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过话本上那些令人臊红了脸的名字,昆仑平静表情有一瞬间的溃败。
晏泉垂眸,只见书册上写着《相府小姐的病弱夫婿》,《春宵帐暖,我的夫君爱红脸》,《柔弱相公你别跑》……
寒玉似的目光掠过书名,他自然地从昆仑手上接下这些书,打开一本翻阅起来,正经模样像是在拜读史书论策,诗经圣篇。
昆仑见此景一阵头皮发麻。
晏泉这段日子时常令他去外面找这些早已被禁的民间话本,还明言里头的男人必须“身娇体弱”。
看着一本正经拜读这些话本的晏泉,昆仑不知道是否在这别苑里被囚出了失心疯……
晏泉目光仍在话本里,专注表情似是在国子监研读名家妙章,心不在焉地挥手示意他告退。
昆仑默默退下,然左脚刚刚迈出门槛,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返身折了回来。
晏泉听他折返动静,抬头瞧他一眼:“还有何事?”
“禀殿下,那符纸,符纸快用完了。”
昆仑挠挠头,娃娃脸上扯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来。
晏泉眉头微蹙,问他:“我不是前些日子才给了你吗?”
食指轻敲书本,玉似的脸上掠过一丝疑惑。
昆仑被他盯得手脚发麻,忙解释道:“属下头回用这东西,不太顺手,不小心用费了些。”
话音一落,昆仑便觉得晏泉一双眼睛幽幽看着他,将他看得后背发紧,偏巧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像是雕像一样垂首站在原处。
半响,他听晏泉道:“过几日,你来取。”
昆仑如遇大赦,急忙点头后像是夹了尾巴的兔子般冲出了门去,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晏泉疲累地捏了捏鼻梁穴位,心想着,这两天还得去一次书房。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好在宋姝素来心大,厚厚一沓符纸装在柜子里,纵使是少了几张,也未发觉。
夜凉如水,幽山别苑内寂静无声,众人皆已熟睡,偌大的别苑里只剩下天上的残月清照屋檐,月光似是流水淌过,一路照进回廊深处,落在晏泉孤拔身躯。
探过宋姝和拂珠已然睡下,他身形如鬼魅一般行至书房门前,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轻巧越过门口的细线铃铛,步入其间。
书房里漫、弥漫晚间的蓝烟,晏泉轻车熟路地来到那座巨大的檀木柜前,轻轻一拉,柜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沓厚厚的符纸落入眼中,上头张牙舞爪的鬼画符是他看不懂的东西。
他虽不知宋姝是如何习得这怪志传闻中的符咒之术,对它的效果却是看在眼里。他急需昆仑出入别院,然他在宋姝面前装病,便不知该如何同她说起此事。
思来想去,只得做回梁上君子,盗窃她柜子里这神奇的黄符。
他自嘲一笑,坑蒙拐骗,想如今他已经成了自己曾最看不上的人。
然那又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他不再介意了。
初时他只敢盗走一张符,小心翼翼地生怕被宋姝看出破绽。幸而宋姝从小性子马虎,并非细腻之人。一来二去,他便也放下心来,仗着自己轻功绝尘,坦然做起盗符之事。
夫妻本是一体,想来她也不会在意。
他不由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伸手取出面上一沓符纸——
黄符离开木柜之时,带起一阵细密青烟……烟尘极细,近乎目不可察,随着被抽出的黄符,缓缓散入空中,旋即消失不见。
霎时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桂花香。
是迷烟!
晏泉脑中只来得及闪过这一个念头,便眼前一黑,像是一尊巨像栽倒在地。
第三十七章
只听一声脆响, 宋姝手里玉梳砸到梳妆台上,碧绿透亮的鱼尾梳在她手里碎成了两半。
拂珠抬眼, 只见镜中人面色阴沉, 像是六月暴雨将至之时黑压压的天,风雨欲来。
宋姝目色冰冷,草草将头发盘成一个圆髻便往书房而去——
她从一个月前便发现自己柜子里傀儡符数量不对, 起初她怀疑是吴全,后来又觉得是陈何年。可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那偷符的贼人, 竟是晏泉!
想起他这些日子里的表现……宋姝精致面孔越发深沉。
“他人呢?”
“还在书房,”拂珠道,“钱知晓的‘三日睡’药效本就厉害, 况且我放了不少……雍王此时, 还没醒。”
拂珠答得小心翼翼。她跟在宋姝身后,见她步伐凌厉,耳坠上的两颗玉石随着她步履生风不住乱晃,心知此事不得善了。
雍王一早识破了符箓之术, 偷了傀儡符, 却一声不吭。想来瞒着他们的事情定不止这一桩……她家姑娘这些日子对雍王可算得上是掏心掏肺,画养元符时那出血不要命的样子, 她看了都发憷。
费尽心血, 却被雍王反摆一道。
宋姝心中怒火滔天, 拂珠可想而知。
宋姝一声不吭走进书房,晏泉果如拂珠所说,仍倒在地上, 身上一袭青衫像是流云落地。
她却没心情欣赏眼前美景。
“解药呢?”她问拂珠。
拂珠闻言将解药从怀中取出, 宋姝一个眼神, 她心领神会,将小瓷瓶往晏泉鼻间一凑……
不过片刻,晏泉幽幽转醒。
“三日睡”药力生猛,晏泉像是喝了一缸绿酒,头痛欲裂。
他从地上坐起身,失神了一瞬忽见书房里的宋姝主仆俩——
拂珠站在角落,宋姝似笑非笑地靠在椅背上,左手轻垂,一下下像是数拍子似的敲击着自己的大腿,见他清醒,眼底似是六月的雨天,阴得能滴出水来。
记忆回笼……他心道不好。
“醒了?”
温柔婉转的声音像是经了一场寒气,泛着让晏泉心滞的冷意。
他在最初的惊慌后很快镇定,决定装傻。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敲了敲自己脑袋,懵懂似的望向她,似乎真的不知自己怎么会在书房里。
见他一脸无辜,宋姝却不买账,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他左手——那手里仍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符纸。
她笑,笑意却似冰霜寒凉。
“殿下,别演戏了。”
宋姝的声音仍是既往般地平缓,然晏泉却听出了这婉转声音下暗藏的滔天怒气,如岩浆积涌。
他当即敛了那副无辜之色,片刻后,他看向宋姝,承认了。
“我非故意骗你。”他道。
宋姝笑了:“殿下手脚早已好全,却在白日将我当傻子骗;既知道我柜子里的秘密,闭口不言,又在半夜做蟊贼蠢盗,里里外外地演了一出好戏!”
非故意?他在骗鬼。
只怕是梨园里的戏子们都要在他面前甘拜下风。
宋姝心怒到了极点,面上却越发平静,一双狭长的眸子看着地上的男人,平静的眼瞳下心思早已千回百转……
她该要如何对付这骗子,她心里还未做打算。
晏泉见她一脸平和,心知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半蹲着身子握着她的手,急冲冲道:“我绝非故意,你听我解释。”
“好啊”宋姝答得干脆,却掰开了他的手,反靠在椅背上。
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舌灿莲花,倒转乾坤。
晏泉咽了咽唾沫,涩声道:“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你会这……”
他挥挥手里的黄符,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称呼宋姝这项本事。
拂珠在一旁接口:“符箓之术。”
话落,晏泉和宋姝两人却都齐刷刷地看她,似乎是在怪她多嘴。
拂珠挑眉,往后退了一步,手指在唇前一拉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得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她还是闭嘴在一旁看热闹吧。
拂珠隐身站在房间角落,晏泉接着道:“我当时手脚的确废了,看着你指使吴全,又能将钱知晓带入别院,只以为你和晏无咎是一伙的。”
她这本事实在太离奇,他当时想破了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所以才有了一场误会。
而后,这误会被他越扯越大。
听他一说,宋姝明白过来——原来打从一开始他便没信自己。
心底郁气升腾,然脑子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晏泉所说并不无道理。彼时情景之下,他自顾不暇,保命要紧,怎会对这种种蹊跷视而不见。
她纠结片刻,又问:“那后来呢?后来你不是知道了吗?”
晏泉点头,浓眉不自觉的拧起,一双黑漆漆的瞳盯着她,紧张极了。
“后来,我手脚初初好转,陈何年与拂珠去嵩阳山采药那晚,我恰巧听见了你与吴全在书房里的对话,那时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之前的疑虑都有所解释……”
原来那晚是他。
宋姝恍然大悟。
“那吴全,是你打晕的?”她问
晏泉再次点头。
这样算来,他倒是又救了自己一命。
宋姝这般想,反应过来又觉得她实在心软,于是又冷了声音:“殿下的意思是,开春初你便已经知道我于你无害,你却还接着骗我?你的手脚,你的药,还有陈何年……”
“……都是假的?”
晏泉千算万算也没料到自己的秘密竟会这样快的被拆穿,他生硬的点头,认下了一切。
“陈何年,是我的人,那药方他也改过。”
“那日你疼成那番模样,那也是……”宋姝话音未落,晏泉急忙接口:“并非,那日是真疼,化瘀除污的药,真的很疼……”
他半蹲在地,抬眼看着她,说起“疼”的时候,眸子里似有水光荡漾。
就是那日,就是那日他发现自己已离不得她。
在万丈深渊里,在剥皮剜心的疼痛里唯有她,唯有她……
他眼底毫不掩饰地爱慕依恋看得宋姝一愣,静默半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晏泉见她沉默,以为她动了怒,不想理他,于是急匆匆地去拽她的手,然刚刚碰到她冰凉手指,却忽然想起她刚才厌恶他碰,于是只得抓了缩手攥了她半截袖袍。
即使是落进幽山别院,他此生也从未有一刻这般紧张过。
宋姝低头,见他可怜巴巴地半蹲在地,攥了她一只衣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只害怕被主人抛弃的大狗。
不知为何,她心中怒火倏然消退,清风拂过,无影无踪。
宋姝皱眉,为自己的心软感到吃惊。
她该生怒的,他一直在骗她,骗她的同情,骗她的怜悯,骗她的符纸。
那一张张符纸都是她用血画的,一张张,都是她生割自己手腕淌出的血。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上面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因为同一个地方下了太多次手,即使养元符也恢复不了的疤。
那疤痕很浅,正常距离几乎看不到,可她却知道自己每一刀落下的位置,每一次绽开的皮肉。
她也很讨厌疼……
她道:“你知不知道你装病,我以为是我的符纸有问题,所以我每日都往你的药里加量……”
十张,二十张,五十张……她算不清自己为晏泉画了多少符,流了多少血。
“那一张张,全是我用血画的。”
她所存不多的善心,就被他这样骗了个底朝天。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心底忽然泛起一阵委屈。
晏泉只见那双明灿鲜活的眼忽然像是蒙了雾,雾后面空洞洞的,满是虚无。
用血?
他心头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心一滞,惶惶看她。
“什么血?”他问。
宋姝唇角勾起一丝苦笑,静静盯着他:“符纸,要血才能起效,你装了多久病,我就放了多久血,很疼的……”
沙哑的声音像带了钩子似的刮过晏泉心口,带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这样骗她。
“对不起,我……”刚开了口,他却觉得言辞是那样苍白无力。
他的目光随着她,旋即也瞧见了她手腕间那道细细的疤。唇舌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了一样,他张口,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宋姝定定看着他失语的模样,心里怒气没了踪影,委屈却越发厉害,像是火山喷发,灼热的眼泪从她眼眶溢了出来。
并不汹涌,却没边没际的。
热泪落在晏泉手心,像是岩浆灼烫。
他喉咙一紧,放弃了语言,上前一步紧紧将人拥在了怀里。
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现在却抱在了一起。
拂珠站在角落阴影属实有些无语。
若是按照她的性子,若知自己这样被骗,必定要一掌轰到雍王胸口,废了他武功,让他谎话成真。直到此刻之前,拂珠以为自己家心狠手辣,英明神武的姑娘定也和她所思所想一样。
哪儿知,宋姝却被美色迷了眼,不仅没动手,反倒还钓上了金豆子。
她靠墙轻叹一声,看向宋姝的目光中带上了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宋姝的□□,她不觉得自己应当插手,便只是站在一旁眼看着晏泉小心翼翼地将人搂近怀里,极尽温柔地哄着。
他单手抚着宋姝的后脑,将她整个人塞进自己胸口,轻声道:“阿姝乖,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骗你,不该让你疼的……不会再让你疼了。”
淡淡的血藤味将她笼罩,宋姝靠在晏泉怀里,脑子有些晕乎。
他们,不是应该在吵架吗?
为什么成了这样?
她云里雾里地想要思考,然晏泉的举动太坚决,声音又太温柔,她在他一句句的轻哄下轻而易举地丢盔弃甲。
“骗子,你骗我。”
晕晕乎乎间,她却始终记得这件事。
“嗯,”晏泉抱着她,坦然相认,又坦然承诺,“再不会了。”
闷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宋姝在他怀里汲了汲鼻子,起伏错落的大惊大悲似是耗费了她太多精力。
她靠在晏泉怀里,半响,认命似的反手拢了拢他的身子。
她想着,上辈子他因她而死,这辈子被他骗上一骗,只当是扯平了。
晏泉在书房里搂着宋姝,在她一声声委屈控诉里答应下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宋姝像是在不断试探他底线似的,条件越来越苛刻,一会儿要他的钱,一会儿要他的地,比进别院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晏泉却轻轻一笑,照单全收。
答应到最后,男人的钱是她的,地是她的,人也是她的。
“你……真都答应?”
宋姝瞧他对自己近乎苛刻的要求满口答应,脸上闪过一丝狐疑。
心想着,他怕不是说着好听,哄了自己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