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显皱眉看了一眼曲红绡浑然不觉的样子,冷冷截口:“只要一间。”
曲红绡闻言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了两个酒窝。
傅显神色冷淡,好似全然没瞧见她的表情,慢慢地走上楼去了。
这客栈在城根儿处,地方算不得繁华,条件也不怎么好,好在还算干净,二人进了门之后,只见屋中一扇刷了桐油的木屏风,前头设竹桌竹椅,后头设榻。
店小二之前就和他们俩一块上楼,送来了热水和干净的毛巾、里衣,傅显随手指了指屏风,那店小二就把乖乖把东西搁在了屏风后头,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了。
傅显拐进了屏风后。
他的手刚放在腰间系带上,就瞧见曲红绡也拐进来了。
她手上还寻了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药罐子,里头放了好些杵碎的蓟草。
傅显放在腰带上的手瞬间停下了动作,眼神古怪地瞥了一眼曲红绡。
他仗着自己的身子骨极好,今日几乎是在透支一样的使用自己,只是透支的结果就是伤口反复撕裂流血,他能感觉到身上缠绕的绷带都已被血浸透。
——他该换药了。
傅显坐在了榻边上,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扣着,无声地等待她转过身去。
但曲红绡这个向来聪明的好姑娘,此刻却成了个笨蛋,对这男人的暗示一点儿反应都无,反倒是捧着药罐子凑了过来。
她无辜地睁大杏眼,道:“你怎么啦?不换药么?”
傅显不由皱了皱眉。
自小生活在荒野之中的人,天生就具有一种野性的直觉。傅显多年浸淫在他人的恶意之中,对这种东西再熟悉不过,别人是真心对他好还是假意对他好,他再清楚不过。
曲红绡的心的确是很好很好的。
只是……
傅显不由想到刚刚在厅堂里时,她对满屋子垂涎而恶意的眼神全然无知无觉,肆无忌惮地散发魅力,再看此刻,她一只手捧着药罐子,愉悦又天然地坐到了他身边,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反而伸出一只手,就要去拉他的腰带。
眼角含笑的美人还轻轻地道:“会有点痛,但你别怕……”
傅显忽然伸出手,反手将曲红绡的手死死压在榻上。
曲红绡抬眸望他。
傅显并没有看她,声音如一把生满铁锈的刀:“我是个男人。”
曲红绡眨眨眼:“我知道啊。”
傅显冷冷道:“你不该想去解一个男人的衣裳。”
曲红绡似笑非笑:“为什么?”
傅显被她理直气壮地态度梗了一下。
半晌,他才慢慢道:“因为男人本就没一个好东西。”
曲红绡从善如流:“你不一样,是不是?”
傅显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一样,我什么人都杀,你难道没瞧出来?”
他的目光忽然就落在了她脸上,双眸漆黑、锋利、亮得惊人,如两点剑芒;他的嘴唇很薄,看起来分外冷酷、他的鼻梁挺直,瞧上去十分不近人情、铁石心肠。
这样一个男人,很难让人不感觉害怕。
当他问出这种话的时候,曲红绡就感觉自己恍惚之间看见了一头缓缓俯下身躯、蓄势待发的黑豹,倘若她答错了一句,这头矫捷而剽悍的豹或许就会露出自己的獠牙了。
但曲红绡显然不是一般人,一个温良的姑娘,是不可能在穿书的当天就先杀两个嘴贱的男人祭旗的。
她也是猎手,在瞧见这样难以驯服的猎物时,血液之中就不可遏止地燃起了兴奋的毒火!
男女之间的这种交锋,细说起来,只怕比最顶尖的高手对招还要更精妙、更惊险。
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一双媚眼流淌出如丝般的愉悦。她的手被傅显压在榻上,她心想: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她非但不慌张,反倒轻轻曲起了手指,极快地挠了挠他的掌心,然后她就瞧见傅显小臂上的肌肉忽然收紧了,整个人的脊背都僵硬了几分,好似受到了什么极不得了的惩罚似得。
曲红绡对他这反应受用极了,悠然道:“你想杀我么?”
傅显的薄唇紧紧地抿起。
他的心绪其实很难被挑起,杀人的确能挑起他的快感,那那种感觉更多的来自于对剑术上的探索,况且,每次杀过人后,他还会产生一种从骨头中所散发出的疲惫。
而他亦从未想过要对曲红绡动手,他说这些话,不过是想恐吓她,让她离他远一点。
曲红绡把药罐子放下,伸手戳了戳他的肩头,傅显如泥胎木塑一般,也不躲开,就这么乖乖地被戳了两下。
曲红绡觉得自己满肚子的坏水儿简直是止都止不住地往出冒。
她伸手去捋自己蓬松柔软的大辫子,歪着头笑:“你想用什么法子来杀我?最好说的详细些,你不说,我可不会你吓跑。”
傅显:“…………”
傅显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曲红绡已完全看出了他的意图。
他并不擅长这种“交锋”,曲红绡一开口,能把他全身各处的要害打出十六七个能透光的窟窿。
正在这时,掌柜的忽然敲门,轻声道:“客官,您要的菜来了。”
这声音极为不合时宜,却也恰恰打破了屋中古怪的氛围,曲红绡晃了晃脑袋,狡黠一笑,一下子就把手从傅显掌心里抽出去了,她身子一晃,就转身拐出了屏风,开门取菜去了。
傅显盯着她消失的地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又有些随意地扯开衣襟,开始给自己换起药来。
他少时受伤是家常便饭,因此这等包扎换药之事,换个修士来可能不甚熟练,但对傅显来说,却显得轻车熟路。
给自己包扎完之后,曲红绡在屏风那头道:“你换好了么?”
傅显道:“嗯。”
曲红绡道:“出来吃饭吧。”
傅显换上净衣,挂上薄剑,也拐出了屏风。
桌上果然已摆好了一桌饭,如今乃是三月,正是五溪漫山遍野的野菜成熟的日子,此地人吃米,却好吃糯米,以蒿草和糯米混合,制成一种叫“蒿草糍粑”的软糯吃食,七八个擂成一摞,放在碗中。
另有此地特色的春笋炒腊肉,腊肉之上的脂肪已变成了油汪汪的琥珀色,薄如蝉翼,连着干而咸香的瘦肉,与春笋同炒,自是美味。另有侗家腌鱼、霉豆腐、鸭儿芹、岩耳炖土鸡、腌过的酸苹果等物,着实可算丰富。
仙侠世界,凡人的生活基本可以对标古代,因此地理的隔阂往往意味着极大的生活差异,这一桌子饭食极具五溪的地方特色,倒是令曲红绡趣味盎然,拿着筷子这里尝一口、那里尝一口。
傅显忽然道:“你不是正统宗门出身。”
曲红绡一怔。
傅显也拿起了筷子,淡淡道:“正统宗门出身之人,辟谷之后不屑于吃人间五谷。”
曲红绡不愿与他讲起自己的事情,便淡淡道:“你也不是正统宗门出身。”
傅显充满讥讽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红绡淡淡道:“正统宗门、正统宗门,说的好似比散修高贵了不少,一个个看上去都是世外高人,但细细一究,蝇营狗苟,臭不可闻。”
一想到谢问舟与冷玉微,她的脸上不由闪过一丝烦躁。
傅显眯了眯眼。
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观察力十分过人,只这样一个一闪而过的表情,他便能瞬间判断出——她和某个正统仙家的人有仇。
他不动声色,只随意地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曲红绡却忽然一笑,朝他摊开了手掌。
她的手掌上,是一颗万灵丹。
万灵丹是一种修士最常用的仙丹之一,用途便是治愈伤口、温养经络。只是此丹蕴含精纯灵气,不能为凡人所用。
但这一颗却不是纯正的万灵丹。
散修们各自艰难修炼,虽吃不得只流通于仙门的纯正仙丹,但他们也会自己偷着种一点仙草灵木,自己去炼些残次品来吃一吃,这一种丹药凡人倒是能消受得了的,有些散修也正是靠装成半仙神叨叨地买药为生。
曲红绡一进这屋,就瞧出不对劲来了,本想换个地方住,但转念一想,这些半吊子散修练出的不纯丹药……正好给傅显吃。
刚刚有人来送饭的时候,她只是笑眯眯地晃了一下藏在袖中的孔雀羽,那掌柜的脸立刻变得比孔雀羽还要绿,她要什么就给什么了。
曲红绡道:“你瞧一瞧,此丹你能吃么?这样子一直躲着总不是个办法。”
傅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拿走了这丹药,沉声道:“多谢。”
曲红绡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今日傅显的任务还是好好歇着,吃过饭之后,那颗次品万灵丹的药效也已慢慢地散发出来,令他觉得很疲惫。
他如昨夜那般想随意地找个角落靠坐,曲红绡却不同意,她扬了扬眉,忽然一个闪身就到了他跟前,一把就攥住了他的衣襟。
傅显浑身一僵,只觉得一股花果香从这人云朵儿一样的发间幽幽传来……他身量修长,宽肩窄腰,即便曲红绡是个高挑美人,与他凑得这么近的时候,还有会让人觉得她是依偎在这男人怀中的。
她自己倒是毫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只抬头朝他一笑,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来,刁蛮地命令道:“你不准动。”
傅显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
他的眼神闪动了一下,竟然当真一动不动,乖顺地被她带到了榻边儿上,她伸手一推,傅显就好似没有骨头一样,被她推得坐到了榻边儿上。
他迟疑道:“你……”
曲红绡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了自己的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含笑道:“你累不累?”
傅显张了张嘴:“……我没事。”
曲红绡笑道:“昨夜你就睡墙角,难道角落里是这样一个风水宝地?那我今天抢定了你的风水宝地,至于你呢,也就只好和我交换地方啦。”
她的语气,当真是又神气、又卖娇、又骄横、又温柔……饶是傅显的脾气如此冷硬,可面对这样的女孩子时,他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他要再说什么,简直就是不知好歹。
他定定地瞧着曲红绡,半晌才哑声道:“为什么?”
曲红绡歪头:“什么为什么?”
傅显道:“你本可以不管我的,他们要的只有我,你把你的毒鞭藏好,不一定有人能发现你。”
跟着他蹚浑水,九死一生;就这么丢下他走了,只要藏到蛛丝阵解除,她就安全了。
曲红绡斜睇着他。
还能为什么呢?因为没你这傻小子,本姑娘就快死了啊!
然而这话却是不能说的。
曲红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道:“谁知道呢,也许我就是吃饱了撑着,非要救一个你来打发时间呢。”
傅显又抿起了嘴唇,不说话了。
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然后躺在了榻上,闭目养神,似乎已要睡过去了。
第8章
夜半,一条蛇忽然滑进了这间屋子。
这小蛇极其纤细,通体碧色,名为“竹叶青”。
竹叶青做酒时,是一种烈酒;竹叶青做茶是,是一种名茶;而竹叶青做蛇时,也是一种最毒的蛇!
但傅显已安静地睡着了,曲红绡也靠着屋角歇息,谁也没看见这条蛇。
竹叶青无声在屋中游走,伸出一段猩红信子探在空气中,收集这屋中的“气味信息”,也不知闻见了什么气味,它忽然转头,那双金黄色的冰冷竖瞳,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曲红绡。
片刻之后,竹叶青忽然暴起!
这竹叶青并非凡物,而是由人豢养的灵蛇,骤然被激发出凶性之后,动作快逾闪电,眼看那闪着寒光的獠牙眼看就要锲进曲红绡的皮肉——
电光火石间,傅显骤然拔剑,将那二指宽的薄剑猛地朝曲红绡掷出!
只听“夺”的一声,剑已锲进地砖三寸之深,而那竹叶青的尾巴,也被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但是大家都知道,杀毒蛇虽不难,但杀毒蛇还不想被毒死,就是一件实打实的技术活了。
——因为你若捏不中毒蛇的七寸,毒蛇就会瞬间反击,到那个时候,蛇固然会死,人却也会被毒死。
傅显在大光明境的荒原中没少杀蛇,这种事对他来说本不难。
但今天却不同。
这竹叶青不是凡蛇,而是修士豢养的灵物,而傅显受伤太重,他背后的伤还没有收口,刚才骤然一动时,他就感到刀口又崩裂开来,□□上的痛苦他固然不在乎,但反应却却被拖慢了三分。
所以他的剑并没有钉中那蛇的七寸,只钉住了蛇尾。
而曲红绡才刚刚睁眼,神色有些茫然,似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被钉住尾巴的竹叶青如青色闪电般狂暴弹出,一口就叼在了曲红绡的虎口上!
傅显的瞳孔骤然缩小!
他翻身而起,跃到了她跟前,根本顾不得说话,一把抓起了她的手,她的手欺霜赛雪、纤长如葱管……自傅显认识她后,他就总克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过多的关注她,然而此刻,他的手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强硬地掰开她攥起的五指,要查看她手上的伤势。
那条竹叶青软软地从她掌心里滑落,她的手光洁如初,哪里有半点被咬过的伤痕呢?
曲红绡闷闷地笑了起来。
傅显掷出薄剑之时,她就已经醒了。那蛇闪电般袭来,曲红绡五指陡张,手心弓起,使得那蛇一口扑空,随即她又五指一攥,正好捏死了那蛇的上下颚,令它无法张口,再一用力,蛇就被她捏死了。
这是灵蛇,护体真气可没什么用。这种徒手捏蛇的把戏十分凶险,天山剑宗也没人教这玩意儿,然而原主体质特殊,常被毒物侵扰,曲红绡的手掌一张一攥,动作就好像是记忆融入肌肉一般自然,傅显居然没能察觉。
只是这样杀蛇,难免手上要沾染一些血污。
曲红绡朝傅显眨了眨眼,轻声道:“我没事。”
傅显皱着眉在她面上扫了一眼,一句话没说,自怀中取出块帕子,抿着唇低下头,慢慢地帮她擦净手上的血污。
这举动倒是有些出乎曲红绡的意料。
她怔了怔,正要开口,却听傅显嘶哑地道:“出来。”
这话自然不是对曲红绡说的。
一阵尖利的笑声忽然飘飘忽忽地传来,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道长长的影子,已打了下来。
傅显蹲着身子,替曲红绡擦净了最后一根手指,扔下了她的手,握住了他的剑,慢慢地站了起来。
曲红绡也慢慢地站了起来,手藏进袖子里,握住了自己的孔雀羽。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带着面具的人。
面具粗糙、狰狞,扭曲而阴森,双眼鼓凸……五溪人信巫鬼,好淫祀,这面具便是五溪之地流行的巫傩面具,五溪土话称“鬼脸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