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县丞安排了饭菜。
“建阳县的酒是最有名的,因我们这儿草药多,产的药酒是独一无二,今日这药酒是暖身的,味道也不错,入口鲜甜,祁大人,江大人,可以尝尝。”县丞热情介绍,并让人给二人斟酒,江眠月酒量极差,刚要推辞,却听祁云峥轻声道,“尝尝无妨。”
江眠月一怔,那侍从动作极快,直接将她杯子倒满。
县丞便一边敬酒,便说这建阳县的风土人情,各种难处,如何如何被京中忽视,如何时常有命案发生,被人称为晦气之地被其他地方官员嘲笑诸如此类,最后竟是委屈的哭了起来。
见他如此,他敬酒时,江眠月也不好推辞,多多少少抿了几口。
可那酒确实是甜的,入口便仿佛能直接滑下喉咙,着实是好喝的紧,且没什么刺人的酒味。
祁云峥见她一开始轻轻抿着,后来干脆喝了一大口,眉头一挑。
不出所料,不过半个时辰,江眠月便醉倒了。
祁云峥看着她趴在桌上,脸上不自然的绯红,淡淡一笑,对县丞道,“江大人不胜酒力,我先扶她回房,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县丞赶紧点头应声。
祁云峥将她抱回客房中,关上门,便看她红着脸趴在床上,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眼眸深沉,带着几分怜惜,轻轻抚了抚她耳侧的发丝。
她脸颊有些烫,祁云峥的手也烫,她有些不舒服,躲了躲,缩在了床边角落,睡的迷迷糊糊。
他顿时想起,上辈子她被送到他跟前时的那一夜。
她为了不直面他,故意喝了酒,想蒙混过关。
当时的她也是如此,喝的迷迷糊糊,脸上酡红一片。
有人醉酒话多,有人醉酒瞎闹,她醉酒时却安安静静的睡觉,仿佛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
祁云峥偏不让她安静睡觉,他捉住她的手,替她按揉手指上的穴位解酒。
江眠月疼的惊醒,迷迷瞪瞪的看着他,眼眸中仿佛蒙着一层纱,恍恍惚惚的看不清。
“大人?”她声音带着几分娇柔与黏腻。
祁云峥心思微动,将她搂入怀中。
“还生气吗?”祁云峥轻声问。
“嗯。”江眠月还有些迷糊,她倒在他怀里,轻轻地呼吸,声音有些大舌头,“气、气着呢。”
“因为我骗你?”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被他的话弄得有些恼,手开始动起来,勾住他的脖子,眼眸迷茫的看着他。
如此近的距离,仿若在勾他。
祁云峥呼吸急促起来,喉结上下滑动。
“祁云峥,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江眠月十分不解,“你一会儿是这样的,一会儿是那样的,我……看不明白,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会很生气,很害怕……”
“你喜欢我什么样,我就变成什么样,好不好?”祁云峥声音温柔的不像话。
“不好。”江眠月摇头,“没用的。”
祁云峥睫毛微颤。
“不管你什么样,我都会喜欢你。”江眠月抱着他的脖子,似乎很是懊恼,“我也没有办法控制,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
第二天,江眠月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昨天自己醉成了什么样,她恍惚从床上下来,衣裳滑落,她侧眸一看,却猛地愣住。
满身都是痕迹。
她又羞又恼,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踱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昨晚后来到底怎么了。
她只记得他用力揉她的手指,疼得她清醒了一会儿,后来便又忘了。
他其实没有把自己怎么着,可……
江眠月对着镜子检查各处,四处都红痕惊人,连腿根……都有,虽然不疼,可看起来便像是被风雨肆虐了一夜的惨状。
混蛋。
江眠月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出门,一出门便看到祁云峥在不远处,门一开,他便看了过来,眼眸中满是笑意。
江眠月羞恼的瞪了他一眼。
祁云峥微一挑眉,快步上前,江眠月看他来便快步躲开往外走,可他腿长脚步快,很快便堵在了她面前。
“酒醒了?”祁云峥问。
江眠月懊恼的看着他,刚想开口说他,却见他朝她露出手腕,那手腕上赫然是一对牙印,几处结了痂,看起来疼得很,他语气颇有几分无奈,“昨晚涨了见识,江大人酒品一般。”
江眠月咬牙看着他,“你、你这是倒打一耙,你厚颜无耻!”
“江大人为何这么说?”祁云峥见她恼得脸都红了,舔了舔唇,笑道,“有什么证据吗?”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狠狠踩了他一脚,侧过身走了。
“证据”都在身上,她怎么可能掀起衣裳给他看。
祁云峥看着她快步离开的踉跄背影,垂眸轻笑。
这儿的酒确实不错。
接下来的几日开始盘查事务,江眠月则去处理官吏的问题,几日后,附近的暗卫查出,梁清泽的那些余孽似乎在几十里外的遂愿寺附近。
听到这个名字,江眠月心中微动。
遂愿寺?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的反应,“想不想去看看。”
江眠月恍然点了点头。
莫名的,她总觉得自己与此处有几分若有似无的联系。
“和乐公主如今住在里边。”祁云峥道,“在那儿清修。”
“嗯。”江眠月轻轻点了点头。
遂愿寺名气不大,香火却常年不断,因此处供奉了一处活佛,传说是千百年前坐化的高人,肉身相仍旧不腐不朽,护持着附近的百姓。
附近风景秀美,山环水抱,安静宜人。
江眠月下了马车便觉得心中安静至极,远处寺庙香火袅袅,令人心生敬意。
再见和乐公主,她的模样却令江眠月惊愕不已,如今的她哪里还有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她一袭灰袍,不施粉黛,头上簪了一根木簪,面容带笑,“祁大人,江大人来了。”
“附近也没什么客栈,今夜便住在寺内吧,斋饭都是有的。”
进门后,祁云峥便先行离开,似乎去找了住持,江眠月则跟着和乐公主在寺庙中随意走走。
“还好吗?”和乐公主问她。
“嗯。”江眠月笑了笑,“公主殿下在此如何?”
“很清静。”和乐平静的说,“在此赎罪,上辈子的,这辈子的。”
江眠月微微一怔。
“江眠月,抱歉。”和乐朝她缓缓行了个礼。
江眠月急忙将她扶起。
和乐将她带到遂愿寺的后山,这儿花草繁茂,只有一处洞穴,看起来幽深可怖,寸草不生。
“这处洞穴,是赎罪打坐用的。”和乐示意道,“传说那位高人便是在此坐化成佛,我时而会来,可……终究是太冷。”
江眠月刚走进去,便明白了她说的太冷是什么意思。
这洞穴极为阴冷,寸草不生便是因为如此,一脚迈进便恍若寒冬腊月,令人胆寒。
她呆了一会儿便打了个喷嚏,和乐淡淡笑了笑,领她出来。
“还是离开吧,一会儿祁云峥要怪我了。”
祁云峥不知去做了什么,江眠月再见他时,却发现他似乎有些心情沉郁,主持与他一道过来,看到江眠月时,主持老僧缓缓一笑,“这便是江姑娘。”
江眠月急忙朝他行礼。
“时候不早了,去用些斋饭吧,山间的夜晚有些冷,各位施主早些休息。”
正如主持所言,山间的夜晚确实冷,太阳落山之后,便开始吹起了风,温度骤降,令人遍体生寒。
祁云峥不像往常那般总来闹她,他不知去了哪里,四处都寻不到人。
江眠月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便先睡下了。
山风呼啸,她躺在榻上,脑子里却莫名浮现起那个阴寒的山洞。
恍惚间,她像是睡着了,又像是还醒着,整个人如同飘忽起飞,形成一抹魂灵,四处游荡。
她飘回了京城,回到了祁云峥的那处老宅。
宅子里极为安静。
她在院子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不,是两个人影。
一个是祁云峥,他抱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正是自己。
她缓缓飘近,静静看着他。
她从未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的表情,仿佛失却了全世界,孤院中挺直的背脊却脆弱不堪,仿佛风一吹就能倒。
“祁云峥。”江眠月心中不忍,上前一步,轻轻抚他的脸。
他却在这一刻缓缓落下一颗泪,那泪仿佛酸涩到极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的灵魂刺痛。
“眠眠。”他轻轻抱着江眠月的尸首,声音剧抖,“你怎么这么残忍。”
“不是说,要陪着我吗?”祁云峥声音带着鼻音,声音颤抖,“我一直记得,只有你,全忘了。”
江眠月踉跄退后一步,心中酸疼,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随后,祁云峥将她的尸首安置好,一身官服清俊,面容却如雪般惨白。
他去了宫中,求见皇上梁静安,在她惊愕的面色之中,要求辞去首辅之位。
随后便是各项事务的安排事宜,他极为平静,平静的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将所有事情解决,花了一天一夜。
他一分一秒未休息,安排完一切之后,他安排了车辆,来到城郊一处重兵把守的宅院。
宅院中灯光明亮,有人的身影闪动。
江眠月飘入屋内,整个人剧震。
宅院中人,正是她的爹娘与哥哥,爹爹受了伤,腿似乎出了些问题,走路需要拄拐。
江玉海叹了口气,“眠眠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祁大人对她好不好啊。”
“定然是好的。”林氏轻声宽慰,“他堂堂首辅,被公主殿下那样威逼,只能如此,不然,怎么会费尽心思救下我们全家,此番事情平定后,他们二人便会成婚吧。”
“我……只求眠眠平安。”
江眠月痛哭出声,看向窗外,窗外的祁云峥缓缓朝着门口跪下,磕了三个头,眼眸中满是血丝。
车子启程。
半道上,祁云峥遇到崔应观截道,拦在他的面前。
“祁云峥!你要去何处!”崔应观听闻他辞去首辅一职的消息,得知他要走,连夜来城门口截住他,“江眠月何在!”
祁云峥掀开车帘,面容冷淡。
崔应观看到了他怀中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样的姑娘,神情剧震。
“她已身死。”祁云峥的声音仿佛不似人声。
崔应观仿佛被雷劈中,呼吸急促,“你便是……这样对她好的?”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启程。”
“祁云峥!你放开她!她已死了,就不能让她入土为安吗!”
“祁云峥!你这个畜生!”
“混蛋!”
崔应观追着骂了一路,边骂边哭,最后从马上摔了下来,痛苦的抱住脑袋,嚎啕大哭。
祁云峥半点没有理会,尘土飞扬,带着江眠月的尸首一道离开了京城。
江眠月停在了崔应观的身边。
“是我没用,江眠月……”崔应观痛苦地捂着胸口,“抱歉。”
江眠月含泪看了他一眼,转身跟着祁云峥的车往前。
车子一路到了建阳县,只花了三日,只因祁云峥一路不眠不休赶路,车夫受不了了,祁云峥便打发他走,抱着江眠月独自驾车。
他来到遂愿寺之后,抱着她的尸首,跪在了住持面前,他嘴唇干涸,眼眸无光。
“施主有何愿。”住持无奈看着他。
“愿有来世,能与她再见面。”祁云峥声音微颤,“愿她能与我相识,相爱,相守一生。”
主持静静看了他一眼,“何必强求。”
“不惜一切。”祁云峥道。
秋日落叶纷飞,祁云峥抱着江眠月,来到那处阴寒洞穴中。
他抱着她,低头看着她的眉眼,轻声笑了笑,手指轻抚她的发间,缓缓道。
“我们试试,佛祖会实现谁的愿望。”
整整七日,祁云峥抱着江眠月在洞中咽了气。
江眠月猛地惊醒,泪水喷涌而出,她哭的无法自控,一颗心仿佛被什么割了一刀又一刀,可他所做一切,却又撑着她缓缓站起身,往前走。
外头山风很大,她边哭边走,踉跄往那活佛所在的大殿中去。
深夜本该无人,江眠月却见那大殿中跪着一个笔直的身影,那人黑发披肩,一身白衣,虔诚的叩首。
江眠月无声落泪,泪水如水珠成串的往下流。
是真的,她看到的,都是真的。
他仿佛感觉到什么,缓缓转身,看到风中单薄瘦削的人影,他缓缓起身,脱去身上的外衫,拢在她的身上。
“外头冷,怎么不多穿一些?”
江眠月伸手,缓缓抱住他的腰,闷在了他的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祁云峥缓缓搂住她,微微蹙眉,“怎么了?”
“上辈子,我爹娘他们,没死?”江眠月哭着问。
“嗯。”祁云峥应道,“不过其他丫鬟小厮没有守住,勉强护住了你家人,其他人都被梁清泽派去的人杀了,我便让人放出消息,说江家上下没有一个活口。”
“你家人多多少少有些受伤,我便将他们换了个地方养伤。”
江眠月紧紧地搂住他的腰。
“山洞中七日,你想了些什么?”
祁云峥浑身一僵。
山风凌冽,他声音微颤,“你如何得知?”
“梦中,看到了……所有的事。”
祁云峥轻抚她的发丝,淡淡一笑,“遂愿寺,真的可以遂愿。”
江眠月眼眸泛红看着他。
祁云峥俯身,轻轻吻她额头,缓缓问,“以后可以……留在我身边吗?”
江眠月含泪点了点头。
祁云峥用力地将她抱紧,几乎要将她揉进骨头里,他呼吸不稳,“眠眠,别再离开我了。”
“嗯。”江眠月点头。
祁云峥临行前,给遂愿寺留了不少香火银,住持淡笑看着他,“祝二位施主万事顺遂。”
江眠月和祁云峥纷纷与他行礼告别。
路上,江眠月依偎在祁云峥的怀里,捉着他的手指不放。
她脑子里满是上辈子他抱着自己的模样,难怪这一路上,他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她。
这一次,他与自己走过这条路,又是什么心情?
“我以后都信你。”江眠月轻声说,“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瞒着我,不管是什么。”
“好。”祁云峥将她搂紧,将面容埋进她的颈窝,“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