝廷缺银子,国库不足,这是事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希望各位能慷慨解囊,积极地报效捐输。”
卢德才说完,空气中一阵沉默,众盐商都面露为难之色,面面相觑。
姓徐的盐商头领道,“我们盐商仰仗朝廷的恩泽,是赚了不少钱,但这些钱也并不都是自己挥霍,也用到了官府和地方的支应上,兴学、修书、赈灾、济困、育孤,我们都花了不少钱。现在一下子要捐输六十万,我们就是有这个报效之心,手头上拿不出这么多啊。”
张姓盐商哭丧着脸道,“今年天时不好,每逢出盐季便常常阴雨阵阵,盐场出盐比往年减产三成,收成不好,我们哪有多余的钱来捐输河工经费,而且掏空家底捐了这笔钱,明年拿不出钱去盐场收盐,这盐业也经营不下去了,这就是竭泽而渔了。”他这一说,下面的盐商个个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起来。
卢德才甩了甩袖子,焦急道,“你们挟着淮盐之利,个个都富得流油,如今要你们捐输的时候,你们却都在这哭穷,高家堰的堤坝的工程如今正在要紧关头,若是延误下去,到了汛期闹水患,下游各州县就是一片汪洋了,多少百姓要遭殃,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吗?”
盐官们都面露尴尬之色,但又不好出来表态,毕竟要他们捐这笔钱比割了他们的肉还疼,但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还是齐姓盐商出来打圆场道,“高家堰的修筑工程关系着淮河水患,关系着扬州百姓的安危,我们都很重视,现今灾情不断,大家都在共度时艰,我们盐商也要担起一份责任来,都尽力凑出一点钱来,能捐多少是多少,全凭大家的自愿,家底厚的捐多点,实在拿不出来的,也不能强求,只是还请大人多宽限我们一段时间。”
卢德才张嘴方欲说话,见聿琛目光往他那射了过来,心头一震,忙住了嘴不说了。
聿琛呷了一口茶,然后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他虽是嘴上笑着,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各位说了这么多,怎么都不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是各位平时都饫甘餍肥,喝不惯这儿的粗茶呢。”
盐商们顿时冷汗涔涔,忙道不敢,这桌上的茶成色实在是普通,给他们家煮茶叶蛋都嫌差,他们寻常吃的可都是金瓜贡茶、黄山毛峰、太平猴魁等极品茶,但大人都发话了,他们也不敢不喝。
聿琛似笑非笑地道,“各位手中的茶已经凉了,我让人添上热的茶再喝吧。”说罢便有小厮鱼贯上前撤了原先的茶,换了新的杯盏添上茶。
“今日请你们到这儿来,若只是谈钱的事儿就扫兴了,听说扬州的盐商大都是风雅之士,与那些粗鄙的商人不同,所以我便陪诸位在这喝茶听曲儿吧,各位也不必拘着,今儿在这只有主客之分,都请入座吧。”
各位盐商听到聿琛如此和颜悦色,又是请他们喝茶听曲儿的,原本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少,这才顺着位序往左手边一溜的椅子上坐了。
不过待他们端起茶杯,看见茶杯里沉着的粗茶梗和浑浊不清的茶汤,脸上不禁微微变色,这劣等茶喝起来实在是又苦又涩,养刁了的嘴巴再喝这种东西简直如同上刑一般难受,盐商们这才领略道了这个珑大人笑里藏刀的威力。
聿琛轻轻地拍了拍掌,烟景抱着琵琶冉冉步入厅内,只见她绿鬓堆云,鬓发上别了几朵玉梅,身上穿着银红色的折枝梅花织金缎貂皮袄,领口和袖口镶滚缂丝蝴蝶边,下着素白色月华裙,用了十八幅布帛,折成数十个细折,行动时裙摆如月光呈辉,飘扬绚丽。
烟景脸上罩着轻薄面纱,芳容如花似雾一般隐隐约约,眉弯两月,露出的一双眼睛秋波婉转,动人心魂。
这些盐商时常流连戏场,倒还没见过这么一个绝妙的人物,见了烟景,都双目放光,恍如春梦来时,顿时将那煎熬的情态抛诸脑后。
烟景款款坐下后伸出纤纤玉指轻拢慢捻着琴弦,轻启檀口,唱道,“大雪纷纷迷失路,前怕狼来后怕虎;朝前进,弯弯曲曲难启步,朝后退,不知那块是安身处;进也不得,退也糊涂,你既相知也该指我一条明白路,指我一条明白路……”
琵琶声时缓时急,嘈嘈切切,曲调如泣如诉,哀怨忧愁,烟景音色清澈亮丽,天生一把好嗓,行腔清纯凄婉,空灵柔美,甫一开嗓,便令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这唱词唱的是雪天之中一个女子行走困难,孤立无援,心中无限愁苦,只待有人能扶携一把,此情此境中,细细一想,分明是另有所指,听的那些盐商们心中极是不忍,原本的偷奸耍滑的心思变作了悲天悯人的情怀,不禁纷纷动摇了捐输的念头。
这便是一种极高明的招数,用出神入化的曲艺来动之以情,融情入理,饱含情感的唱曲可以直抵人肺腑,缠缠绵绵的情思将人带入其中营造的情境,久久不能抽离出来。
茶喝完一杯小厮们又斟上一杯,盐商们喝了一肚子的苦茶水只是吐不出来,口中作苦,心中更苦。
聿琛目光炯炯地望着场上诸人的神态,嘴上扬起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道,“徐老板,我听说你很喜欢养马,在寸土寸金的城东建了一个大马场,里头养了数百匹的五花马,每匹马一日得花费数十金,还在城郊建了跑马场,这地儿应当是占用了几十亩良田才建成的吧。”
“张老板,我听说你对吃的很讲究,家里花重金聘请了数十个天下名厨,每餐饭都要准备几十席的菜肴以供挑选,家里养的老母鸡,喂的都是人参、黄芪、白术等做的饲料,下的蛋一颗便值二两银子。”
“齐老板,听说你花了几千两银子买了苏州的不倒翁,流满了整个小秦淮河,选美选腻了,便又举办了选丑比赛,让秦楼楚坊的花魁脸上涂上酱油在太阳下晒,比谁更丑,还真是有情有致,别出心裁啊。”
“还有赵老板……黄老板……李老板……”
聿琛用漫不经心的的口吻一桩桩一件件地将盐商们平日里骄奢淫逸的事情抖落出来,点到哪个盐商的名,哪个盐商就如同天灵盖上打了个霹雳,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子一般,不一会儿便已经乌压压地跪倒了一地。
只听烟景又哀怨凄婉地唱了另一段曲子,“我好比,荒郊野外的断木桥,看着要倒了;这断木桥又被风吹、雨打、太阳烤,有哪位行善人儿,重来修造?我好比,三更天房中的一盏孤灯,看着要熄了,有谁人添油?谁人送灯草?”
这声声控诉的唱词如同催命一般,叫盐商们领教了软刀子杀人的厉害,盐商们个个听得胆颤心惊,愧疚难当,珑大人竟然将他们的底细查得如此清楚,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看来今日不割肉是不能全身而退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还不如老老实实的把捐输交了。
齐姓盐商磕了几个响头道,“大人恕罪,小人家里还有不少房产田地,可卖了捐输五万两。”
聿琛看着一众盐商收起了原先哭穷耍赖的小丑作态,不由笑道,“哪里就至于卖房产田地了?你既有心报效,便是有功于国家社稷,你先起来吧。”
张姓盐商道,“小人……也捐输五万两。”
有了起头的,后面的一溜盐商也一个个地报了捐输的数目,由卢德才登记在册,不一会儿功夫,那六十万的捐输便已经筹齐了。
聿琛温然道,“承各位的情,六十万的捐输已完成了,这笔款子要得急,还请各位三日后将银钱送至盐院衙门,各位戮力同心,忠心报效,功在社稷桑梓,朝廷特地赏予各位从七品淮盐大使的顶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