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栋闭眼,心里只这一个念头。
方昝是他少时好友,也是唯一能让他信任,可让他托付秘密之人。那颗印信是当年他及第三甲之时赠与方昝的,希望能赠他些好运。
严客将印信按在他脸上,冷硬的玉石膈得他脸颊生疼,隐隐间,他宋文栋闻到一股新鲜的血腥气。
方昝恐怕已经被严客杀了……
宋文栋的眼皮不住颤抖,是自己害了他。
他睁眼破口大骂:“你这畜生!”
话音刚落,却觉严客握着自己脖子的手猛然发力——
气管被人攥住,宋文栋上不来气。他在严客像是条离了岸的鱼,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
窒息的恐惧袭来,黑暗中他隐隐看见金星闪烁。
忽然,屋外传来一道剧烈亮光,刀剑蜂鸣声随即响起——
脖子上的力道一松,空气涌入肺部,宋文栋猛然咳嗽起来。他颤巍巍抬头一看,却发现原本狭□□仄的牢房已是一片混乱。
严客被一众流星使团团围住,高大的身躯在里面横冲直撞,他想要破局,然而流星使人数众多,无穷无尽似的从门口涌入。
严客双手难敌四拳,逐渐招架不住。
“你们干什么,反了天不成!”
浑厚的声音响彻地牢,一众流星使望着自己的魁首,有些人眸中露出些迟疑。
此时,重重火光之中,露出尤淖消瘦的脸,依旧带着往日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寒。
他高声道:“大都统,身为內狱统领,却暗地里违逆圣意,在我內狱里杀人,你该当何罪!”
严客立于人潮之中,忽而意识到自己今日是被尤淖摆了一道,瓮中捉鳖。
“尤淖,你以下犯上,好大的胆子!”
浑厚的声音里透着阴寒,严客表情狰狞,像是要吃人一般。尤淖却丝毫不惧,反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笑道:“某持龙虎令,遵陛下之命,捉拿内卫叛徒严客。”
挥手间,手臂上银丝青蛇泛着冷光,尤淖厉声道:“抓了他!”
一炷香的工夫,严客被扣押在地。
尤淖脸上笑意不变,行至宋文栋身前,玩味:“宋大人可真是有意思,也不知是知道了什么秘密,竟能让大长公主三番两次为你出手。”
成国公与大长公主是姻亲,严客更是大长公主养大的义子,两人连番出手直指宋文栋。
尤淖好奇,宋文栋究竟攥了大长公主什么把柄。
刚才那一场混乱中,宋文栋逐渐找回了理智,听了尤淖的话,他脸上竟浮出一丝平静而诡异的笑容。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严客被抓,方昝被杀,他最后一张保命的牌没了。
棋局胜负已定,既如此……干脆毁了吧。
微微上翘的唇角映出他两颊若隐若现的酒窝,看得尤淖一愣。
“宋大人笑什么?”他问。
干涸薄唇不住上翘,干裂的肌肤露出道道血丝。
宋文栋声音沙哑道:“某有个有趣的秘密,要亲自禀与圣上听。”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四章
经严客刺杀, 尤淖将宋文栋单独关到了一间密室之中,四面石壁, 唯有屋顶半扇气窗却也不见光。
密室内并无刑架, 宋文栋一身铁链倒是可以自由行走,然手腕脚腕被枷锁磨出了血痂,微微一动, 便是一阵刺痛。
死到临头,他却陷入前所未有的平静,身上的疼痛消失, 他像是漂浮在寂静湖面上的一片枯叶,心中万般思绪皆散去,徒留空白。
他在密室角落盘腿坐下, 不吃不喝, 尽数着一室死寂。密室里不分白天黑夜,他不知静坐了多久,许是数千年,又像是眨眼间——
不知过了多久, 密室的门倏然打开。
石门与泥土摩擦, 带起一片烟尘飘进了他的鼻尖。
他睁开眼,门外明亮的火把发出刺眼的光, 他抬手又将眼挡住, 手掌边缘处, 一双绣着金龙的黑靴行至他面前。
青年温润而深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宋卿,许久不见。”
宋文栋将手放下,却并未起身, 只道:“罪臣参见陛下, 陛下万安。”
火光中, 青年温文尔雅的面庞透着与这暗室截然不符的矜贵,削瘦的下巴轻抬,露出领口繁复的刺绣祥云。
宋文栋望着少年天子,想起些往事。
人人都道,他与面前人曾有机会成为一家人。
人人都为他惋惜,说他只差一步便能成为国丈,与皇室结姻。
可他在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便知,不可能的,他们绝无可能成为一家人。
他见过晏无咎看他那大女儿的目光,温和有余,却绝无爱意,那翩翩温柔涟漪间藏着的是爱的背面,是不见底的憎恶。
那目光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那曾是属于他的目光,那是他落在发妻沈流珠身上的目光。
所以,他一眼便认出来了。
太子与他一样恨着宋姝母女。
也因此,他没说一句话。亲眼看着宋姝被这温柔目光所擒,一步步迈进深渊。
宋文栋微微抬头,毫不避讳地直视面前的九五之尊。晏无咎接触到他赤裸裸的目光也未动怒,反倒勾唇轻笑起来。
“宋卿何故这样看着孤?孤脸上有花不成?”
“臣不过感慨。”
“哦,宋卿因何感慨?”
“臣感慨于陛下龙章凤姿,本是上天垂怜之子,却偏因为沈家母女受难,实在是罪过。”
听他提及往事,青年眼中沉郁深一寸,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先苦其心志,不过正常。宋卿多虑了。”
闻言,宋文栋唇角笑意却更深了。
他声音嘶哑道:“臣的发妻,秦国夫人沈氏当年因叛军而亡,先皇风光大葬,那尸身未进我宋氏祖坟,却进了皇陵,与先皇后一道葬在先皇身边。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佳话也。”
话落,眉梢眼角嘲讽之情丝毫不加掩饰。
沈氏双姝与大圣皇帝的一段风流过往,止是民间津津乐道的艳文绯事,更是晏无咎心里一道入骨的疤。
他抬眉,挑衅似地看着晏无咎,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揭开伤疤,激怒这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
当年沈氏双姝在宫中长大,与大圣皇帝皆是青梅竹马。然姐姐沈流珠却因幼时疾病,被太医断定难有身孕,先太后在姐妹两人之间弃了沈流珠,选了妹妹沈芳华为后。
十七岁那年,他宋文栋高中探花,在金銮殿上被已是秦国夫人的沈流珠一眼看中,许了婚配。
人人都道他们是才子佳人,良缘佳配。
可直到新婚之夜,他被沈流珠随嫁的内侍赶出房门那一刻,方才知晓,原来沈流珠选了他,不是因为他的样貌才情,而是因为他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官,无权无势,能被帝王轻易拿捏在手。
本是他的新婚洞房花烛夜,他却在院中枯坐了一宿,新房内红鸾帐暖,他的新婚妻子,与大景国最尊贵的男人一夜风流。
那是个夏夜,他却只觉刺骨的冷。月华像是冰水一样兜头浇下,浇得他心冷齿寒。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的一生,毁了。
文人眼中积蓄许久的疯狂终于渐渐漫了上来,深红漫过眼眶,漫上那双琉璃似的瞳。
“陛下彼时正年少,自是不知大圣皇帝曾夜夜通过密道亲临臣的家中,在臣的床上,与臣的妻子翻云覆雨,巫山共赴。”
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帝王的外室;
他十年苦读,一朝及第,换来一场天大的笑话。
渐渐地,流言四起……
无人记得他是三甲探花,只见他头上那顶绿幽幽的帽子。
晏无咎听着自己父亲荒唐的往事被宋文栋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出口,微微侧头,眉间染上一丝隐怒,却并未发作。
他问:“这,就是宋卿要告诉孤的秘密?”
关于大圣皇帝和秦国夫人的风流韵事,京中流言已传过多年,人尽皆知,算不得什么秘密。
宋文栋一笑:“自不是。臣的秘密,能让陛下与臣大仇得报,舒心爽朗。可不是给陛下找晦气的。”
他笑得疯疯癫癫,晏无咎听他扯了半天,狭长眼底浮起一丝厌烦。
“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发沉,自带积威。
熊熊火光清晰地照出了少年天子脸上的不耐,宋文栋却不慌不忙。
“臣与沈流珠成亲四载,一次也未碰过她,陛下觉得,臣这大女儿,究竟是谁的孩子?”
晏无咎偏头,以为自己知道宋文栋的暗示,声音发沉:“宋姝若是大圣皇帝之女,我大景的公主,如何可让孤舒心爽朗?”
“宋姝当然是公主。”宋文栋同意似的点头,话锋转忽道,“可她不是大景的公主,而是前朝孙家皇室的血脉,清光太子孙青书的嫡女……祸国叛贼之女。”
沙哑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晏无咎愕然。
“你说什么?”
见天子脸上龟裂的冷静,宋文栋朗声笑了,笑意癫狂:“哈哈哈哈……臣说,宋姝是清光太子与平西王之妹晏如惠的独女,是前朝之后,叛军之女。而她沈流珠欺君罔上,包藏反贼,该当扒坟鞭尸,暴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他念念叨叨,极近恶毒地罗织着沈流珠的罪名,似乎已经看到她的尸身从皇陵中拖出来,在烈日下曝晒。到那时,她往日容颜不复,只有一具臭烂尸身,不得好死,分尸四处,被野兽撕吞……
那才是那个女人该有的下场。
宋文栋陷入癫狂臆想,晏无咎上前两步,捉住了他破烂的衣襟,将他拎起来问:“你说宋姝是清光太子之女,可有证据?”
闻言,他凑近晏无咎白净的脸,嘿嘿一笑:“自然。”
久未刷牙,一股恶臭从他嘴里扑出。晏无咎几欲作呕,一把松开他的衣领,他便像没了骨头瘫倒在地。
“臣书房的暗格里,有当年晏如惠与沈流珠的通信,还有清光太子府的半枚玉佩。”
那玉佩原本是晏如惠留给自己女儿的一点念想,沈流珠担心露出马脚,一直藏在屋里,最后还是被他发现。
思及此,宋文栋不禁在心里嘲笑起自己那位发妻,真是聪明又愚蠢。
晏无咎接着又问:“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臣,方昝,严客,还有大长公主。”
宋文栋咧嘴一笑,铁了心要将宴长歌一道拉下水。
当年,宴长歌,沈氏姐妹以及老平西王独女晏如惠四人曾是闺中密友。
晏如惠嫁给孙青书不过三载,初初怀上嫡女的时候,孙家就因谋反而被诛尽全族。
彼时,老平西王爱女心切,奔袭千里入京想向大圣皇帝讨份仁慈,饶过爱女性命。
然大圣皇帝在孙家一事上十分坚决,孙家上下,一人不留。晏如惠与刚刚诞生的幼女被赐下一盅鸩酒,死于江西。
老平西王痛失爱女,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彼时的平西王世子晏樊继承其父的皇位,成了新任的平西王。
父亲和妹妹皆因大圣皇帝而死,晏樊坐守陇右,与朝廷的嫌隙也就此越扩越大……
沈流珠本就不易有身孕,彼时恰好怀上一胎却胎死腹中,诞下死婴。晏如惠临终前的嘱托信送至她身边,她心一横,索性偷天换日——孙家长女就此成了宋家长女,成了大圣皇帝不疑有他的掌上明珠。
晏无咎细细一捋,便将那些朦胧往事捋了个一清二楚。
他抬眸,问宋文栋:“你确定,此事只有你四人知晓?”
宋文栋点头笑道:“不过很快,全天下就要知道了,不是吗?”
他笃信面前恨透了沈家母女的天子会如他所愿地赐死宋姝,而后将沈流珠的尸身挖出,鞭尸示众。
他笑得狠辣又猖狂,他这辈子,毁于那日桃花宴,毁在那个女人手上。
他要向她讨回来,他的债,他的恨。
就算是她死了,他也要向她讨回来,要她死后不得安宁,受人唾骂为人耻笑,让她无人可依,无势可仗。唯有这样,方可解他心头之恨。
笑声戛然而止——
一股锥心刺痛从心室传来。
宋文栋低头,只见一柄长剑从他胸口穿过。握着剑柄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这只丝毫不像是会握刀的手终结了他的性命。
宋文栋抬头,只见少年天子神色冷淡,一双狭长的瞳望着他,里面尽是漠然。透过这双瞳,他似是看见了许多人,似是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双眸巨震,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汹涌而出的鲜血堵住了喉咙。
他跪倒在地,只见那双黑靴渐渐走远,上头繁密金线绣画的金龙沾了些血,龙牙处一点猩红,狰狞可怖。
密室门轰然合上,恢复了一室黑暗。
他的意识模糊,呕呕鲜血不断从喉间溢出,浓厚的血腥气将他包裹吞噬。
恍惚间,他却忽然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桃花香……
多年之前,绿荫流水间,六角亭里,女人隔着翠羽轻纱,手握羽扇。
凤眸流转间,那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声轻笑,声音如泉水叮铃:“探花郎一双眼清澈如水,好生干净。”
第三十五章
“你就是季秋?”
上书房内香烟袅袅, 季秋稍抬头,且看不清天子脸上表情, 香雾漫过晏无咎精致玲珑的侧颜, 模糊了他眼中玩味冷色。
书房里的龙涎香熏得季秋晕晕乎乎,他颤微答道:“草,草民正是。”
“那检举信, 是你写的?”
男人魁梧的身躯跪至书桌前,双手伏地,心里牢记着丰源在他临走前说过的话。
他答:“不, 不是。草民不识字,是,草民口述, 找, 找状师代劳的。”
书桌另一头传来天子细细一笑:“检举信条理清楚,字字见血,这状师倒是有些文采。”
季秋汗如雨下,不知该如何接话, 只得答:“草民, 草民不识字,只听说名气大, 便找了去。”
近御史李放上前一步接话道:“禀圣上, 写下检举信的状师乃是吴禄。”
吴禄原是前几年的新科进士, 颇有文采,然却因为脸上有道疤而断了仕途,为了糊口这才做了状师。
“吴禄?”晏无咎玩味一笑, 似是也想起了当日之事, 微微眯眼, “倒是可惜了人才。”
说着,他目光落在李放身上,忽变得锐利如鹰。他问:“季秋递上检举信,那其他证据都是李卿搜集的?”
李放拱手:“禀陛下,正是微臣。”
他低头错过帝王尖锐的目光,在晏无咎看不到的地方禀住了呼吸——那些证据,都是晋二和丰源搜集完毕后送到他处的,他与两人一样,都是雍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