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向良看她一脸掩饰不住的难过,出声安慰道,“宗也出道的这几年太累了,正好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也是件好事。”
姜初宜勉强笑了下,“也是。”
两人安静了很久,姜初宜突然开口:“叔叔,宗也跟你说过我吗?”
陈向良盯了她一阵,才慢慢道:“说过。”
“我们是初中同学,但是我已经不太记得初中的事了,我那时候一直在外面拍戏,很少待在学校。”姜初宜低下头,将手合拢握住,放在膝盖上,“他没跟我主动提过,所以我一直也没认出宗也就是我同学。”
“初宜,我希望你别怪宗也瞒着你。”陈向良露出一个微笑,声音平淡,“我们和你可能有些不同,我和宗也都是过了很多苦日子的人,被很多人轻视过。我没具体问过,所以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不敢跟你提过去的事。但我猜测,宗也可能是面对你的时候,依旧很自卑。”
姜初宜听得心里一疼,连忙摇头,“怎么会,怎么会。”
陈向良说:“你想听我讲讲,我从宗也口中知道的,跟你有关的那些事吗?”
姜初宜回答他:“我想听听。”
……
……
2008年,姜初宜十一岁,被秦同挑中,演了人生中的第一部 电影,在娱乐圈出道,成为风光无限的最小“同女郎。”
新年之际,奥运年伴随着新年的到来,大街小巷喜气洋洋,阖家欢乐,宗秀云在家中第三次自杀,被送去医院抢救。
大年夜的急症室,医生看到坐在角落的小男孩,不由皱眉:“患者其他家属呢?”
宗红云出声:“我是她妹妹。”
医生指了指:“这孩子是你家的?”
“对,我是他姨妈。”
医生正准备继续问两句,被旁边的小护士拉走。
关上门,小护士才压低声音说:“别问了,这个叫宗秀云的患者这几个月都送来抢救三次了,听说老公抛妻弃子的,跟一个房地产商的女儿结婚了。也是可怜,那孩子都跟着休学了。”
几天后,宗秀云出院,医生很快将这件事抛到脑后。
2009年初,宗秀云把儿子托付给自己妹妹,选择用跳楼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选择的跳楼地点是那个房地产商开发的楼盘,宗红云哭天喊地,带着年幼的宗也去闹了几次。
眼见着事情越闹越大,对方被缠得没办法,只能私下和解,给他们赔了一大笔补偿金,又给宗也改了个名字叫李相垣,将他送去了一所保密性好的私立初中。
9月份,开学当天,宗也背着破旧的书包来到这所和自己格格不入的精致学校。
上台自我介绍时,面对黑压压的一片同学,宗也紧闭着嘴巴,沉默了很久,都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最后年轻的女班主任没办法,在黑板上替他写下名字,便让他回自己位置上坐好。
后桌有个男生喊了几次李相垣,宗也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椅子被人踹了一脚,宗也才回过头。
小男生问:“你是哑巴吗?为什么不说话。”
宗也转过头。
等到放学,老师走出教室,那个小男孩带着几个人将他围住,“你是不是哑巴啊?为什么不说话?”
宗也充耳不闻,将新发的课本装进书包。
小男孩接连被无视,有点恼了,伸手要拿他书包里的东西,“你装的这个黑盒子是什么?玩具吗?”
宗也猛地推了他一把。
小男孩踉跄几下,跌坐在地,很快反应过来,扑上来和他扭打在一起。
混乱中,宗也看见有人伸手摸向他的书包,终于说出来学校的第一句话,“别动我妈的骨灰盒。”
……
……
在这个私立学校,有两个有名的人物,全都在一班。
第一个是开学当天跟宗也打架的男孩,家里有权有势,听说校领导见到他的家长,也要赔笑作揖。
第二个是姜初宜,有名的童星,长得很漂亮。
宗也得罪了第一个人,理所当然被全班同学孤立欺负。但是他不在意这个。
第二个人宗也听别人提起得多,但见得很少。
姜初宜每次来学校,都会被一群女生围住问东问西。
宗也远远地瞧过几次。
她长得确实很好看,皮肤雪白,五官精致,笑起来也很好看,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都跟别人不同。最重要的是,她为人大方亲和,经常带蛋糕分给同学吃。
宗也很想吃那个蛋糕。
因为姨妈每个月只会给他一点点生活费,他一个人住在出租屋,每天都觉得很饿。
但是宗也不敢过去,像他这种人,别说跟姜初宜搭话,他就连靠近她的机会都没有。
10年,初二的夏天,那时拍立得刚刚兴起,那天学校举办了一个活动。
姜初宜就坐在宗也前面。
等活动散场,宗也起身,发现她座位上遗落了一个白色的塑料相机。
宗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是她的东西。
他弯腰,将相机拿起,准备带回去放到她的课桌上。
刚走进教室,几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他手上。
一个女生大叫:“初宜,你的拍立得在李相垣这里。”
姜初宜啊了声,转过头,视线第一次落到他身上。宗也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变得手足无措。
其他男生纷纷起哄:“李相垣偷姜初宜东西!我们去告老师!”
姜初宜反应过来,立马跟那群人说:“这是我送给他的,不是他偷的。”
宗也张了张嘴,面对她善意的笑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那天,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小雨。放学后,宗也拿起他们口中的拍立得,跟在姜初宜身后。
他一直走在她后面,她撑着伞,始终没回头。
宗也不敢上前,默默跟着姜初宜出了学校。
学校外有一条林荫道,姜初宜站在路边没有再往前走。
她似乎在等人。
不知道从哪窜出一条流浪狗,盘旋在她周围。
姜初宜把伞偏移一下,给那条狗也挡住雨。
宗也就在不远处,看着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点面包,掰成碎块喂给那条流浪狗。
他忽然意识到,在姜初宜眼里,自己应该跟这条流浪狗没什么区别。
他们都挺脏挺可怜的。
姜初宜喂完狗,转过眼,发现站在树下偷看她的人。她认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有些疑惑地朝他喊:“你有什么事吗?”
雨越下越大,宗也走过去,把手中的拍立得递过去,“你的东西,还给你。”
姜初宜恍然,“哦哦,这个不是说送你了吗,我家里还有很多。”
宗也以为她是嫌被自己弄脏了,连忙道:“我给你擦过的,很干净。”
似乎觉得还不够,他又拽起唯一还干着的衣角,反复擦了擦。
姜初宜盯住面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
她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人间疾苦这个词的含义,但是看到这一幕,心里很不是滋味,出声阻止他,“好了,你别擦了。”
宗也停住动作,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小脑袋也垂的低低的,不敢再说话,也不敢看她。
姜初宜走过去一点,“我真的想送给你,你刚刚坐在我后面,我拍照的时候,你一直在看,我就想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拍立得?”
宗也退后一步,露出一种难以启齿的神色,“我没见过这个东西,有点好奇,我不会用的,你自己留着吧。”
姜初宜的笑容天真又多情,“很好用,我来教你。”
她拿过他手中的白色相机,举起来,摁了一下某个按钮。
很快,白色相机嘟嘟两声,吐出一张照片。
姜初宜甩着相纸告诉他,“跟普通相机差不多,你按一下凸起来的东西,就会有照片了,很方便的,只需要等一分钟。不过相纸很少,你拍完了需要买新的。”
宗也重复了一遍,“我买不起,还是还给你吧。”
闻言,姜初宜又从书包里找了一卷相纸给他:“喏,这里还有二十张,你省着点用哦,对了,你叫什么?”
宗也温顺地嗫嚅:“我叫…李相垣。”
“什么?”她没听清。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李、相、垣。”
“李相垣是吧。”姜初宜嘴里重复着,确认了一遍,“等你长大了,自己赚钱,肯定买得起。”
“你怎么回家?”姜初宜又问。
“走路。”
“下雨了呀,走路回去会感冒的。”姜初宜指了指旁边,“我爸爸来了,我让他送你。”
宗也侧眼,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又看了眼自己沾满泥巴的球鞋,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无地自容。
他结巴道,“不,不用,我搭公交就行了,谢谢你。”
“不用谢啦。”姜初宜没再坚持,把伞塞给他,嘱咐道:“那你路上小心。”
她一路小跑着去马路边,临上车前,又朝他挥了挥手。
他愣愣地捧着她给的东西,站在原地,很久都没走。最后,宗也还是舍不得撑她给的那把雨伞,把它和照相机一起抱在怀里,用书包遮着,顶着雨跑回家。
……
……
那个下雨天,是宗也第一次有单独跟姜初宜说话的机会。
那次之后,宗也对上学这件事渐渐变得没有那么抗拒,他很期待能见到她,就算不说话,远远看几眼也行。
但是姜初宜总是很忙,每次来学校上半天的课,就要消失好久。
宗也不知道她需不需要,还是每天认真做着笔记,把老师上课教的知识点都记下来。希望哪天能亲手给她。
初三上学期,姜初宜不知道从哪听说,他经常打架,在班上一直被欺负孤立,没有人愿意跟他当同桌。
那天,她找到他问,“我跟班主任说了,想跟你当同桌,但是我不怎么能来学校,你一个人坐会寂寞吗?”
宗也说:“不会。”
姜初宜:“好,那我就放心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宗也始终低着头。
他攥着手,紧张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紧咬下唇,靠疼痛克制住自己激动到微颤的身体。以至于她走了之后,宗也才想起来,还有做那些的笔记没给她。
2012年,初三夏天,拍毕业照的那天,姜初宜时隔半年,终于重新回到学校。
宗也攥着拍立得,犹豫了很久。
看着她身边一波波的人来又去,宗也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能跟你一起留个影吗?”
姜初宜沉思几秒,答应了。
她对面前这个人印象不多,两人只说过几次话。但是每次见他,她都觉得他可怜巴巴的,营养不良,长得还没自己高。
在他捣鼓拍立得的时候,姜初宜问,“你能不能摘掉眼镜?今天太阳很大,可能会反光。”
宗也:“好。”
他抬手,摘下厚重的眼镜框。
姜初宜像是惊讶了一瞬,凑近了,仔细看了他两眼,夸奖道:“你眼睛好好看。”
宗也心如鼓擂,心脏跳到他甚至胸腔泛痛,血液全数冲到耳膜。
他讷讷道了句谢谢。
他们拍完照片,等出片的一分钟,宗也戴好眼镜,看着一步之外的姜初宜,忽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她了。
一股巨大的无助感在心中扩散,像是要把宗也整个人都淹没。
那一日天气晴朗,蓝天白云,阳光充裕,远处树木葱葱,姜初宜发尾被微风吹起,身上笼罩着一层细微的光晕。
她笑着歪头,没注意到他眼里浮出的一层水雾,对他说,“今天天气真好,李相垣,祝你以后一帆风顺,那我走啦。”
第39章 三十九颗星
听陈向良讲完, 姜初宜久久无言。
她好像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明明故事主角是自己,但是却始终代入不进去。
这些年, 在学校、在剧组、在各种活动中,姜初宜遇到过很多人,与他们相交的缘分或深或浅, 更多的,都只是萍水相逢。对她来说, 那些不太重要的人或事, 她全部遗忘地很干净。
姜初宜想起自己对宗也道歉时, 他一句接着一句的“没关系”。
她拉着他炒作。
没关系。
她忽冷忽热。
没关系。
她忘了他。
也没关系。
姜初宜忘记是怎样回到车上的。
车钥匙插了几次都没成功, 她意识到, 现在自己应该不适合开车。
她将额头顶在手背,整个人半趴在方向盘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有几声鸣笛声猛地响起, 姜初宜缓慢抬起头。
后方的车停住,有个大哥走下来, 弯腰询问:“你没事吧?”
她陡然回神, 瞳孔慢慢恢复焦距,摁下车窗:“我挡您道了吗?”
大哥盯着她苍白的脸色:“没有, 我看你坐这儿挺久了,没什么事儿吧?”
姜初宜摇头。
“行。”大哥嘀嘀咕咕又走了。
姜初宜拉开中央扶手箱,找到一盒薄荷糖, 倒出来几粒, 丢进嘴里。
一丝清凉在舌尖散开, 她的情绪终于趋于平静。
她望着挡风玻璃, 忽然感觉宗也有点陌生,自己好像从来没真正认识过他。
记忆里被忽略的细枝末节,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意大利时,宗也似是而非地小心问她,为什么没认出他。在生日那天,小钟在袋子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那张被塑封起来的老旧相纸。在那个夜晚,小雪慢慢地下,宗也明明笑着,那双泠泠的黑眼睛看向她,却仿佛下着雨,寂静又无力。在跨年夜,宗也抵挡不住酒意的侵袭睡去时,她在他脸上看到的眼泪。在那首歌的结尾,他声音压抑的初一祝福……
……
……
夏天的上海,早上刚过六点,天际已经微微泛白。姜初宜拿起手机,打了个车回家。
在沙发上混沌睡了几个小时,梦里好像回到了初中。
她漂浮在空中,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那道灰色的身影,可怜地躲在人群中悄悄注视她。
看着毕业照那天,她走后,那道灰色的身影一直孤单地站在原地。
她很想过去问问,后来的几年,他有没有像她随口祝福的那样,一帆风顺,过上很好的日子。
她很想告诉他,很多年后,他成了很耀眼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人会喜欢他,他不会再孤单,不会再被别人轻视。
她很想告诉那个走远的女孩,能不能回头看一眼那个小男孩,再看一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