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如今的情况也并不乐观,他虽然还有力气,可膝盖处却时不时的传来酸痛感,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他沉重的上肢,双膝都在他的身体里抗议哀嚎。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平日里他的力气极大,骑射之流不在话下,甚至于百斤重的长枪直接拿起,毫不费力。
他最为自信的便是自己的体魄,如今这三十里跑,在开始之前,他根本就没有要练习一次的意思,只觉得所谓的练习只是在浪费时间。
可是现在,他最为自信的部分,却在这个时候给他最大的一痛击。
李海终于有些慌了,他不仅膝盖疼,还渴的厉害,口中如燃起一股干火,几乎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烤干了 。
可他仍旧咬牙忍着,只拼尽了全力跑在第一位 。
第二十二圈。
江眠月看到冲上来的兰钰,她接过兰钰小心递过来的水,轻轻抿了一口。
“她怎么有水!”
“应是事先准备好的。”
“中途可以喝水吗?”
“可以吧,没有说不可以啊。”
“不打无准备之仗,江监生这是准备充足啊。”
“李监生也喊人去拿水了 。”
江眠月轻轻抿了几口水,濡湿口腔,并不喝多,便将水重新扔了回去。
她继续往前跑,面容越发冷静。
“江眠月!江眠月!江眠月!”
周围传来疯狂的喊声,所有人在此刻,都对江眠月充满了信心。
可是这个时候,江眠月却清楚,她快要到极限了 。
每次练习的时候,到了最后五圈,她不管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再继续。
她清楚,一个月的时间,身体上能够改变的部分着实太过有限,她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可能的压榨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以此来赢取这次的长跑赛。
“她脚步有些乱了。”祁云峥忽然开口。
“啊,是吗?”司业大人仔细眯眼看了看,“看不出来啊,我看她在加速,这不是快赢了吗?”
不……
从这儿才是开始。
江眠月本想着中途让尹楚楚给自己递个蛋黄补充力气,预想很不错,可她如今腹中滚动,什么也咽不下去,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她的额发往下流。
撑不住了 。
江眠月的胸口传来强烈的窒息感,胸口仿佛被塞了无数个干椒,辣得她喘不过气,最致命的是她的四肢,仿佛被无形添加了千斤重的烙铁,几乎拔不动腿。
不行了。
江眠月目光恍惚,往前的每一步,都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只是她疲乏的身体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第二十八圈。
“不行了不行了,已经到极限了。”司业大人看出了她脚步的凌乱,“不过其他人也已经狼狈不堪,现在场上还能跑的,都跟刚出发的时候是两个模样。”
李海也是一瘸一拐的模样,艰难的保持着第一的位置。
江眠月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周围顿时传来一片惊呼声,好在她勉力稳住了,继续缓缓往前。
祁云峥什么也没说,静静站着注视着她,宛如一尊磐石。
只剩最后一圈。
李海跑得眼睛都红了,他如扯风箱似的艰难喘气,贯常施力的右腿此时钻心地疼,他听到后头传来一声惊呼。
江眠月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摔倒了。
他心中一震,扭头一看,只见那平日里看起来无力有又娇小的身影,此时倒在地上,她双手撑着地,一旁的人上前想要将她扶出场外。
“别、碰我。”江眠月眼眶微红,声音非常小,没有几个人听见,一群人蜂拥了上去。
“别扶她!”兰钰哭着冲上去,“别扶她!她说了别扶她!”
兰钰的声音尖锐,仿佛被撞响的金铃,所有人皆是一愣——难道,难道她还要继续?
李海的心仿佛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这姑娘,怎么……跟那牛皮绳似的坚韧,刀也割不断似的。
看台上,随着所有人的惊呼声响起,司业大人猛地一怔,上前一步,“江眠月她摔倒了!”
“还能站起来吗?眼看着就要到了啊,不会就这样下场了吧,太可惜了,她明明努力了这么久!”司业大人几乎要捶胸顿足了,猛地拍大腿,“快站起来!”
“祁大人,你觉得她……”司业大人看向身边人,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空荡荡一片。
“祁大人?去哪了祁大人?”
“最后半圈了眠眠!”尹楚楚喊道,眼前的江眠月眸光已经有些涣散,汗水将她的衣裳已经尽数打湿,整个人如同狼狈的落汤鸡。
看到她如此模样,兰钰嚎啕大哭,尹楚楚也红了眼眶,她捂住兰钰的嘴,张口道,“江眠月,坚持住!”
坚持住。
裴晏卿站在一旁,看着她,想要伸手,却不敢伸手。
没有其他能做的,他便用力将一旁想要冲上来看热闹的监生拦在了距离她几尺远的地方。
江眠月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人是什么模样,大脑已经花白一片,头脑一片眩晕。
三十圈是她身体无法企及的距离,意识渐渐远去,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
那是崔应观在上辈子与她说话的声音。
“江姑娘,你上次让我帮你查的事情,我已经查到了。”
“你真的要听吗?此事,也不知该不该跟你说。江姑娘,很遗憾,江家上下,四十多口,包括丫鬟小厮在内,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很久了,据说两年前就……”
江眠月咬破了舌头,一股甜腥之气蔓延至她的口中,她的大脑陡然清醒了些,趁着这股劲儿,她缓缓撑着身子站起身,快速往前跑起来。
“眠眠!”尹楚楚惊呼一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的看着她不止从哪儿爆发出来的力量,竟然真的继续往前跑。
前面马上就要到终点的李海也惊呆了,他原本正想磨磨蹭蹭的蹭到终点,却没想到这江眠月是个疯子,最后居然开始加速了!
“疯了吧,她是疯了吧,她这么跑是不想要命了吧!”李海一面往前挪一面骂骂咧咧,可是他再怎么骂也无济于事,超过他的时候,李海看到江眠月嘴边溢出的血。
“你疯了吧!”李海也觉得要吐血了,自己这是惹了个什么人啊!
至于吗?跟他道个歉有这么难吗?
江眠月充耳不闻,继续往前,直到越过终点,方监丞点燃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炮,只听“砰”的一声,方监丞激动的大喊,“江眠月,第一!”
“江眠月!江眠月!江眠月!”
所有人都在为江眠月欢呼,江眠月的耳朵里却只听到了那声,”江眠月,第一!”
终于……终于赢了。
爹娘,我赢了。
江眠月头朝下倒了下去。
尹楚楚和兰钰飞快跑来,脸上的喜色还未停留多久,便看到她倒下的模样。
“ 眠眠!”
兰钰尖叫起来,可距离太远,两人已经来不及赶到她身边去。
下一瞬,一袭月白衣裳快步冲上前去,修长的手直接将她捞进了怀里。
“祭酒大人!”
祁云峥抱着她站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拔腿便快步往医舍处走去。
兰钰从未见过祁云峥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墨般的眼眸中,沉淀着海一般深重的疼惜。
作者有话说:
二更十二点。
第六十五章
祁云峥迈步极快, 后头的人根本无法跟上他的脚步,他什么话也没说,也没有对司业大人嘱咐下一步的安排,他离开之后, 便只留下刚刚赶到的司业大人, 被一群监生团团围住, 七嘴八舌叽里呱啦的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司业大人一个脑袋三个大,努力和方监丞一起维持着这儿的秩序。
“司业大人, 李海的脚也伤着了, 要不要送去医舍看看。”
“司业大人,眠眠是第一名吧, 她没事吧, 祭酒大人将她送去医舍了吗?我们现在可以去看她吗?”这是尹楚楚的声音。
“司业大人, 我们现在做什么?大家可以回去了吗?”
“我好累,想回举业斋休息了, 虽然只跑了十圈,但是我的命都快没了。”
“司业大人……”
司业大人脑子都快炸了, “肃静,肃静!一个个来!”
无人的道路上, 凉风吹起,江眠月的发带散了, 一头长发垂坠, 姣好的面上一片苍白,已然晕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她嘴角流出的血沾在祁云峥胸口的月白色衣衫之上, 如一朵朵绽放的红梅。
祁云峥额头上隐隐有青筋显现, 情绪在隐忍爆发的边缘, 几乎从要冲破他的最后一道防线。
“眠眠,醒醒。”他声音微有些变调。
眠眠,醒醒。
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一直缠绕他的那个噩梦之中。
那时的她满身是血,鲜血沾染了他的胸前,衣角,袖口……已断了气。
她就像是一片薄薄的树叶,在秋风中逐渐凋零。
他抱着她,逐渐感觉到她的冰凉僵硬,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情绪,名为无措。
祁云峥脚步飞快,手中紧紧地搂着她细软的身子,几乎要将她揉进、嵌进怀里去。
乌云骤然间集聚,风越来越大,刘大夫见天色不好,急急忙忙去院中收拾自己那些晒出去的草药。
快要收完的时候,却冷不丁听到门被“砰”的一声踹开,她吓得一颤,抬头一看,却见祭酒大人如风一般快步走来,凉风席卷他的衣袖,他气势逼人仿佛一尊煞神,“刘大夫,快!”
刘大夫立刻跟了上来,“怎么了,听闻监生们今日长跑,江监生可是受伤了?”
“跑了三十里,咬伤了舌,晕了过去。”祁云峥进入厢房,将她轻轻放在厢房中的病床上,“勉力而为,耗损了身体。”
“怎会如此!”刘大夫赶紧上前来替她诊脉,眼眸凝重,“这孩子,着实是太勉强自己了,三十里,这是一般人轻易能跑的吗?”
刘大夫诊脉半晌,眉头稍稍舒展。
“如何?”祁云峥问。
“待我替她施针。”刘大夫迅速拿出针袋,铺满了桌面,“她跑得太过,经脉不畅,血脉不和,头上的血一时间供应不上,才会晕过去。”
“施针便能好?”祁云峥问。
“是。”刘大夫缓了口气,“还好她事先应该练习过很长一段时间,好歹没有伤得太重,若是平日里没有长跑过,忽然为之,恐怕此时已经神仙难救。”
祁云峥缓缓阖上眼眸,遮住了眼中深藏的慌乱。
刘大夫在她脑袋上扎了几针,随后撸起她的袖子,在她的手腕上施针。
祁云峥静静站在一旁,沉默看着她苍白的脸。
“为何还没醒?”祁云峥问。
“还需要一些时间。”刘大夫缓缓道,“她的身子需要缓一缓。”
施针后,江眠月的面色显然好了一些,缓缓有了些血色,刘大夫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再给她行针一次,才给她拔了针。
“无碍了,一会儿便会醒。”刘大夫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没有其他人来吗?江眠月醒来恐怕还要一会儿,得有人在此照顾她,她既咬破了舌,口中有血,醒来之后恐怕会呛着。”
“我在此,无碍。”祁云峥道。
“那便好,祭酒大人,我去替她熬些药来。”刘大夫说完便急匆匆快步离开。
她走后,房间里归于一片诡异的寂静。
江眠月依旧未醒,祁云峥缓缓来到她的床前,在她床边坐下。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缓缓抚摸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依旧柔软,如绸缎,如瀑布,缠着他的指间,绕着他的皮肤,莫名的带着几分温暖。
以往,他时常从背后拥着她,将她捉住,搂紧,沉沉的埋在她的发间,汲取她身上淡淡的体温,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急促与紧张不安。
仿佛只有她因自己而收缩、颤抖、战栗的时候,祁云峥才能感觉到一分安心与存在感。
朝廷的杀戮、争端、计谋、争夺,是他擅长的。
可他喜欢的,却终究是他所不擅长的……与她待在一起的时候。
他的眠眠。
指间碰到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温软,她的面颊如婴儿似的,让人不忍心触碰。
可祁云峥手指微微一滞,没有再挪开。
屋内安静一片。
祁云峥的手指缓缓顺着她的脸颊划过,顺着她的眼,落在她的嘴角边。
她的嘴角边有淡淡的血迹,那是刚才她咬了舌头流出来的血迹。
他伸出拇指,轻轻将那痕迹拭去。
再看她略显苍白的唇上,也有痕迹。
祁云峥的食指腹轻轻触及她的唇。
“眠眠。”他声音极轻,带着几分怜惜和温柔,“抱歉。”
他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缓缓俯下身——
双唇相触,触及一片温软,过去的记忆仿佛在这一瞬间归拢,他呼吸略显急促,长时间以来的压抑仿佛紧缚在牢笼中的野兽,几乎要冲破牢笼而出。
血腥味浅浅落在他的舌尖,他小心翼翼的,温柔的,极为耐心的攫取她的气息。
上辈子的吻总是来的那么容易。
她乖巧站在他面前,仰起头,承受着他的力道,被他吻到无法呼吸。
而此时,祁云峥俯着身,眼眸微红,手指微颤,拂过她的面,落下沉而克制的吻。
门外,一人脚步猛地一滞,看到眼前的场景,他慌乱的往后退,捂着嘴,忍了许久,才忍住没有惊呼出声。
司业大人庆幸自己屏退了所有人独自而来。
年过花甲的老头,此时站在门外,脸色苍白,不知所措。
江眠月陷入了沉沉的梦境。
看似普通的一日,外头在下雨,滴滴答答的十分恼人。
白日里祁云峥极少会来,江眠月便时常拿出书来看。
她没有多少书,手上的书都是第一次带进来悄悄藏好的,祁云峥不喜欢她看书,每次看到都让她收起来。
下雨恼人,她便懒洋洋的靠在软塌上,随意翻那《广韵》解闷。
岂料,雕花木门忽然被人打开,江眠月呼吸一窒,猛然将书藏到了背后,却见祁云峥头发被雨打湿,身上的衣裳也尽数湿透了,他看起来宛如一块坚冰,径直便来到她的面前。
“大人怎么忽然回来了?”江眠月惶然站起身,“您身上都淋湿了,我去给您拿帕子擦擦……”
她正要转身,却被他捉住手腕拽回了他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