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从来她都是听从他的指令,跟随他的脚步。
若是此时是上辈子,现在她早已被他拎起来扔进了屋里。
江眠月心中一动,身体也缓缓动了起来,只听到周围寂静无声,只有自己身上的襕衫衣料的浅浅摩擦声响起,她抬起手——终于,将自己一直护着的那卷厚厚的题纸,塞进了他伸过来的手掌心里。
“谢祭酒大人帮忙。”她轻声说。
祁云峥低垂眉眼,看着自己手心那一卷题纸,缓缓收拢手指,抓紧了那一卷被她抱得温热的东西,缓缓收回了手。
祁云峥帮忙之后,江眠月总算是腾出了一只手,她撑着站起身来,低头一看,却见身上的襕衫经刚刚那么一摔,膝盖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上面还染上了地上的泥土脏污。
正所谓,祸不单行……
她弯下身子,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可未曾想,她之前手忙脚乱塞进怀里的那个大馒头,忽然顺着她的衣襟掉了出来。
她一怔,没反应过来,那馒头已经被晾得干巴巴,“咕噜咕噜”的滚落在地,正巧滚到莲池的边缘,“噗通”一声,馒头直接栽进了水里,翻滚了一会儿,缓缓飘向莲池中央。
池底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的锦鲤纷纷游了上来,开始食用这上天降下的恩赐。
江眠月尴尬的闭上眼,几乎不敢直视面前的祁云峥。
祁云峥面色平静,仿佛没看见刚刚那出窘迫的场面。
“能走吗?”祁云峥问。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她垂着头,不敢看祁云峥,自然也没有看到,他唇边划过的一丝淡淡的笑意。
祁云峥见她应声,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敬一亭的厢房走去,江眠月心中泛起一股酸涩。
她的晚饭……
国子监平日里不允许监生随意出门,除了会馔堂之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用饭。
她今晚难道要饿肚子了吗?
江眠月一面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委屈与难受涌上她的心头,她也不知道该怪谁,若说要怪祭酒大人,可若他不是祁云峥,而是李祭酒王祭酒,今日这些事,她也是要干的。
鼻子有些酸溜溜的,江眠月咬了咬牙,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哭。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疼一瘸一拐上前。
可踏入厢房之后,她却发现祁云峥站在门边,等着她进来之后,便亲手缓缓的关上了厢房门。
不管他有意无意,有了这个动作以后,江眠月下意识的想要跑,她身子几乎僵住,窒息一般的不敢再往前走。
与他共处一室,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只是祁云峥似乎并不关心她在想什么,关上门之后,转头往书柜那处去了。
江眠月警惕的看着他,只见他手指一钩,打开了一个小柜子,从里头拿出一个木匣,往他的红木书桌处走去。
根本没有要把她如何的意思。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坐。” 祁云峥示意她坐在紧靠自己书桌的那张木椅上……那正是她上回坐的位置,距离他的书桌极近。
“学生今日腿脚不便,就,就不坐了。”江眠月磕磕巴巴的说。
“你掌心磨破,需上些药膏,将里头的沙砾挑出来。”祁云峥抬眸,缓缓看向她,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躲开目光,撇头看向地面。
祁云峥见她一幅避自己如洪水猛兽一般的模样,淡淡一笑,看不出情绪,缓缓道,“若是沙砾不清除干净,日后耽误你用笔,且伤口不易好全。”
江眠月还是不动。
“女舍中若是有药膏与长针,你便回去处理伤口。”祁云峥淡淡道。
那自然是没有的。
江眠月一时间想不到回绝的理由。
她此时想着,若不是她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去看祁云峥,此时的他,似乎也只是一个温和助人的祭酒大人罢了,自己生硬拒绝,似乎有些不太礼貌。
“学、学生斗胆借用祭酒大人的药膏。”江眠月缓缓行了个礼,磨蹭着在那凳子上坐下。
祁云峥手中捏着针,静静看着她,示意她伸手。
江眠月赶紧道,“学生想自己来……”
祁云峥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将银制的长针递给她。
江眠月受伤的是右手,她用左手小心的接过那根针,左手笨拙,那针又纤细,一不小心,她的指尖便碰到了祁云峥的手指。
灼热的温度只接触了一瞬,却让江眠月的心猛地抖了抖,她努力稳住心绪,死死捏着那根针,飞快的缩回手,低下头,开始就着屋子里的烛光仔细挑手掌的血肉中深陷的沙砾。
祁云峥捻了捻手指上的某处,并未开口。
那些沙砾不大,却极疼,卡在血肉里,挑的久了,便与血肉混作一处,难以辨认,怎么碰怎么疼。
江眠月咬牙强忍着,想尽快解决。
祁云峥见她自己可以处理,便没有再管,转而低头翻看桌面上诸位监生们答题的题纸。
房间里安静如死寂,时不时传来祁云峥翻动纸张的声音,和江眠月紊乱的呼吸声。
翻了两张题纸以后,祁云峥再次抬起头,却看到她并不灵活的左手将右掌心弄得皮肉纷乱,一塌糊涂,不由得蹙起了眉。
“停下。”他皱眉看她。
江眠月手一颤,赶紧扯着嘴笑了笑,将手缓缓放下,“已经好了,祭酒大人。”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眼眸中带着一丝警告。
“手。”
江眠月心中一颤,口中赶紧道,“祭酒大人,我没事了,那个……关于题卷,您若是没有其他吩咐的话,学生就先……”
“带帕子了吗?”祁云峥打断了她的话。
“啊?”江眠月一愣。
“随身的汗巾,或,帕子,都可以。”祁云峥道。
“有……”江眠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从怀中抽出一块随身的白色丝绢。
祁云峥接过丝绢,放在手心,抬眸看她。
“手。”
江眠月明白他的意思。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自己那只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手掌,递了过去。
她虽害怕,却也清楚,现在有人帮她自然是好的。
那些小沙砾她找得眼睛都花了,到最后哪里是伤口哪里是血肉哪里是沙砾,都压根看不清楚。
祁云峥隔着帕子,轻轻地捉住了她的上半截手指,他微微施力,掰开她的掌心,将她血肉模糊的伤口外展开来。
江眠月撇过头,闭上了眼。
疼。
但不止是疼。
隔着丝绢,一开始不显,可很快,他手指上灼热的温度便顺着薄薄的丝绢传递到她的手指上,随即他用那针轻轻地挑过她的掌心,有些痒,有些微疼,却可以忍受。
比她自己挑的感觉要好百倍。
她壮着胆子,偷偷的看了一眼。
烛光下,祁云峥目光平静,烛光下,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块阴影。
他下手利落,速度极快,手指关节处的那颗红痣,在烛光下愈发泛红。
江眠月有些愣神,在这个瞬间,若不是这颗红痣提醒她,她几乎无法把面前的祭酒大人,跟以前的那位心狠手辣的权臣联系在一起。
沙砾挑完,祁云峥拿过一个小瓶子,并拿了一样器物放在她的手下,似乎是接水用。
“忍着。”他说。
江眠月疑惑看着那小瓶子,鼻尖传来一丝淡淡的酒味。
祁云峥打开瓶塞,看了她一眼,一抬手,便面无表情的将那液体倒在她的伤口上,冲洗那些血肉上的脏污。
“啊……”江眠月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腕,疼得浑身发颤。
心中却不由得想——下手如此狠毒,还是同一个人没错。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章
烛光下,面前的少女额前冒出冷汗,眼眸中荡漾着盈盈的水光。
在他的手掌控制下,隔着那层薄薄的丝绢,祁云峥可以感觉到她手指控制不住的微颤。
江眠月拼命忍着想要哭出声来的冲动,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腕,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发出了一声呜咽。
这个人是十八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吗?居然便那么面不改色的将那瓶烈酒直接倒在了她的伤口上。
江眠月咬牙忍着,却仍旧控制不住,泪花从眼眸中汹涌而出。
烛光阴影下,祁云峥浓密的长睫在玉石一般冰凉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双眸注视着江眠月眼中湿润的泪花,面上的阴影微微颤了颤,面上却不显,只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药膏你自己涂?”祁云峥开口。
“嗯……”江眠月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几分淡淡的鼻音,跟刚哭过似的,“谢……谢谢祭酒大人,给您添麻烦了。”
身为监生,被祭酒大人“帮助”,还得谢谢他。
好在手上要人命般的火辣刺疼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熬过了最初的剧痛,忍了一会儿,总算是好了许多。
她立刻接过膏药,浅浅的在自己的手掌上小心抹了一层。
那药膏清凉舒适,倒是好东西。
然后江眠月将那膏药瓶盖子塞好,恭敬地放在祁云峥的面前。
祁云峥看了看她的手掌,淡淡说,“你拿回去用。”
“不必了……祭酒大人。”江眠月立刻摇头拒绝。
不过是磨破了点皮罢了,江眠月虽然怕疼,但因这点小伤便受他的恩惠……她心中有些微妙的抵触。
祁云峥已将东西收好,只留那瓶膏药在他的桌面上,他也不管,便由着那膏药在桌面上放着,孤零零的,无人搭理。
江眠月悄悄看了他一眼,却他正垂眸,专心看着监生们今日所作的文章,不再开口。
她浑身不自在起来,未受伤的手轻轻捏成了拳头,放在膝盖上,有些焦躁。
她什么时候能离开?不会要等他把这些文章全部都看完吧?
手却不小心碰到了膝盖,她微微一皱眉,低头一看,发现磨破的襕衫膝盖处,不光是衣裳破了个大口子,大口子附近的布料上,还浅浅淡淡的显出些血迹。
方才注意力都在手上,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一跤,摔得还挺严重的。
江眠月正出神,忽然听到祁云峥开口,“你身上的伤不止一处,药膏可以止疼。”
她一愣,惊愕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没有看她,手中提笔,在文章上勾画了几笔。
“明日彝伦堂有大课,斋长轮番值守,其中有你。”祁云峥缓缓抬眸,浅浅看了她一眼,“不要因为腿上的伤,耽误轮值。”
“……”江眠月沉默半晌,抓过那桌上的小瓶药膏,“谢谢祭酒大人关怀。”
是她想多了,当了斋长替他干活,跟他客气什么。
祁云峥手一动,面前的题纸掀开,下面一张,赫然是个被揉皱了的题纸,那题纸最上方还有一处毛边,像是有人直接用手撕开似的,十分磕碜。
看起来也比其他的题纸窄了一节。
可即便如此,这份题纸上的字迹也比其他的题纸上要整齐漂亮,一手的标准小楷,清清爽爽工工整整,标准中藏着几分锋芒个性,十分符合科考的审美。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这是她自己的题纸,也是祁云峥自己手书题目的那份题纸。
只不过他手书的部分,被自己撕下来了而已。
“祭酒大人。”江眠月再次从怀中取出那张自己撕下来的部分,缓缓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原题。”
祁云峥淡淡的看了一眼面前被她保护得不错的纸片,“你随意处置。”
“不,祭酒大人,您的字太好,若我拿走,被其他监生知道了,随意争抢……”
“说过了。”祁云峥缓缓道,“由你随意处置。”
他语气平静,却是一副命令的姿态,江眠月张了张嘴,还是将那张纸重新收好。
罢了,回去再处理。
气氛恢复了平静,祁云峥看完了她的文章,却不予置评,直接翻看下一篇。
江眠月有些急了,还真要等他看完?他有这闲工夫,自己可没有。
身上的衣裳,她回去还要想办法。
国子监入学之后,因为每个人尺寸不同,目前每位监生只发了一套差不多大小的襕衫,换洗的外衫根据个人的尺寸,还要后日才能到。
而且近日天气渐凉,据说以后发的衣裳都是厚实的套衫,若是没有别的替换,她还得回去想办法把这衣裳上头的口子补了,不然明天铁定闹笑话。
“祭酒大人……”她着急开口,肚子却在这时候“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猛地闭上了嘴,咽了口唾沫,耳根通红。
早已过了用饭的时间,她可怜的馒头也成了莲池里的鱼食,今晚上,她还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祁云峥却忽然动了,他侧过身子,拉开了一旁的木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食盒。
他打开食盒,甜甜的淡香味缓缓溢出,那里头……居然是一盒枣酥。
他语气淡淡,将那小盒子单指推到她的面前,“你随意。”
“……”江眠月僵直在椅子上,看着那盒枣酥,完全无法把这个甜甜的小点心跟祁云峥联系在一起。
祁云峥见她不动,睫毛浅浅动了动,补充了一句,“司业大人昨日给的,我不吃这些,你拿去。”
“……”江眠月欲言又止。
说实话,这东西,正合江眠月的胃口……她已经快饿死了,这也算是祁云峥今日一整天,干的第一件人事。
“你若是不要,便帮我拿远点扔了。”祁云峥冷冷道。
“……”江眠月抓过那个小食盒,“是,祭酒大人。”
江眠月抱着盒子,终于找到借口先行离开,明日她轮班,便不用来敬一亭,只直接去彝伦堂便可。
江眠月不由得松了口气,她宁愿多干点别的,也不想来这儿面对他这张脸。
看着少女有些一瘸一拐的纤细背影,祁云峥低头,眼眸低沉,静静看向面前的两份文章。
他的手指缓缓摸索着她写过的字迹,指关节处的红痣随着他的手,在烛光下缓缓挪动,一笔一横,一点一捺。
他眼中压抑着情绪,眸色渐深,像是想到了些什么,过去的往事。
今日,他记得那树叶摇晃,风暖日丽,少女身着玉色襕衫,她灿烂的笑,如一幅画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手腕一动,袖中缓缓滑落一根素色的绸带。
绸带缠绕上他的手指,他熟练的浅浅把玩,那绸带便绕着他的指间,乖顺的躺在他的掌心,柔和而细滑。
……
江眠月抱着食盒走在路上,数十次想要将这东西扔了。
可那枣酥的甜香味无数次的钻进她的鼻尖,她本就饿着,又极为嗜好甜食,这枣酥是她最喜欢的点心之一,闻着就知道味道绝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