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喜面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宋姝却丝毫不怵,缓缓道“我也好奇,在幽山别苑住得好好的,陛下何故将我宣召回宫?长公主莫不如帮我去问问你的好哥哥,这回的葫芦里究竟又是卖的什么□□鹤顶红?”
她嗤笑一声,瞧着德喜屈辱羞愤到了极点的表情,心中忽然起了一丝快意。
瞧瞧,这才是这对兄妹的真面目。
哥哥绵里藏刀,手段阴毒,妹妹忍辱负重,恨她入骨。
宋姝,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才是你的心上人,你的知己密交。
蠢材,愚不可及的蠢材!
佟落雁坐在下首,看着德喜与宋姝交锋却始终未发一言。
终于,她道:“幽山别苑山高水远,不知雍王与王妃一切都还好?”
听她提起晏泉,宋姝愣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
因为这句话,她终于第一次正视起坐在晏玉珠身后的女人。成国公的爱女,京中姝丽,德妃佟落雁。
她那日在成国公府遥遥见过佟落雁第一眼,彼时她一身长裙翩然,抚琴似仙音流水。宋姝那时觉得她姿态缥缈,仙姝奇草,不似人间富贵花。
而如今,这仙姝天妃穿上了宫装,露出了算计,便也不复出尘,缥缈不再。
佟落雁上辈子位至皇贵妃,八面玲珑,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般离尘脱俗,反倒是个极有手段的女人。宋姝微微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却并未回话。
佟落雁万般没想到她会这样明目张胆的忽视自己,正在尴尬之时,德喜帮她道:“怎么,与雍王那废人住了一年,雍王妃也变哑巴了不成?”
听见德喜骂了晏泉,不知为何,宋姝有些不悦。
她未回话,反而问德喜道:“我居深院,听闻长公主喜事渐近,不知可是真?”
“自然。”
提起自己的婚事,德喜脸上沉郁之气散去些,脸上浮出笑来:“前两日皇兄刚下旨赐婚于本宫和秦将军。”
不算十分白皙的脸上红唇轻翘,宋姝看得出来,德喜对于这桩婚事是十分满意。
也是,自豆蔻年华起,德喜苦恋了秦川十余年,这份感情做不得假。
听宋姝提起秦川,德喜眼神里多了些畅快得意。
她将要嫁得心上良人,而宋姝这辈子也只能蹉跎在幽山别苑的废人身上。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赢了宋姝一次。宋姝再如何算计,顶天也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帝王外室,而自己,却是帝国明珠,身后有身为帝王的兄长撑腰,嫁的是天纵英才,战功赫赫的一品大将军秦川。
一切终于回到了正轨。
思及此,她心中得意更胜。紧捏着的掌心缓缓松开,她慢条斯理地拍打了一下裙摆处不存在的灰尘,笑道:“王妃也是初初成婚,倒不知雍王是否良人?”
宋姝没说话,静静地看了德喜一眼。
人常说兰因絮果,是非报应,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真的。
德喜以为无咎登基,自己便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殊不知……
德喜,爱惨了秦川。
却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将军志比天高,欲登九五。
上辈子龙宣七年,宋姝远居边陲,却也听说了那场浩浩荡荡的安西门之变——
秦川与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安勾结,联合西突厥谋反,却被无咎在剿灭于安西门。
阿史那元安被赐腰斩,秦川更是在斩首之后被鞭尸于安西门外,连同当时秦川身旁的秦,刘两大氏族男丁斩首,女眷充奴,就此覆灭。
她听说,德喜在承乾殿外跪了三天三夜,祈求无咎饶恕秦川性命,可终究只是徒劳。在那之后,她便被无咎送去了道馆修养,世上再不闻德喜长公主之名。
宋姝看向德喜,似是在看向一场既定的厄运。
德喜被她这目光触怒,呵她:“王妃,为何这般看本宫?”
宋姝眨了眨眼:“我看殿下近来气色似是不错,这才又多看了两眼。”
德喜与她相识多年,自是听出她话语敷衍,脸上怒气更甚。
她今日本是来看这女人落魄的,怎料她已沦落至如此地步,却仍是那副令人讨厌的高傲模样?
见宋姝满脸不在乎的模样,德喜冷笑一声,唤来了身旁的大宫女邀月。
“邀月姑姑,本宫这位小皇嫂初回皇宫,还不知规矩。姑姑上前去教她该如何与长公主说话罢。”
邀月与自家主子一样厌恶极了宋姝这目下无人的模样,点头上前正欲掌她的嘴。
怎料刚刚挥手,却被拂珠制住手臂——
下一刻,皮肉相击的声音在正殿中回响,邀月捂着自己发红的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拂珠。
“宋姝!”德喜厉声喝道。
宋姝却冷冷一笑:“我嫁入幽山别院,本已是半个疯子死人,长公主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她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骄狂模样却比从前更甚,像是见了血的剑锋,更加尖锐,更加危险。耳畔的珊瑚珠子相碰撞,发出轻微声响,宋姝眯了眯眼,像是丛林中饥饿已久的母豹,眼中眨着嗜血的光。
她静静地凝着德喜,那目光却让德喜害怕起来。
那双眼里目光太冷,恨意太深。
她从那双琉璃似的眼底隐隐窥见了深藏其中的毁灭狂恣。那是一种怒到极致,不惧于同归于尽的癫狂,是冰山下埋藏着的烈火地狱,是克制到了极点即将爆发的山呼海啸。
德喜被这目光吓住了。
她终于看清,眼前的宋姝并非一年前那个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之间的宋姝。
唯有此刻,她却是相信,宋姝是从幽山别苑那种活地狱里出来的人。
唯有那样的地方才能淬炼出这样一双令人害怕的眼。
“你……”她怯懦的嚅动着嘴唇,却只发得出半音。
前殿一室寂静,就连素来长袖善舞的佟落雁也被宋姝这不要命的疯魔模样惊住,说不出话来。
屋外忽然传来阵阵疾行脚步声,下一瞬,宫人跪了一地:“参见陛下。”
第四十四章
晏无咎跨入殿门, 只见宋姝立在屋中间,像是要吃人一般地怒视德喜, 德喜却魂魄出窍似的一动未动。她身后, 大宫女邀月脸上的巴掌印是那般明显。
“这是在干什么?”他冷声问。
宋姝侧头睨他一眼:“没什么,长公主今日带着德妃来我殿中做客,聊了两句而已。”
“不过, 陛下与长公主正当是亲兄妹,连来我殿中的时间都一前一后踩得正好。”
方才宫人来报,说德喜硬闯未央宫。他担心她被德喜伤到, 这才急忙赶来。
不过看着样子,她身上倒是没有一点儿伤痕。反观德喜,一脸被吓蒙了的表情。
“德喜, 孤说过未央宫不许见客, 还不快回去。”
德喜在晏无咎进来的时候,渐渐回过神来,看他一眼,表情却有些仓皇。
她指着宋姝问:“皇兄, 你何故将她再接回皇宫, 她,她……”
“她”说了几声, 却再没下文。
晏无咎看她一眼, 冷漠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可是……”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然而瞧见晏无咎越发冷漠的表情,未能组织成句子的话语就这么被她咽回了肚子里。
晏无咎回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佟落雁,皱了皱眉:“孤以为你是个识趣的, 怎么也跟着德喜胡闹?”
佟落雁身子一僵, 请罪道:“陛下息怒, 雍王妃久未回京,臣妾与长公主一早便想要一见,这才昏了头,还请陛下恕罪。”
佟落雁的声音很清脆,像是高山流水,听者不由自主地便能被安抚。
然,晏无咎却并不买账,冷笑一声,对兰亭道:“吩咐下去,以后没有孤的旨意,闲杂人等不得踏入未央宫一步,违者,杖毙!”
连辱带吓,德喜眼眶盈出了些泪光,忽觉得面前的兄长很是陌生。
“皇兄……”她低声唤他。
沙哑的声音里面带着雏鸟似的眷恋。无咎看她一眼,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无奈。
眼前的人,也是他的妹妹,是与他相依相伴一起长大的,唯一的家人。
晏无咎声音放缓了些,道:“都是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一天到晚还尽胡闹?快回去吧,晚上孤来看你。”
“是,臣妹遵命。”
德喜带着佟落雁灰心丧意地离开了未央宫。
正殿里,无咎正要离去,却被宋姝喊住。
“陛下。”
已经跨出门边的步子一滞,他回过头来。
“有事?”
“方才长公主问了个问题,臣妾深以为然,也想要问一问陛下。”
“有事就说。”他冷睨宋姝一眼。
“长公主问,臣妾既已被陛下送去幽山别苑,陛下又何必再将臣妾接回皇宫?陛下究竟想要怎样?”
宋姝脸上没了在德喜面前的疯魔劲儿,声音算得上是温柔。
晏无咎痴痴一笑,却是转身走到她的面前。
冰冷修长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他道:“孤若真想要怎样,还用得着过问于你?”
男人的手指冰凉却有力,身上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宋姝微微抬眼便可瞧见他那双狭长的眼,琉璃瞳冰凉如夜水,近在咫尺,她可以感受到无咎的鼻息拍打在她的鼻尖,只要她微微靠前,便能触上那双红润的唇。
那双唇是无咎脸上唯一的亮色,若只是单单看去,是一张俗媚近乎妖异的唇,然与他那张温柔面孔相加,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美感,温柔却妖媚,当他说话,红唇轻张的时候,似是不自知的引诱。
很多年前,宋姝曾很想尝尝这双唇的味道。
那本是个大晴天,两人本在京郊的莲清池赏荷。莲清池内,接天莲叶,映日荷花,灿灿骄阳下她挽着无咎的手臂行过莲池,穿过长亭。
那日,不过是众多寻常下午的其中之一。
也就是那日,天忽降大雨。
瓢泼大雨说下便下,两人被雨水浇透。无咎攥着她的手,领她进长亭内避雨。直至今日,她犹记得无咎那日穿了一身浅色蓝衫,在汹涌暴雨中,变成了靛蓝色,湿哒哒地勾勒出男子清瘦却舒展的身躯。
她与无咎站在亭内,身上的水很快便在地上积攒出了一块小水潭。宫人还未找到他们,她却已冷得发颤。
也就是那时,无咎忽抱住了她。
少年温热的体温透过两人湿透的衣衫一点点透进了她的肌肤,透进了她的心。
她一抬头,便能看见少年被雨水打湿的睫毛沉重地垂挂在那双狭长的眼上。
他低头看她,问:“可还冷?”
冷,却又不冷。
她冰凉的皮囊下,心像是被那温热的触碰点着了一团火,熊熊滚烫。
他的唇泛着些微的紫,像是夏日里熟透的浆果,挂在树梢上摇摇欲坠,诱着人去品尝。
她像是沙漠里的旅人,误入了绿洲之源。望着那颗熟透的浆果,满心渴望。于是,踮起脚尖,想要加以品尝……
那日,他说了什么呢?
宋姝有些记不清了,似乎意思是君子不可乘人之危,他不想委屈了她。
他话语温柔而诚恳,她当下便信了。所以那个雨天,那个他在她心里种下情蛊的雨天,她什么也没做。
如今想来,所谓“乘人之危”与“委屈”只怕都是真的,只不过是无咎不想她宋姝“乘人之危”,更不想要“委屈”了自己,与她这仇人做亲密之事。
宋姝微微垂眸,遮下自己瞳孔一丝冷光。
无咎将自己捉回皇宫想来不会是为了儿女情长,再有可能,便只能是因为晏泉。
难道,晏泉的行踪已被他发现了?
宋姝皱皱眉,又觉得可能性不大。
无咎的手指钳住她的下巴。曾经,爱人的碰触有多让她欣喜,如今便有多令她恶心。
可她压下了眼里的厌恶,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无咎当年不想在她这里受委屈,如今,她偏偏要让他委屈。
她微微抬眼,扯出一个堪称娇媚的笑来,伸出一只手来勾出了晏无咎落在肩膀的发,吐气如兰:“陛下将臣妾接回宫中,原来是喜欢些刺激的。恰好,晏泉那废人也没能如我的意,不妨……”
她媚眼如丝,笑着在无咎耳边吐了一口香气。
正殿内光影明灭,门口那棵梧桐的树荫落在宋姝脸上,似是将她那张姝丽的脸切割成了万千碎片。她笑着看他,那笑意里不见柔情,却是冰冷的揶揄,冷漠的嘲讽。
她在耻笑他,笑他曾那般忍辱负重,用尽心思讨好自己;笑他身为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昭如日月的东宫储君,却要用这般下三滥的法子,用一个女人的感情去谋得权势。
她在笑他,笑他即使成为了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却一如既往,不堪一谈。
那阵出口兰风掠过晏无咎的耳畔,却像是带起了一阵烈火,带起晏无咎眼眶骤然血红。他攥着她下巴的手越发收紧,牙关紧咬,像是一只被套上枷锁的恶兽,即使欲念重重,却也被脖子上那根名为“伦常”的铁链狠狠制住了她脖颈,动弹不得。
宋姝对此一无所知,只道自己是踩到了无咎的痛处,笑得越发得意。即使下巴像是要被男人捏碎了似的,她眼里却渗出痛快的光来。
“陛下,怎么了?难道您千里迢迢将臣妾诏回宫里,不是为了男女那档子事?不是为了和你皇叔的妻子,你的皇婶,在这人间天阙颠鸾倒凤,云雨一场?”
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寒暄似的询问,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将无咎心里最大的秘密拖拽到了青天白日之下。
他的恨欲,集于一人,一个他永远也不能触碰的人。
他微微抬头,见到宋姝眼里那毫不知情的冷光,甚至有一瞬冒出了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
若是宋文栋没有将那件事告诉他便好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人掳回皇宫,关在这未央宫里,日夜相对。
皇婶又如何?他不在乎。
若这只是皇婶便好了。
然,只是一瞬。他极力平息下心中黑暗的欲望,松开了攥着宋姝的下巴。
“怎么?陛下不敢了?”她还在挑衅。
横眉冷对,似乎是吃准了他不会做些什么。
她凭什么来挑拨他?
她凭什么可以毫不知情地肆意嘲讽?
明明,她也对自己动过心不是吗?
明明,只差一步,他们便可以做一对受天下人耻笑,违逆人伦常理的恩爱夫妻。
凭什么,他要在欲念里煎熬;而她却可以一身轻松地抱臂站在一旁,高高在上不干己事?
无咎眼里的深红更甚。
他死死地看着宋姝,想要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她,想要拽着她一起在这欲念耻辱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