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意回来得突然,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门房边上的福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后,才慌忙迎上来,“大小姐怎么突然回来了?”
此时正是傍晚,约莫该是晚饭后,一路嚷嚷,等陈知意进到里屋后,陈忠等家里人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陈知意已经有半年多没见过父亲了,此时见了,心里一下子真是感慨万千。
她和陈忠之间是真的有感情的,陈忠虽然有着这时代封建大家长都有的通病──重男轻女,相较于陈知意这个女儿,他更加看重的是能传承香火的小弟陈宇易。
但他在陈知意成长的过程中,也不是全然的没有付出过心血。
因此陈知意格外的不能明白,在那个梦里,他是怎么做到的,将女儿赶出家门,断绝关系,任由人走投无路之下跳江而死。
甚至直到梦里的陈知意死,也半点没有吐露过有关于她生身母亲,所留下来的嫁妆的存在?
但凡能有这笔钱,梦里的她也不至于落到惨死。
说起来还真是多亏了那个梦,她才能知道这笔嫁妆的存在。
想到这里,陈知意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这个笑落在庶妹陈雅柔眼里,却是被她读出来了另外的意味。
陈雅柔眼珠子转转,“大姐,怎么是你一个人回来?姐夫呢?”
大姐风尘仆仆的独身回来,还面带苦涩,必然是和姐夫之间发生了什么大矛盾。
陈雅柔和陈知意之间只差了三岁,在外人眼里年岁相当,而当年萧家和陈家的婚约,可是没有特意指定过是哪位小姐的......陈雅柔想到此处就觉得满心不甘,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偏心,哪里轮得到这个姐姐得了这桩好姻缘?
她这个问题问出口,在场的气氛都静默了片刻,陈忠咳嗽了一下,“时间太晚了,知意才回来,该好好休息才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问。”
显然是不想让爱女一回来就面临难堪。
陈知意乖巧的朝父亲笑了笑,陈忠的确爱护她,但他的爱护有许多,她陈知意只不过在其中占了一小部分。
不然也不会从她结婚到现在,一点也没听他提过关于母亲嫁妆的消息。
想到这里,陈知意试探的提了一句:“爹,我没事,也没和萧肃吵架,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最近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娘......”
提到陈知意的生母,在场的气氛又安静了一下。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梦见你娘?”
陈知意脸上露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就是我娘似乎有什么放不下的,总在梦里说给我留了什么东西。”
留了什么东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陈知意注意到她话音刚落,她父亲脸上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
在座三人,陈知意一一打量他们的神色,姨娘常氏的神态在着急的看了旁边陈忠一眼后,随即很快的就镇定了下来,而她的一双弟妹,却对这话毫无反应,神色间犹带着天真。
见到此情此景,陈知意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心里却真的是感到一阵憋闷。
她母亲竟然真的给她留了东西!而平时对她颇为爱护的父亲,居然也真的暗自扣下了这笔财物!
“或许是你这丫头太过想念你母亲了,“陈忠打了个圆场,不等陈知意回答,他又接着吩咐:“刘嫂,知意奔波了一天了,还不快点带她下去休息。”
陈知意不急,来之前她就想过,假如这笔嫁妆真的存在,凭她一人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轻易拿回来的。
而仔细思索后,她还真找出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外援。
她母亲生前有个远房表姐,当初是和她一起嫁到了县城里,正是离陈家一条街距离的白家。
但和陈家日渐落寞不同的是,白家这几代出了好几个有出息的子弟,如今白家在沪市等几个地方办厂做实业,名声越发响当当,甚至还打出了“财神爷”这样的名号。
现如今虽然白家已经举家搬去了燕京,留在县城里的老宅不过是几个老仆看守,但陈知意记得,从小白姨就对她特别好。
她原本也十分亲近白姨,在白家还没搬家之前,曾是整天腻在他们家的,按理来说,这样亲近的关系,即使白家搬走,她也和萧肃结婚,也该是经常走动着的。
但不知道怎么的,在和萧肃结婚之后,她竟渐渐和白姨断了联系,即使同样搬去了燕京,也从没生起过前去拜访联络一下的念头
想到这里,陈知意不禁细思恐极,她内心是真的有着种忧虑,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是这么强大,她真的能顺利挣脱既定的命运吗?
多想无益,陈知意收敛了心神,早在出发回娘家之前,她已经向白姨去信一封这边陈知意乖巧的跟着刘嫂去了未嫁人时期的闺房,那边陈忠和常氏两人回屋后,心里却止不住的七上八下。
时人敬畏鬼神,尤其是像陈家这样的封建家庭,虽然如今社会上已经渐渐刮起了西方文明科学的东风,但很显然,这风还并未能惠及到陈家。
严格意义上来说,陈家对自己阶级成分的划分,是封建地主阶级──尽管大清早就亡了。
陈家上下,受了陈忠这个大家长的影响,子女都受的是旧式四书五经的教育,甚至陈知意因为这个原因,身上还至今都挂着“旧式女子”的标签。
而当今社会,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师夷长技”的风气已经势不可挡,有点能耐的人家都纷纷开始走门路,送家里的子弟出国留洋。
欧美所需的花费太大,光船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去相邻的日本,生活费相比国内所费差不多少不说,船资也并不算太贵。
但即使如此,陈家唯一的男丁陈宇易也并没有去留洋,这其中固然有陈忠观念守旧的原因在,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陈家的银钱实在是不凑手。
伺候着陈忠洗漱后,常氏的眼里是掩不住的忧虑,“老爷,你说这大小姐......”
她没明着挑破,显得太直白,但相伴多年,陈忠自然是一听就读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陈忠是典型的乡绅代表,今日听了爱女一番对亡妻的追忆后,他心里也不是不惴惴不安的,“知意怎么会突然提到她母亲?难道真的是真娘在天有灵?”
这件事说来蹊跷,陈知意舅家已经没什么人了,而她晓事的时候,她母亲却早就已经病故了,按理来说,她实在很不应该知道有关亡妻嫁妆的事情。
莫非真是老天开眼。
陈忠心里想的是什么,常氏心头一转就门儿清,不禁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她可不相信什么在天有灵。
“大小姐约莫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吧?”眼珠子转了转后,常氏接着上眼药,“难怪今天这么风尘仆仆的就回来了。”
她说得平淡,但话里话外的,却给人一种陈知意听风就是雨,一听到钱就急急忙忙赶回家讨要的样子,半点没念过和陈忠之间的父女之情。
陈忠眉头皱了皱,“不至于,这事知道的人少,能有什么人在知意面前挑拨?”
常氏并不反驳他,只拿陈宇易说话,“我知道老爷心软,但老爷也要体谅一下我们一大家子的不容易,不说雅柔的嫁妆,就是咱们宇易,老爷也要多为他想想......”
常氏说话显然深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艺术,为陈宇易想想,要怎么想?当然是多给他留点家底傍身啊!
她话说到陈雅柔的时候,陈忠脸上还没什么情绪波动,但一提到现今陈家唯一的男丁陈宇易,陈忠脸上的表情就妥协了。
“罢了......”他摆摆手。
为了他们陈家唯一的男丁,他这个做爹的只能对不起女儿了。
第5章
到底是曾经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陈知意一觉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小县城虽然地理位置不怎么样,但却胜在空气清新,再加上陈家的一草一木,陈知意都无比熟悉,一时间她竟觉得前路虽凶险,但人间却着实值得可爱。
难得的放松,引得她有了几分斟酌字句的心思,想到这里,陈知意干脆乘机翻出了闺阁时候作的一些文章,小小赏玩。
人不管长了几岁,再回头看自己几年前写的东西,约莫都是会感到有些羞耻的。
陈知意就是如此,上好的雪花纸上,被她横七竖八的写着一些“流年是写不完的悲伤”、“孤独并不可耻”、“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之类的阿巴阿巴。
甚至她还翻出了一张和林路留通信时候的信件,上面她一本正经的引用了一句林徽音的诗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林路留回信里还颇为捧场的赞了句用词清丽,询问是引用的何人所写。
陈知意:“......”
还好这个时空没有林徽音,不然两人恐怕要尴尬到抱头抠jio。
箱子里除了这些信件,和她胡乱记录的一些词句之外,还有一小叠小心剪好收藏起来的旧报纸。
陈知意一一翻开,是她少女时期用笔名发表在报纸上的一些散文和志趣小说。
那时候她了解到这个时空类似民国,等稍长大一点,就迫不及待的开始向报社投稿。
一开始自然是不中的,直到后来结识了林路留,在他的悉心指导之下,才终于掌握了窍门。
可惜她结婚之后,竟渐渐的把这项本事给忘了,不然光凭着民国时期文人的地位那么高,稿酬又是那么的丰厚,她也不至于要这么费劲心机的搞钱。
想到这里,陈知意脸上逐渐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现在也不晚啊,出了这口气之后,她是肯定要和萧肃离婚的,到时候她也不能在家里坐吃空山不是?
这世道适合独身女性谋生的手段,就只有那么多,算来算去,写文章竟是最适合她的路子了。陈知意从昨晚出言试探了一下陈忠几人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其他举动了。
该吃吃该喝喝,一副真当自己是因为思念母亲,回家小住的模样。
她这副半点没其他意图的样子,落在常氏眼里,自然是让她放心了不少。
不过很显然,常氏放心得太早了。
白姨那边的回信很快,在家里待了两天后,门房的福伯将收到的信件递给了陈知意。
陈知意急忙拆开,虽然早已预料到凭着她母亲和白姨的情分,以及结婚之前她和白姨之间的亲近,信里必定会应承下此事。
但到底三年没有联系了,人心易变,就怕有个万一。
想到这里,陈知意叹了口气,自从梦里面预知到的各桩事情,都一一应验了之后,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性情方面有些变了。
但谁又能不变呢?相知三年的枕边人,和相处十几年的亲生父亲,一夕之间都露出了隐藏在表面之下的,狰狞的模样,这让她在内心深处,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去信任一个人了。
收敛起这些思绪,陈知意快速的浏览了一遍信件,还好,信里只亲昵的埋怨了陈知意几句,嫁了人就女生外向不和她亲近后,很爽快就答应下来了这件事,叮嘱她白家已经派了人来给她撑腰,
不日即将随信件抵达县城。
呼出一口气后,陈知意暗暗感叹了一句,白姨做事,效率就是高!
此时陈知意才注意到,在她读信期间,福伯一直站在一旁并没有走,似乎是有什么话说。
果然,看见陈知意放下信件后,福伯适时的开口,“大小姐,白家来人送信的时候,还说如果您有空,最好能过去一趟。”
“没说具体的时间吗?”
“没有。”
“知道了。”
过去一趟,想必是白姨派来的人,想着和她商量一下这事要怎么处理吧。
陈知意虽然觉得有些奇怪,没约定具体的时间,但也没多想,左右白家离他们家很近。
陈知意是个行动派,和父亲说了一声后,打算立马过去看看情况。
因为燕京那边有人过来,白家这边进进出出的有些乱,陈知意估摸着这件事,白姨最多是派一个代表她的管事过来处理,但此时看着白家收拾府第的阵仗,并不像是来了个下人。
那边似乎对她的到来早有准备,有个机灵的佣人领着陈知意绕过前院后,进了一个打理得颇有意趣的园子。
园子的假山流水后面,隐约可见摆着桌椅,以及一道站在山沿边的风雅身影。
陈知意有些惊讶的开口:“白计宁?”
看这做派,虽然还未见到人的正脸,她就已经猜出了这人是谁。
说起来也是一段孽缘,白计宁是白姨的亲生儿子,白家的二公子,陈知意少女时期经常腻在白家,尤其是白姨跟前,一来二去的,和白计宁就熟悉了起来。
少年时期的白计宁就是这副大少爷做派,走到哪儿都要讲究排场,陈知意去年的时候听说白家这一辈人才倍出,尤其是大房的二公子,年纪轻轻经就能独当一面,执掌白家在燕京的商号了。
没想到人都这么出息了,居然还保留着少年时期的那点排场讲究。
想到这里,陈知意不禁开始反思,她婚前的三十多个备选方案里,白计宁彷佛就是其中之一
白计宁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的,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茶,淡淡“嗯”了一声。
陈知意从不觉得自己婚前广撒网有什么错,她一没出轨二没劈腿,一旦确定关系,就把外面的关系断得干干净净。
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她不过是做人比较谨慎罢了。
因此不是很发怵白计宁的态度,直截了当的进入了正题:“白姨怎么叫你来了?”
“我不能来吗?”
“不是,”陈知意犹豫了一下,“你是小辈,怎么好处理这件事?”
白计宁沉默半晌,“萧肃对你不好?”
但凡她嫁的那个丈夫有一点好,又怎么会让她独自回娘家,为了讨回生母的嫁妆如此殚精竭虑。
当年陈知意出嫁后,白计宁便刻意的避开了有关她的消息,所以此时还真不了解两人的近况。
陈知意摆摆手,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只问,“白姨有和你交代过怎么处理吗?”
看出她不愿意提起婚姻生活,白计宁眼神闪了闪,顺势和她讲起了母亲的交代。
这件事其实没有什么难度,陈忠等人本来就理亏,自古以来就没有私自扣留女子嫁妆的规
矩。
“我母亲已经给陈家写了一封信,用的是陈伯母娘家的名义──她本来就是陈伯母的娘家人,这件事我们占理,那封信现在已经送到了陈家,你不必担心。”
白计宁没说的是,他们这边不仅占理,依着白家如今的威势,他们还占着势大的便宜。陈家此时确实是被这封信掀起了轩然大波。
陈忠为人最好面子不过,陡然间被外人撕了脸面,委婉的劝他归还亡妻的嫁妆,一时间心绪起伏之下,着实有些面红耳赤。
“大小姐人呢?”
福伯小心的回答,“大小姐还在白家。”
“马上去叫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