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眨了眨眼,一会儿,木讷道:“你……怀,怀……”
说了半天,也没能将字吐清楚。
花娘的话像是颗烟花在他脑子里炸开,炸得他晕晕乎乎,结巴了好半响,才找回思绪。
旋即,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一把将花娘拦进怀里,喃喃道:“你怀孕了,你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哈哈哈,我有孩子了!”
说着,他又将花娘从怀里放出来,一双眼稀罕似地看向她的肚子。白皙而平坦的肚子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在外头,水光折射下莹白的皮肉泛着剔透的光。
他不自觉上手摸了摸。
花娘见他憨样,又是一巴掌拍下了他的手,嗔道:“大夫说才两个月,你能摸出个什么来?”
嘴上虽是这样说,但她脸上与季秋一样,也是藏不住的欢喜兴奋。
她嫁给季秋快六年,却始终没能怀上,这村子里风言风语不少,三姑六婆们背地里都说她怕是上辈子造了孽果,这辈子才下不了蛋。她性子素来要强,可听了这话,却也只能生生憋下。
好在老天开眼,终于还是赐给她孩子。
她微微低头,看着季秋手舞足蹈的模样,乐得像是小孩儿,唇边原本含蓄的笑意逐渐扩大……她伸手捧住季秋的脸,在他侧脸落下一个吻。
“是,你们季家有后了。”
说着,她翻身出了木桶,又在一旁寻了帕子将身子擦干,从角落的衣柜里翻出来套干衣。
季秋仍泡在水里,眼珠子却是紧随着她的背影……
两人多年夫妻,花娘也没什么好防的,背对着他便将裹在身上的帕子甩开,一件件往身上套。
“对了,”她一边套中衣,忽道,“今年过了春忙的时候,咱们去京城看看小姑子吧。”
季春前些年一声不吭地随着季家远房的叔叔进了京城,这些年只回来过一次,花娘知道,这事一直是季秋心里的结。
他们就快有孩子了,她想把自家丈夫的心里这疙瘩给解开。
“小姑子要是在京城过得好,自然好,要是不行,咱们便让她跟着回来。”
说着,她回头看了季秋一眼,却发现男人那双眸子似是着了火似的,烫得她一愣。
季秋讷讷冲她道:“花娘,我上辈子一定积了许多德,这辈子才能娶了你。”
男人呆愣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花娘,她走到季秋身边,故作娇嗔道:“我只是这么说,照我想,京城里的人家,什么没有,小姑子只怕过得好着呢。”
多年以来,花娘第一次在季春的事上松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季秋忙站起身来道:“毕竟是伺候人的活路,哪里能好到哪里去?”
膀阔腰圆的男人破水而出,瞬间带出许多水花,沾湿了一地。
花娘见他激动模样,好气又好笑。
她瞪季秋一眼:““好不好的咱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说着,她又指了指那一地的水,故作生气道:“我如今怀着身子,不好俯身,这一地的水你给我擦干净了再出来吃饭!”
说着,却是头也不回的朝着厨房去了。
两人结婚这么些年,平日里也不是没有过争执,季秋也渐渐知道了自己的妻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让他扫水,自己定是去厨房给他热饭去了。
他嘿嘿一笑,走出浴桶,拾起花娘擦过身子的帕子草草将自己擦干。
这才穿好了衣服,从屋外寻了扫帚进屋扫水。
夜晚的薄雾将山脚下的村落严严实实地笼在其中,今夜双喜临门,季秋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儿,赤着脚将屋子里的水扫干净,又打了井水将地刷了。
烛火照耀下,石砖地上干干净净,泛着清凉质朴的幽光。季秋满意这才满意地穿了鞋,往厨房走。
左脚刚跨出门槛儿,他忽听一声凄厉惨叫划破薄雾——
是花娘的声音!
季秋心里一滞,连忙往厨房赶,因为太心急,被院子里的石磨绊了一下。小脚趾撞在坚硬的石块上,锥心的疼传来,他却顾不了许多。
不远处,厨房的门大敞开,他站在院子中间,却忽听四面八方传来刀尖撞击之声,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置身铁匠铺里似的。
雾气四合中,季秋惊慌地四下张望,只隐隐看见黑夜里,人影憧憧,似是鬼魅摇动……
花娘还在厨房。
思及此,他急忙敛了心神闯了进去。
灶里烧着火,他一眼便瞧见躲在米缸旁,脸色苍白的花娘。花娘一双眼紧盯着屋里两个正在缠斗的黑衣人,一动也不敢动。
锅碗瓢盆落地,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薄雾里隐隐渗出铁锈之气。
厨房里,身形高瘦的黑衣人拿着剑,矮胖一些的持着刀。刀尖撞击之间,两人在锅台房梁之下翻转交锋……
高瘦的黑衣人见了季秋进来,露在黑布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虚晃一招,避开对手的刀锋,长剑一挽便冲着季秋的头斩来——
季秋被银剑的光闪花了眼,下一刻,光影消失,只听又是刀尖击撞刺耳之声,高瘦男人却被矮壮男人从侧面横刀拦下。
矮壮男人轻功飘至他身前,横他一眼,喊道:“你去,和你婆娘躲在一起!”
一边说着,手里的长刀却是未停,刀锋一转,逼着对手的命门而去。
高瘦男人持剑欲挡,谁知那大刀击在他的剑锋上,却似是千斤铁锤,须臾只见,他手中长剑断成了两半。
刀锋杀意未停,矮壮男人侧身转刃,猿臂一斩——
鲜血瀑出,高瘦男人的头被他砍了下来,“咕噜噜”地滚到了季秋面前。
凹凹鲜血将那头染得似是幽冥鬼魅。花娘只见了一眼,一声惊叫之后昏倒在地。
季秋堪堪将她扶住,自己却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哆嗦着唇,看着面前身形矮壮的黑衣人扯下自己的面罩,露出一张黝黑的脸。
他看了一眼季秋夫妻,庆幸似地喃喃一声:“还好,就差一点儿。”
“什么……什么还好?”季秋怔怔问他。
男人看他一眼,却没作答。
屋外刀剑之声渐缓,不多时,彻底消弭。
厨房里又进来了另一人,还是黑衣打扮。他未覆黑面,模样清俊,似是那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看了看缩在墙角的季秋二人一眼,走到矮壮男人面前,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也似是庆幸道:“晋二,还好我们多赶一晚路,没错吧。”
“丰源,你少说废话。”晋二一把抚开男人搭在他肩上的手,“昆仑将军让我们把人带回去。这里不太平,咱们今晚就走。”
“行。”
丰源偏了偏头,指向米缸旁已然晕倒的花娘,笑着冲进晋二道:“这好办,不是已经晕了一个吗?”
季秋听了听的话,见他双眸含笑,心里却开始发毛。
顾不得许多,他站起身来。
蹲了许久的腿又刺又麻,他蹒跚着走到花娘面前护着她,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
丰源见状,唇边笑意更甚,一边朝他走来,一边道:“哟,还挺有种。”
话音刚落,丰源已行至季秋面前,藏在身后的左手持着一柄玉扇,朝季秋侧颈轻轻一敲——
季秋眼前一黑,“轰”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瞧见季秋倒地,丰源转身对着晋二骚包一笑:“瞧,这不就行了吗?”
作者有话说:
白痴作者上传昨天章节的时候,漏了一段,今天返回去看才反应过来。
那段我下午已经补了,大意就是晏泉让昆仑救下季秋,引出今天这章。
另外:评论区的留言我都看过了,感谢各位的生日祝福。今天这章评论区留言发红包~
第三十章
是夜, 宋姝画完新月的符纸,打了个哈欠从书房出来。
春末的别院草木清香弥漫, 夜已深,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绕过回廊,头脑昏沉。然,当她行过晏泉房门口的时候, 却忽听里头传出阵阵像是野兽般的低鸣哀呼。
那呼声不大,听着却甚是凄厉。
宋姝皱眉,转身推门入内——
寒月清光透过窗棂照在半边床榻上, 照亮了晏泉一张纠结的脸。
他似乎是沉进了什么梦魇里,双眉紧蹙,整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 模样十分可怜。
男人嗓间溢出一声声同野兽般的低呜哀嚎, 像是被困在了尽处的狼犬,呜咽里满是绝望。
宋姝不作他想上前轻拍他的脊背,温声唤他。
她想起嬷嬷曾说过,被梦魇住的人不能强行弄醒, 否则会伤精魂, 声音越发温柔起来……
晏泉薄唇紧抿,俊脸上冷汗密布, 他在梦里, 又回到了初来幽山别院之时。
睡梦中, 自己手足尽断,像是烂肉一样摊在床上。每日一睁眼,便是吴全那张狰狞的老脸, 随之而来, 是一整日花样翻新的毒打虐待。
他像是一头被圈养的牲畜, 毫无尊严,只能在不分昼夜的残忍刑法中往复,在无边无涯,锥心刺骨的疼痛里坠落。
黑暗笼罩,他在无底的深渊里急速坠落,一眨眼,却又回到了大婚那日,回到了墙上的洞窟里——
四肢百骸细细密密的疼痛传来,他紧咬着唇,浑身发抖。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的扭曲的身体,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在这无人问津的脏污之处断气。
他咬紧牙关,勉强止住在喉间破之欲出的叫喊。
他害怕,他怕极了……他知道,只一松口,他便会全然崩溃。
然,就在这让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却忽然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唤声。
那声音平缓而温柔。
晏泉凝神细听,只听声音熟悉:“小舅舅,小舅舅……”
金玉撞击般的清脆声响像是湍急水流中的一根浮木,在他即将被恐惧痛苦溺毙之时将他拽了出来。
幽幽月光下,晏泉猛然睁眼,入目之处,是宋姝温柔而焦急的脸。
见他醒来,宋姝松了一口气。
她从怀里掏出帕子拭擦他额间薄汗,温声问:“小舅舅可是做噩梦了?”
晏泉在床上低呜了许久,她不敢猛唤他,只得在一旁小声唤了他许久,这才终于睁了眼。
黑暗散尽,周身疼痛消失,晏泉喘了一口粗气,须臾后,长臂一伸,将还在为他拭汗的姑娘拉进了自己怀里。
宋姝一个踉跄倒在他身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怀抱双臂紧紧锁住。
男人急流湍涌的脉搏和飞跳的心室响彻她的耳畔。宋姝挣扎了两下,却听他低沉声响:“别动,我害怕,让我抱抱……”
只此一句,宋姝没再挣扎。
她从晏泉怀中抬起头来,只见男人白皙高挺的鼻梁上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似乎还未彻底从梦魇中醒来,手臂紧箍着她,俊秀的眉宇之间还带着些未散尽的沉郁之气。
看来是被吓坏了。
一阵心软,宋姝动了动身子,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躺着,又分出一只手去,哄孩子似的轻拍着他的脊背。
“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噩梦而已,没事了。”
少女轻柔的话语在他耳畔回荡,晏泉心神稍定,却仍不肯放下怀中人。
他微微抬首,将下巴抵在了宋姝毛茸茸的脑袋上。她不知是用了什么胰子洗发,光如绸缎的发丝隐隐散发一种若有似乎的幽香,像是夜半阑珊处的昙花清气。
晏泉对这味道喜欢极了,微微低头,轻嗅了两下。
却引得宋姝身子一僵。
拍打他脊背的手忽然停住,月光下,晏泉清晰见她后颈寒毛乍起。
虽是如此,宋姝却仍未挣脱他的束缚,只是扭了扭头,想要躲避他的气息。
晏泉的心像是这天边的月光,原本凄寒,原本孤亮,却在她身上化作了一滩柔水。他安抚似的轻轻揉捏着宋姝的后颈,声音恢复了往日平静,却又多了许多温柔。
“睡吧。”
宋姝听晏泉声音温柔,心里异样再起,却被她又一次压了下去。
他受了许多罪,身体还不好。
既如此,她先纵着他,也没什么要紧。
她的头枕在晏泉结实有力的臂膀上,反手搂住他的后脑,没说话,却闭上了眼。
呼吸逐渐均匀,宋姝当真毫无防备地在他怀中睡去。
晏泉一埋头便能见她睡脸娇憨。
不多时,抚着他后脑的手松开,睡梦中的宋姝侧过身去,玉腿一蹬,便将两人身上本就单薄的锦被踢下了地。
晏泉没料到她熟睡之后竟如此不老实,无奈只得松开她,下地去将锦被捡回了床上。刚一回头,却见这宋姝四仰八叉的躺在榻上,一点儿余缝儿也没给他留。
晏泉好笑的拽了被子上榻,却不忍扰她睡意,便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她,在床边角落里地方为自己寻摸了一方下榻之地。
他将被子盖在宋姝身上,拾过她在空中乱舞的手,放在自己唇边,落下轻轻一吻。
月色如华,映出他眼角唇边柔笑。
“小东西,晚安。”
江夜,大雾弥漫。
余杭运河上,季秋在后颈间的刺痛中苏醒,旋即便从丰源口中得到了一条让他呆若木鸡的坏消息。
手上的莲玉玉佩成色不算好,泛着白雾的莲叶尖上还挂着一丝残血。季秋握紧了玉佩,试图感受季春临终之际留在上面的最后一丝余温。
“不可能,不可能……”
从方才起,他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站在船舱角落里,像是失智了一半。
她妹妹在京城好着呢,前些日子还寄回来了家信。
不可能,不可能。
丰源看着季秋木鸡似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他也有个妹妹,刚刚及笄,在家里被父兄千娇百宠着。若是有一天他妹妹也被人这样糟蹋……丰源抿了抿唇,不敢细想。
花娘看着自己相公疯魔的模样,靠上前去拉住了季秋的手,谁料,刚刚碰上,却被季秋甩开了。
他转过头,一双眼里没了神采,愣看着花娘,重复着:“不可能,她不可能死,不可能死。”
花娘心里也不是滋味,一晚上惊吓大乱,她脖子被那些刺客划破,缠着纱布,昏黄烛火下,那张莹润的鹅蛋脸像是被人抽干了血,惨白无光。
“季秋,你别这样儿,小姑子她……”
话音未落,季秋怒吼道:“都是你!当初非要赶她走,若非如此,不可能。”
季秋面白如纸,呆愣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些许人气,却是狰狞。他攥住花娘的手腕,浓眉怒瞪,眼里满是怒火。
若非是花娘三天两头地与他闹,季春怎么可能离开?
她若是没离开,现在还该好好地留在自己身边儿。
花娘从未见过丈夫如此暴怒的模样,且还是冲着自己。手腕传来一阵剧痛,她苍白着脸,挣扎道:“季秋,你疯了不成,你快松手……弄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