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您不必担忧此事,我自会处理。”祁云峥道,“正好,上头预备拨下来的银子至今未到,明日我便去面圣。”
司业大人看着祁云峥气定神闲的模样,话到耳边,司业大人便仿佛听到他在说,“明日我便去找皇帝要债。”
也就是祁大人能有这般底气……司业暗暗想。
……
江眠月走出敬一亭之后,秋风一吹便觉得浑身发冷,瑟瑟发抖,不由自主的抱住了胳膊。
她抬头看天,影影绰绰的树影之上,顶头便是漂亮的月色。
一看这月亮,江眠月就知道今天又不早了,她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道上,心中不由得想……自己似乎每天都要弄得这么晚。
她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这祁云峥每天都在孜孜不倦的找自己麻烦。
他就不能消停一天吗?
江眠月心中想着祁云峥记得上辈子的可能性,脑子里却浮现出祁云峥朝着自己冷淡说,“二百四十五怎么算的,算给我看。”
她猛地摇了摇头……不可能!
前世的祁云峥,那位心狠手辣的首辅大人,逼自己算九章算术开方?
开玩笑。
江眠月踩着月色,心情却比去敬一亭之前,舒畅了许多。
如今的祭酒大人祁云峥,虽然依旧有些让人不适,可是他如今做的,确实对自己有好处。
毕竟,一晚上下来,她学会增乘开方法了!
江眠月脚步轻快,哼着曲子往回走,在快到勤耘斋的路上,忽然听到了一声轻飘飘的猫叫声。
她脚步一滞,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
“喵……”猫咪的叫声算不得纤细,听声音应该是只成年的猫,但是此时那叫声,在江眠月听来,却有一种撒娇般的感觉。
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油纸包,缓缓朝着猫咪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咪咪?”她发出轻轻地声音。
“喵……”猫咪距离不远,她便顺着这条路往里走。
这儿附近是博士和助教们所居住的地方,据说司业大人也住在此处,江眠月十分小心的走进来,发现进了小巷之后,再往里走,又是另一番天地。
茂林翠竹,灌木丛生,一座座四方的宅院清爽整洁,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华丽又漂亮。每个小宅院都是单独的,上头编了号码,周围十分安静,没有人出没。
恐怕是时间太晚,又或许是这周围没有什么监管学生的看守,所以显得十分空空荡荡。
江眠月一眼便看到道路尽头有一只橘色的猫咪,正端坐在墙头处眯眼看着她。
“能吃油腻的吗?”江眠月轻声问猫咪。
猫咪盯着她瞧。
“这个给你吧。”江眠月将油纸包拆开,那大猪蹄滚落在地,黏糊糊的,粘在墙角处。
猫咪看到那猪蹄,从墙角一跃而下,无声无息,然后凑近闻了闻,开始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吃得倒是斯文。
江眠月摸了摸猫咪的小脑袋,猫儿有些不爽的瞪了她一眼,她笑了笑,直起身子,忽然发现不远处便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处宅院,看起来相当有排场。
吸引她目光的是,这宅院里头种着一棵大槐树……那槐树不大,刚好露出个树尖,如今风一吹,叶子哗啦啦的响。
她微微一愣,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怪异的感觉。
槐乃木中之鬼,因其阴气重,正常住宅中大多敬而远之,国子监例外。
即便如此,国子监的男舍女舍附近,也不会种槐树,毕竟这儿是居住之所,即便槐树对于监生们来说预示着登科入仕的祥瑞,也没有把这祥瑞搬进屋子里的。
夙兴斋……这个宅院究竟是谁住的?夙兴夜寐,早起晚睡,取这个意思,这宅院是要累死人吗?
她看猫咪正吃着,时间也晚了,便不再久留,收拾了地上散乱的油纸,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回去之后,尹楚楚还在看书,兰钰又睡着了,尹楚楚看了她一眼,小声问道,“祭酒大人为难你了?”
“嗯。”江眠月来到她跟前坐下,捂住脸,“他让我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开方。”
“二百三十五啊。”尹楚楚皱眉看着她,“然后呢,他还问了什么?”
“……”江眠月看了尹楚楚一眼,尹楚楚一脸不解。
“你怎么算的?”江眠月问。
“增乘开方法啊,这是最经典的算题,九章算术上就有,我都快背出来了,你别告诉我你不会。”尹楚楚说。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不想说话。
“祭酒大人还问了什么难题?”尹楚楚问,“我也想学。”
“就问了这个。”江眠月干巴巴地说。
“就这个?”尹楚楚皱眉。
“就这个。”
“……”尹楚楚眯眼看着她,没好气的说,“不说算了,小气。”
江眠月气得转身就走。
月色皎洁明亮,照得国子监道路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色,祁云峥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眸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更深露重,他带着一身露水,推开夙兴斋的门。
“喵。”一只猫蹲在宅院的院墙上,静静看着他,一面看一面舔爪子。
祁云峥淡淡看了它一眼,像是早已习惯了这只小东西的存在,他正准备进门,却忽然发现院子门口……有一些奇怪的东西。
祁云峥脚步一滞,皱眉回头,仔细一看……是几节猪蹄的大骨头。
橘猫满脸饕足,扭着尾巴离开了。
越到深秋,槐树叶子落得越发厉害,树杈上的枝叶,都快要掉完了,树枝直指灰蒙蒙的天空。
庭院里,大雪翩翩而至。
江眠月穿着单薄的鞋,身披素白雪缎中衣,缓缓走向屋外,纤瘦的身躯风一吹有些飘忽,形同鬼魅。
她轻轻抬手,想要折下一条槐枝,冻得泛红的手指似乎不太受她的控制,颤抖得极为厉害。
槐枝上的关节刺破了她的手指。
她眉头也没皱,只静静看着手指上的血滴在地上,比往常的血色似乎更加艳丽些,被白色的雪绒逐渐掩埋。
“江眠月。”
江眠月手一僵,没有再折那槐枝。
他站在风雪飘忽的庭院中,冷眼看着她。
“祁大人。”江眠月淡淡说,“槐树长得真好。”
“回去。”祁云峥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伸出手,将她的手捉紧,拽着她回屋。
江眠月脚步踉跄,在雪地里有些跟不上他,他便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她轻飘飘的,比之前更瘦了。
风刮在她的脸上,像是刀刃一般冰凉得疼,她不知不觉落下泪来,看着祁云峥比冰雪还要凉的侧脸,哀求道,“祁大人……放了我吧。”
“答应你将树种在庭院里,不是让你伤春悲秋的。”祁云峥将她裹在怀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厢房门。
“你若再哭,我便砍了那棵树。”
画面一转,祁云峥将她的双手摁在头顶,他手指关节处的红痣随着他的手缓缓挪动,在她身上游移不定,掀起她的点点战栗。
他从不顾及她的想法,动作永远在她即将难以承受的力道之上。
江眠月哭得抽噎,却无力抵抗,只能伸手抵着他的胸膛。
祁云峥看着她抗拒的模样,低头,狠狠咬住她的耳垂,听着她的呜咽声,他带着威胁之意,缓缓开口道。
“今有积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步。问为方几何。”
“啊——!”
江眠月尖叫着醒来,一脸见鬼似的惊慌失措。
这都是什么!
梦见上辈子就算了,这都是什么!
尹楚楚正在梳头,被吓得梳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跟傻了似的看着江眠月。
还在梦里的兰钰也被吓得猛地坐起身来,大喊,“怎么了!宫里走火了!”
江眠月不住的喘息,心跳如擂鼓,一脸恍惚地看着尹楚楚。
半晌后。
“我不想做斋长了。”江眠月喃喃道,自从来了国子监,日日见他,梦魇就没停过。
光是梦魇便罢了,今日这是什么?
兰钰刚刚失言,正捂着嘴后怕,听到江眠月这一句,不由得开口道,“可是你之前就说过不想做,还是让你当了呀。”
“我想再试试。”江眠月喘着气咬牙道,“忍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啊啊啊啊——祁云峥你混蛋!
祁云峥:???
第二十四章
尹楚楚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 缓缓从地上捡起木梳,道,“你还是去医舍找大夫瞧瞧吧,每日清晨都从梦魇中醒过来, 你受得了, 我们可受不了。“
她说话语气不佳, 江眠月兀自换衣裳发着呆,兰钰小心的看了江眠月一眼, 像是担心她会在意这话, 赶紧轻声安慰道,“我还行, 我睡得香。”
江眠月一愣, 看向小心翼翼说话的兰钰, 心中浮起暖意。
这么可爱的性子,能在宫中活到现在, 也算是不容易。
“不过,楚楚说的对, 你每日这样梦魇,自己也难受的紧, 不如去看看大夫,吃些药调养调养, 说不定会好些。”兰钰说。
“嗯。”江眠月点了点头。
同时间, 她无意看到镜子里的尹楚楚,她正在对镜梳头,可是在那镜中的女孩, 却在悄悄看着江眠月。
二人目光在镜中对视, 尹楚楚不自在的扭过头, 却不慎扯着了自己的头发。
“嘶……”
“我今日就去医舍看看,谢谢你,楚楚。”江眠月朝着镜子里的姑娘浅浅笑了笑。
尹楚楚正在束发,听到“楚楚”这个叫法,手指一颤,头发哗啦全松了,遮住了她通红的耳垂。
“你,你谢什么谢,我话语间明明说得那么……难听。”尹楚楚声音越来越小,为避免尴尬,她又重新开始束发,手指几乎要在脑袋上打结。
“还好有你们在,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江眠月起床换好衣裳,面色好看不少,眼中的惊慌之色也慢慢消散。
兰钰难得早起一次,她早已没了睡意,一骨碌爬起来,看着江眠月笑道,“对了,我小字玉儿,你们日后叫我玉儿吧,叫兰钰太生分了。”
“叫我眠眠吧。”江眠月说。
然后二人一道看向尹楚楚。
尹楚楚正在系绸带,手指一僵,头发再次散了下来。
她又有些羞涩又有些恼怒,无奈道,“你们不都叫过了吗!楚楚就楚楚吧。”
江眠月和兰钰都低头笑了起来。
天色刚亮,出了勤耘斋,广阔天地间满是白雾,地上的草叶上也沾染了露水,湿漉漉的,在晨光下异常清新可爱。
今日早晨依旧不用去敬一亭,三人结伴用完早饭后,尹楚楚率先去了自己所在的崇志堂,江眠月却在分岔路口站定,看向敬一亭的方向。
“你还是要去吗?”兰钰看出她的犹豫,“眠眠,你为什么这么不想做斋长?斋长的好处可不少,即便是卒业后,斋长的身份,也能有不少优待。”
“我再想想。”江眠月微微蹙眉,“你先去学堂吧。”
“好吧。”兰钰担忧地看了看她,转身离开。
要继续做斋长吗?还是再试一试?
江眠月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踱步,那露水很快便打湿了她的衣角,她却浑然不觉,只皱眉沉思。
斋长的辛苦,她倒是不怕,问题在于祁云峥身上。
她一直在有意无意的提防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江眠月觉得祁云峥似乎总是有些故意针对她,不管是刚刚入学的时候,只有她一人可以忽略了第二次考验直接入学,还是司业大人亲自上门。
据她所知,只有祭酒大人有这么大的权力,而且第一次考到的成绩,全由祁云峥做主。
她虽然对自己的文章有自信,但却也有些自知之明,虽然好,却也没有好到令祁云峥这样的状元郎如此另眼相待的地步。
可他若是有上辈子的记忆,再看他这样的行为,便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还有后来的露台上点名,他仿佛有意无意的,名正言顺的,让她成为人群中特殊的那一个。
江眠月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便心中不安,不由得皱眉思忖,来回踱步。
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他是在演戏吗?
若他真记得一切,她不可能再继续做这个斋长,更不可能继续靠近他。
可是……可是他的一言一行,着实就是国子监祭酒,与当年首辅大人时的他,大相径庭。
一个人,真的可以做到这个程度吗?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试探出他的虚实?
江眠月想了许久,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只好事先准备一幅说辞,打算先不做这斋长,再做进一步打算。
她快步去往敬一亭,可到了那熟悉的厢房门前,江眠月却吃了个闭门羹。
那门牢牢紧闭,外头上了锁,冰凉的露水凝结在那门锁之上,湿漉漉的,触之冰凉。
江眠月看了看敬一亭里头,似乎也是一片死寂,没有一个活人。
他人呢?
一般这个时候,他不是早就到了吗?
“江监生?”
江眠月回头一看,却见司业大人双手互相揣在衣袖里,看着她,眼中露出疑惑,“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司业大人。”江眠月立刻附身行礼,然后道,“我想找祭酒大人。”
“那你来的不巧。”司业大人笑着说,“祭酒大人今日进宫面圣,恐怕要日落后才能回来,你若是不着急,便先回去听课,待晚上课业结束,再来敬一亭。”
也只能如此了。
江眠月本想速战速决,如此一来,她只得作罢,先回去上课。
阳光刺破浓雾,碧空如洗,京城的房屋仿佛镀上了一层金。
宫中大道宽阔,气势恢宏。祁云峥一袭绯红官服,衣袂翻飞。那刺目的一抹绯红色极为灼人,明明官服制式统一,可穿在他的身上,却总是更为惹人瞩目。
他看似气定神闲,气度非凡,可长腿迈开,步伐却不慢,很快便来到金銮殿旁的御书房门前。
“祭酒大人,您请稍后,待奴才进去通传一声。”门外的大太监王仲林朝着祁云峥颔首,面带笑意,“皇上近日正念叨您呢。”
“劳烦公公。”祁云峥垂眸颔首。
不过一会儿,御书房门大开,祁云峥跨门而入,刚进门,便听闻皇上的感慨声。
“祁云峥,祁恕之!可算是来看朕了。”皇上缓缓从御座上起身,面容中带着笑意,看向祁云峥,“怎么,入了国子监,竟如此繁忙。”
“皇上万岁。”祁云峥朝皇上行礼。
皇上笑着走下御座,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