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未散,李放心里不由打鼓,可是被看出了端倪?
他与雍王的关系很隐蔽,在朝中多年都不曾被人窥出……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不可能,只是他多想罢了。
然,晏无咎未发一语。
李放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腰背渐渐酸痛,他僵直了身子却硬是不敢挪动丝毫。
季秋跪在晏无咎身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屋里凝滞的气氛。来之前,丰源千万叮咛,让他万不可透露出他们的消息。
花娘还在他们手里,思及此,季秋大了胆子道:“陛下,草民的妹妹今年才十九,正是花儿似的年纪,却被那些畜生……陛下英明神武,请为春儿做主!”
带着吴侬乡音的乞求声响彻书房——
晏无咎的目光从李放身上挪开,落在了季秋的身上。
季秋依然维持着跪地俯首的姿势,却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刚硬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了水,眼里泛着红。
许是吓的,许是悲的,男人声音带着哭腔:“春儿,草民的春儿,她该在我身边安稳长大,嫁人生子,她不该,不该……”
他原只是为了转移帝王的主意,然提起季春,心尖像是被人用指甲掐着似的疼。他悲从中来,不由掉下了眼泪。很快,汹涌而出的便混着口水和鼻涕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糊成了一团,狼狈至极,却也悲戚至极。
郭瑞,李放,刘不措三人见了,不由瞠目——天子驾前最重仪容,即使是大悲大喜也万不可这般无状,实乃不敬。
李放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喜怒无常的天子,心里忐忑更胜。他担心季秋再哭上两句,便要因殿前失仪被请到外面去打板子。
然晏无咎却并未发怒,双手合十放在桌上,反倒颇有兴致的挑眉问季秋:“那季春,是你亲生妹妹?”
季秋哭的正厉害,点点头,含混的答了声“是”。
“你们感情很好?”他又问。
没头没脑的话语让书房里的另三人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扰了天子的兴致,只能站在静默站在一旁听他问话。
季秋再点头。
“感情,感情好。春儿,春儿最粘我……小时候老喜欢说,说,说要在我,在我身边,待,待一辈子……”
话音落,他眼前浮现出季春幼时小小的笑脸来,露出一对小虎牙,像春花儿似的明媚。
季秋再也控制不住,全然崩溃。
二十多岁的青年,在天下最尊贵的人面前再也顾不上什么担心害怕,礼仪体面,哭的像是个讨不着糖吃的孩子。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同胞血脉,没了。
再也没人会挽着他的手,笑着唤他“阿哥”了。
没了,再也没了。
他忽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不知从那儿一阵冷风吹过,那空落落的地方冷的他发颤……。
“怪我,都怪我……是我不该将她赶走,是我不该将她孤零零的送进那吃人的地方,怪我,都怪我……”
他哭喊着,由心而发的悲怆之声让在场人不禁动容,就连见过了大风大浪的郭瑞都不禁老眼发红。
然正此时,原本还在饶有兴致听故事的天子却忽然一声大喝:“够了!”
呵斥声响彻书房,余音回荡……其余四人俱被吓了一个哆嗦。刘不措抬头一看,只见晏无咎脸色发沉,阴的像是滴出水来。
“郭琅和宋文栋身为朝廷命官,罔顾人伦纲常,欺上犯下,作奸犯科,草菅人命。责令摘夺一切官职,五服以内,十四岁以上男嗣问斩,所有女眷充奴。”
几人尚未回过神的时候,天子已经下了旨,神色阴沉甩袖而去。
刘不措与范瑞面面相觑,皱紧了眉头,不知天子何故震怒。
晏无咎愤愤然离开书房,兰亭姑姑跟在他身后,对于帝王反复无常的脾性已然习惯。她如往常一样,闷声不吭地跟着他行至乾清宫飞檐之下。
阳光斜入,照得青年一身绛紫,锦袍玉带半明半阴。
他忽然道:“兰亭,去,把郁纵疏给孤宣来!”
宋家与郭家被抄家问斩,宋府却在抄家前夜偶遇一场大火,库房中的价值万金的东西皆被烧成了破烂……
幽山别苑里,宋姝坐在小花园里正在调制口脂,朱粉花蜜蜂蜡,数十种配料被她依次加入小银勺中,放在烛火上烘烤……不多时,固体融化,一股幽香淡淡传开。
晏泉直鼻轻耸,闻出这幽香常常在宋姝身上出现。
他放下手中的书,好奇凑上前去瞧宋姝鼓捣那一桌子的器皿,虽不知她在做些什么,却觉得十分新奇。
余光瞟见他高大身躯凑了上来,宋姝侧头看他一眼。阳光正好,照在男人玉雕的脸上,肤光胜雪。
宋姝的目光扫过他挺鼻如峰,落在那张微微泛红的唇上,忽而觉得这双薄唇少了些颜色。
她心生一个想法,抬手用金钗挑了些刚化好的口脂,乘男人不备,抹在了他唇上——
金钗抚过,晏泉笔直紧抿薄唇上忽然多了一道深红。他眉头轻挑望她,眼波流转间竟陡增一抹妖冶之色。
宋姝紧了紧喉咙,伸出手指去在他唇瓣上抚弄,想要将那深红色推开——
微微泛凉的指尖碰上晏泉温热柔软的唇,两人俱是一颤。
晏泉似是被她举动惊住,微微垂眸,喉头上下耸动间,耳根泛上嫣红……这模样落在宋姝眼里,心头紧张逐渐散去,她朝晏泉笑笑,轻道:“小舅舅别乱动。”
说着,她四指抬着男人玉似的下巴,大拇指指腹在他唇间轻柔。
深红颜色被她一点点晕开,透出些微梅子色,像是夏日爆绽的浆果在男人唇边汁水四溢……
宋姝偏头,舔了舔下唇。
她想,尝一尝。
念头刚刚冒出,便将她吓了一跳。她急急松开男人的下巴,不料却被晏泉伸手紧紧锢住。
男人的掌心滚烫,握着她的手像是火炭一样,点点火星从她指尖一路隐燃,穿过心室,直抵天灵……
在她震惊目光中,那双汁水四溅的唇轻轻开启,将她染着唇脂的指尖含在了口中——
光润红唇包裹着她的指尖,灵活的舌尖如灵蛇般轻扫过她的指腹,口腔内温热湿腻的质感引得她头皮发麻,一时之间竟忘了动作。
晏泉见她呆愣表情,眼底掠过一丝近乎妖媚的磷光。
他的舌尖又在她指腹上意犹未尽的裹扫了两圈,直到她指尖最后一丝甜意被他吮吸的一干二净,这才微微张口,松开了她的指腹。
还不待宋姝做出任何反应,他咂了咂嘴,状似无意道:“好甜,你在里面放了什么?”
清风拂过他鬓发鸦黑,带起宋姝眼前一片玄云。
直至此刻,她终于回过神来,猛然后退,却失了平衡险些栽倒在地。
晏泉反应极快,长臂一伸,将人拉回了自己的怀里。
宋姝昏昏沉沉的脑袋撞在他铁似的胸膛上,发出一声闷响。
晏泉将人圈住,抬手轻抚着她作痛的脑门儿,好笑道:“好好坐着怎的都能摔倒?”
他对刚才的事只字未提,宋姝脑子更懵,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自己发了癔症?
她低头看看自己手指,拇指指腹上那抹淡淡的红却印证了她记忆无碍。
她这才惊呼一声,双手一推,从晏泉怀里退了出来。
“你,你刚才,刚才做什么?”
望着她惊异的脸,晏泉眼底掠过一抹暗红,脸上却仍维持着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偏头道:“我刚才,怎么了?”
“手,我的手,你放在嘴……”半句话出口,宋姝发现自己臊得厉害,实在吐不出后半句来。
男人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说刚才啊,这东西很香,我想尝尝味道罢了。”
说着,他故意抿唇,将自己唇上的口脂也舔进了嘴里,张口之间舌尖红腻若隐若现,无不在提醒宋姝刚才她手指曾在那温热湿腻的腔体中停留,被他灵巧的口舌□□。
她眼底漫上一丝浅浅的红,呼吸也逐渐急促,双颊未施颊彩,却已经红如日落烟云。这副模样落进晏泉眼里,终于换得他唇角一丝满意的笑。
他凑近了些,故意问:“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
一脸无辜,仿若圣人。
宋姝被男人故意勾引的艳色刺激,脑子当场宕机。
他,他,他……
修长的睫羽扑闪,宋姝檀口轻张,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恰逢此时,拂珠从别苑外回来,行至小花园,见两人身影,高声道:“姑娘,有消息!”
她不知刚才花园里发生的一切,这声高喝却叫宋姝回过神来。
宋姝像是只受惊的兔子,夹着尾巴起身,一句再见也无便朝着拂珠跑去。
晏泉看着她来道拂珠身边,目光扫过搅了自己好事的拂珠,温柔瞬间散去,眼底冷意像是幽涧薄冰,渗人的紧。
拂珠习武多年,感官异于常人的敏锐,跟在宋姝身后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了。
然她极目四望,却只有晏泉一人坐在园中,撑着脑袋正在看书。雍王身姿挺拔,如竹园墨竹清朗温直,沉浸书中,似是丝毫不知周遭之物。
拂珠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茫然回过身去,殊不知,晏泉低头看书,文章里“雅致端明”之语却是一个字都没读进心里。
纤长睫羽遮住他眸色沉沉……这剑侍,倒是碍事得很。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六章
宋姝走在拂珠前头, 脸上的红意仍未散去,整个人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就像是后面有什么脏东西在赶着她的屁股, 她一路疾行, 便走边问拂珠:“钱知晓那边可成了?”
拂珠眼中带笑,道:“成了,宋府您所有的嫁妆都已经被运出来了。”
这消息让宋姝松了一口气。
这本是她的计划, 带她送宋府诸人下狱后,便请钱知晓手下能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嫁妆搬出来,而后制造一场火灾掩盖。
如今, 宋府等人虽非她亲手送入牢狱,然这搬嫁妆的事情却总算是照她计划进行。
计划多时,终于有了一件让她舒心之事, 宋姝嘴角也不禁勾起一丝笑意, 又道:“告诉钱知晓,此次多谢他,之前说好的两成,我定分文不少。”
钱知晓帮她取回嫁妆, 她分钱知晓两成利。虽要出些血, 但这血她出得心甘情愿。
计划又回到正轨,她拿剩余的钱还有大用, 思及此, 她又道:“剩下的钱, 我要置地置产,可我暂不便长离别苑,你请钱知晓再出面帮我买卖。”
说着, 她回到书房, 梅花小篆落笔写下了一纸清单, 上面的地方既有剑南偏远之地,又有河南河北天灾之所。
拂珠认出信上这些地方,眉头紧锁。
“姑娘,您,您确定?”
宋姝点头:“自然。”
她见拂珠惊异表情,仿佛自己是在将这万万两的银票倾进水里,不由好笑的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我的管家婆,你放心,送出去的银子,我定成百上千的挣回来。”
半响,又补上一句:“定不会饿着我家拂珠的。”
拂珠被她逗得脸红,嗔她道:“姑娘一天到晚的胡说八道。”
宋姝不置可否,目光落在拂珠手中信纸上,眼中俱是信誓旦旦。
蜀中江由,河南河北陵县,赵县,藏着暂未被人发掘的铁矿盐矿。
当然,只是暂时。这些地方过两年很快就会被盐铁使发现,纳入朝廷管辖。
她要在此之前将这几座矿产的地方买下,原因无他——天下将大乱。
上一世,大景国在外忧内患之下,国家风雨动荡,灾害连年,民间怨声载道。无咎身为帝王,虽苦苦支撑,但国家败像已露——
陇右,平西王被削番之后,突厥与吐蕃各部蠢蠢欲动,对阳关玉门虎视眈眈,联合朝中叛徒意图重新掌握河西走廊;境内,钱知晓的同昌会与另一个民间组织“清风道”日益壮大;前者以“同义”之理念颇得民心;后者,却在灾难之时以其道主之“无边法术”闻名,一边派所谓的“使者”入宫与朝廷勾连,一边又在民间以各种“起死回生”的神迹鼓动民心。
重活一世,宋姝的目标很明确——天下大乱,她带着晏泉,需择良木而栖。
她心中的人选有二,一为平西王晏樊,既是皇族宗脉,且治下有方,可窥明主之兆;二则是同昌会钱知晓,重情义且有担当,从上一世的民间风评来看,极有手腕,也够仁义,是个英雄人物。
如今她尚在二人之间摇摆,可因为拂珠的缘故,心里的天平却在倾向于钱知晓。
两人合作这几个月,她觉得钱知晓做事妥帖,明理且仗义,让她很是满意,因此将购买矿产之事再次托付给他。
这是她最后一次试探,若是可行,她有意做下决定。
她抬头望着拂珠,眼里清亮之光略显沉重,看得拂珠一愣,不由开口唤他:“姑娘……”
宋姝回神朝她笑笑,又道:“无事,你先帮我去送信吧。”
拂珠见她笑容肆意,刚才在她眼里窥见的一抹深沉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她眨了眨眼,点头道:“我知道了。”
另一厢,原在花园中看书的晏泉见院中一道幽影,片刻之后,身形一闪也回了房。
屋内,昆仑面带笑意,邀功似的道:“殿下,季秋一事已办妥,宋家与郭家皆被抄斩,季秋与其妻拿了朝廷发的抚恤金,已安然回家。”
这差事他自觉办得漂亮,晏泉点头,算是给了赞赏。
“其他事呢?办得如何?”晏泉复问。
昆仑脸上笑意更甚,俯身道:“依殿下令,已购下江南等地粮仓存粮,剑南王晁烽有意出兵,拨乱反正。”
晏泉闻言,抬手从鱼尾青瓷壶里为自己倒一杯热茶。茶杯置于口下,茶雾遮掩住他眼中所思。
半响,昆仑听他道:“办得不错,既如此,只需静待时机……”
昆仑眼中激动之色如潮水漫过。他是晏泉的人,也是玄甲军统帅。可那该死的晏无咎登基以后,先派人暗杀他,后又将群龙无首的玄甲军分割重组,分派至鄯州,幽州,泉州各地,化整为零,变为他晏无咎所用。
思及此,昆仑恨得牙痒痒。
可是用不了多久,用不了多久,他们便要将那阴险狡诈的王八蛋拉下皇位。
届时,他要用鱼肠剑亲自砍下晏无咎的贼头。
昆仑正想得痛快,屋内茶香四溢,晏泉清如寒玉的声音响起:“我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呢?”
闻言,昆仑一愣,片刻之后红着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来。
“禀殿下,东西,东西属下为您寻来了……”
说着,他打开包袱,将里头的东西盛到了晏泉面前,是几本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