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声淙淙如流水,喈喈入耳犹如黄莺婉转。佟落雁身穿一袭华美宫袍,却难掩周身缥缈气质, 像是云中仙人,眨眼间便驾雾而去。
成国公悄悄打量着无咎的脸色,见他似是沉醉表情, 眼中划过一丝笑意。佟落雁是他殚精竭虑培养出的女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都是为了迎合面前人教养出来的。
“陛下, ”他轻声唤。
“何事?”
“那位在问……”
他刚开口,无咎抬手打断了他。天子缓缓睁开眼,朝着兰亭递去一个眼神。
兰亭心领神会,带着周围的一众宫侍悄悄退到了远处。
“说吧。”
“那位在问, 陛下怎么盘算着将别苑里的人接回宫里?”
这几日, 晏无咎屡次宣召郁纵疏进殿,要将幽山别苑里的宋姝接回京城, 三次下诏, 却又三次撤诏, 这消息不知怎的传进了成国公的耳朵里。
无咎瞰他一眼,脸上略浮现出阴郁之色,漠然道:“这不是你该管得事情。”
成国公俯首忙道:“是那位说的, 不相干的人, 还是早早处理掉的好。”
“不相干的人?”
无咎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好玩之事, 忽笑了。
尖锐的唇角刚刚咧出一个弧度,手里的茶盏飞掷而出,正打在成国公的额头上,鲜血顺着他花白鬓角淙淙流下。
古筝声顿了一瞬,似是错了一个节拍,却仍未停歇。
成国公耷眉垂目,一副憨愚模样,被打了也不在意,掏出帕子来慢吞吞地拭擦自己鬓角的血。
高台上,佟落雁遥遥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帝王砸的头破血流,目光淡淡,手下的曲子仍行云流水般的淌出。
无咎看了眼成国公,又看了眼佟落雁,忽觉得面前一切可笑至极。
碎玉片在六角亭里潵了一地,折射出无咎眼底荒诞冰寒。
他道:“这是孤的天下,孤要做什么,他不该管。他若真是有闲心,不如操心操心河北河南大旱,他答应孤开仓放粮至今却半粟米都未现!”
大圣皇帝早些年平突厥,征陇西,国库亏空早不是什么新闻。河南河北大旱,那人主动提出要开仓放粮,解他燃眉之急。
为了那人一个承诺,他已等了三个月,却迟迟未兑现。
成国公不慌不忙道:“陛下莫慌,那位说还差些时机,再等上一等。”
无咎眯眼,眸中闪过一线狐疑冷光:“他在等什么?”
成国公嘿嘿一笑,未干涸的鲜血沾在脸上,似是鬼魅。
“臣,亦不知。”
书房里,晏泉拉着宋姝的手,缓缓道:“两年前皇兄密诏我入宫,因为对晏无咎的身份生疑,他怀疑晏无咎是先圣德皇后与旁人私通之子。”
圣德皇后是宋姝的姨母,沈芳华。
宋姝皱眉:“你说什么?”
晏泉看她一眼,叹了口气。
“皇族丑事,也正因如此,皇兄才让我私下调查,最后发现晏无咎,确非皇室血脉。”
无咎,非大圣皇帝亲生?
宋姝心中讶然,却也明白无咎为何非要从晏泉这里逼出消息。此事若是被朝臣所知,他这帝位也怕是做到头了。
“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祸乱宫闱?”
“清光太子。”
消息惊心骇目,宋姝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晏泉接着道:“晏无咎本是早产,当初负责圣德皇后的怀胎时的御医还有一些侍女却在晏无咎出生后接二连三死去,我心生疑虑,便命人调查。发现晏无咎并非早产,出生之日与皇兄宿在坤宁宫的时间也有出入。”
“我手里握着当时皇兄宿在坤宁宫的记录,晏无咎出生时那死去太医的手札,还有当日伺候在圣德皇后身旁一个宫女的口供……那晚清光太子携妻入宫,醉酒后,进了坤宁宫……”
宋姝想,铁证无疑。
她苦笑道:“难怪无咎没直接杀了你,手里捏着他的七寸呢。”
上辈子,他终是没熬住……
不过……她想起什么,目光落到桌上那些七七八八的地契上,忽问他:“你不会将人和东西藏在这里头哪个地方了吧?”
晏泉挑眉一笑,却是点头道:“阿姝果然聪明。”
宋姝闭了闭眼,指着桌子上那些纸,忙道:“不管是哪个,你快些拿回去,回头我不小心给你连地带东西一起卖了。”
晏泉一笑:“你不必担心,那地方就算你想卖,也没人会买。很安全。”
宋姝狐疑看他,这天下还有卖不出去的地?
灵光一闪,她想起那些契子里有块荒地,是个乱葬岗。
她笑一声,揶揄:“死人堆里藏东西藏人,瞧把你聪明的。”
谁能想到,晏泉会将人藏在荒郊坟地?
这人心眼儿就像针眼儿一样多,倒是她多虑了。
晏泉见她笑,心情好了点儿,凑到她跟前道:“你安心与我在别苑再待上一阵子,等外面准备好了我就带你离开。”
“去哪儿?”她问。
“随你高兴。”晏泉笑着抚了抚她的头,“等我将外面的事情处理干净,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宋姝看着他满脸真诚,没扫他的兴,点点头道:“好,到时候我选了地方,你可不许有意见。”
她想着,到时候她带着晏泉不是去陇右投靠晏樊,便是去扬州投靠钱知晓。
大漠和水乡,她在京城呆久了,觉得两处应当都不错。
晏泉朝她笑得一脸温柔,她凝着男人那双春波荡漾的眼,忽然觉得似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一个健全且英俊的丈夫,两人合在一起不薄的家底……她与晏泉日后在这乱世搭伙过日子,似乎也不算差。
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了抚晏泉的脸,晏泉顺势将脸贴了上来,亲昵地蹭了蹭。
屋里若隐若现的桂花香让他恍惚之中回到了秋天。
那日他被吴全拖出屋子,秋日冷风里似乎也带着些桂花香。那日,他被吴全埋在墙中,以为那是他此生最黑暗的一天,却不想,也是他最走运的一日。
宋姝被他眼里的缠绵勾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些不适地推开晏泉,从美人榻上下地,却不料晏泉像是只大狗一样跟在她身边,硬是赖着不走……
接下来的几天,晏泉就像是只刚出壳的雏鸟,认了她做娘,恨不得分分刻刻跟在她身后。
她调脂粉,他搬个板凳坐在旁边看,憩着鼻子狗似的嗅个没完;
她读话本,他陪着一起,偶尔还要点评两句,不是说这个本子里的书生脑子有问题,就是说那个话本里的小姐眼神不好。
就连去更衣,他也在门口候着。
宋姝发过火,也吼过他,可晏泉却一改往日那股清傲劲儿,狗皮膏药似的赖着她,见她发怒便笑着上来讨好,她怒极推扯他,他也毫不在意,仿佛没脾气似的。
“我说你烦不烦!”
花园里,宋姝看着将上好的胭脂粉玩儿了一手的男人,火气再次爆发。
上好的耽山胭脂粉,一瓶千金,却被男人打翻,糊了满脸满手,血似的粘在身上。
“晏泉,你是不是有毛病!”
她骂他,从他手里夺过瓶子,瓶上的胭脂粉不小心染到了自己袖口上。
耽山胭脂粉之所以出名,便是因为染色效果极好,只需一点点就能调和成浓郁的赤色,且不易掉色。
色粉沾上她月白的袖袍,衣服也毁了。
“对不起,对不起,”晏泉一脸歉意,摸了摸鼻子,眼里尽是无辜,“我也不知这瓶里装的是胭脂粉。”
说着,他手却是极不老实的扯住了宋姝的袖摆,撒娇似的晃荡着:“姝姝消消气,我回头赔十瓶给你。”
宋姝低头,见自己袖口处红红的手指印。
得,裙子彻底毁了。
宋姝眼色阴沉,像是黑云密布的雷暴天,晏泉顺着她的视线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袖袍上污痕,手一抖,朝她讨好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宋姝手里的勺子下一刻便飞到了他脸上。
“我看你就是找打!”
晏泉知她生怒,也没躲。银勺打在他笔直鼻背上,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红痕。鼻子一酸,眼里不自觉地泛上水痕,那模样倒是惹人怜惜的紧。
然宋姝丝毫不买账。
这男人一天一个花样,装病不成,现在又变成了花蝴蝶。
她皱眉看着晏泉,怀疑他是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她与晏泉相识二十年,见他从来都是一副如琢如磨的君子清冷像,与面前这个熊东西完全不搭边。
她气得太阳穴直突突,指着花园出口让晏泉滚蛋。
晏泉见她似是气得狠了,心虚摸了摸鼻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想跟在她身边,缠着她厌烦也好,惹她生气也罢,只要能牵动她喜怒哀乐,他心里便没那么慌。
他宁愿宋姝这样横眉瞪眼的冲他发脾气,也不愿她那日在书房中那般冷静看他。
宋姝被他缠得没奈何,就在她脸色越来越暗,汹涌怒火即将爆发的时候,昆仑从外回来了。
初初见晏泉满身满手的红,昆仑以为晏泉被袭受了伤,一个闪身来到晏泉面前,这才发现原是颜料。
昆仑刚松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来的似乎不是时候……
他家殿下似乎又惹了宋家姑娘生气。
昆仑对晏泉的变化也不太能理解。
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估摸着自家殿下是喜欢宋大姑娘的,但他没见过哪个傻子故意去惹心上人生气的。
他紧了紧喉咙,在宋姝爆发之前及时跪下道:“殿下,属下有要事相商。”
晏泉低头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在爆发边缘的宋姝,讪讪一笑:“阿姝,你别生气了,胭脂我赔你,裙子我也赔你……你消消气。”
宋姝沉着脸,好半响,吐出一个“滚”字。
第四十章
迈入房中的刹那, 晏泉脸上温柔笑意像是变戏法似的没了踪影,眼底的春水又凝成了万古寒潭。
“你先等等。”他对昆仑道。
昆仑低声称是, 眼看着他用清水洗掉身上色粉, 又换了一袭新衫,这才坐到了房间上首的木椅中。
晏泉斜靠在椅侧,绣着银线的玄衫经阳光一照, 如沉静黑河流淌,方才在宋姝面前笨拙滑稽的模样消失不见。
他淡淡问昆仑:“何事?”
“剑南王想要与您见面。”
晏泉笑声似是像是石窟冰泉潺潺:“他想要眼见为实?”
“是。“昆仑点头,“剑南王听闻您在别苑一切安好, 似是想要探探虚实。”
晏泉低应一声,微微侧头,只见一束阳光落在桌面上, 照出细小尘埃泛着点点微光, 随着他呼吸跳动。
他沉吟片刻,道:“选个折中的安全地方,见上一面吧。 ”
吃晚饭的时候,晏泉与宋姝说起过几日要离开别苑出去一趟。宋姝本就被他缠得不胜其烦, 忙不迭的答应了, 让他安心办事。
她迫切模样像是在打发什么阿猫阿狗,活生生将晏泉气笑了。
“你就这么盼着我离开?”他问。
宋姝吃锅子正吃得不亦乐乎, 一夹牛肉放进嘴里, 她声音含糊:“左右殿下在别苑里也闲得慌, 不如出去找点儿事儿做,让我讨个清静。”
“清净?”
晏泉挑眉,心知自己这些日子怕是将人缠得狠了。然他望向宋姝那迫不及待如释重负的模样, 心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了然。
不待他脑子反应, 手掌已经先一步捏住了宋姝柔嫩的脸。两人鼻尖对着鼻尖, 近在咫尺——
宋姝感觉他灼热呼吸拍打在唇瓣上,面前那张俊俏的脸无限放大,在月光下灼灼生华。他就这么看着她,睫毛扑闪,却也带起了她心跳的飞快,像是在心室里装了只受惊的兔子,悚悚发颤。
她今夜喝了些酒,脑袋有些晕乎,双颊渐渐漫上绯色,在晏泉宽大的手掌里发烫……无措地睁着一双圆滚滚,水光波澜的眼底映出晏泉的模样,也映出今晚月色温柔。
晏泉捧着她滚烫的脸,听见了那如雷般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
心里那点不了然霎时间烟消云散。
薄唇轻启,溢出一声轻笑:“阿姝,你心跳得这么快做什么?”
“谁,谁跳了!”
宋姝反应过来,一巴掌推开他,往后推了两步。
漫天星河微光未能照出她脸上通红,然那血液喷涌的激流声却让她无法忽视。
她喘口粗气,转身坐回了桌上,拾起筷子来那双手却是不住哆嗦。
拂珠与陈何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连个分散注意力的人都没有,只能往嘴里夹东西吃,却开始食不知味。
月色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让晏泉想起了幼时同她一起养过的一只兔子,也是这样颤巍巍的。
“胆小鬼。”
一声低喃出口,还未被宋姝听见便已被晚风吹散。
他随着宋姝坐回桌子上,却没再逗她,两人安安静静地吃着锅子,吃到一半,陈何年和拂珠姗姗来迟。
二人一前一后,月色映照下,衣衫似乎都有些凌乱。
宋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目光在拂珠和陈何年间流转一圈,最后落在拂珠身上。只见她原本好好束在头冠里的发丝有些乱,领口似乎也被扯得变形,露出半截中衣。
她想起两人从嵩阳山回来时候奇怪的气氛,猛然反应过来……
牙齿磕在筷子上,她眼珠子一转,打量起二人,似乎是在搜寻证据好证实自己心里猜测。
其实压根儿也不用搜寻。
陈何年黝黑脸上红得发黑,虽说是在吃东西,目光却散乱不已,那双握针四平八稳的手像是患了病似的,抖个没完……
宋姝见状,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吃锅子了,筷子一放,端起酒杯来慢慢小酌。
陈何年平日里正经木讷得像是个呆子,她以往倒是没看出来拂珠竟喜欢这一款的?
她眼中玩味揶揄实在太盛,拂珠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放下筷子瞪她一眼。
然宋姝却像是被晏泉传染了似的,拂珠不瞪她还罢,一瞪,她倒是更来劲了,扯了扯拂珠的衣袖,故意问:“拂珠,你们两人刚才干嘛去了?”
“没干什么。”拂珠声音平静,手却是不自觉地理了理自己的领口。
目光落在快将自己埋进地缝里的陈何年,忽想起他刚才在自己身下,眼中含泪的模样。
明明身形巍巍,激动到了极点发出来的声儿却像猫儿似的,那声音不大,却勾得她心痒痒。按理说,陈何年与妓馆里那些身段妖娆的男伎南辕北辙,毫不搭边,但不知为何,刚才回廊一角,拂珠低头看着男人眼里因为克制到顶点泄出来的水光,却觉得他像是只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