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多尖的孩子,咕噜咕噜的眼睛打量着她,宝珠胖的腮帮子鼓鼓的,全家人没有胖的只有她一个,爱吃也会吃,小三子也跟她一样胖,一个大一点的矮墩墩,一个小一点的矮墩墩。
不知道谁家里油炸了酥肉,如今不给祭祀,不能用酥肉祭拜,但是却还是能炸酥肉,过年的时候山药炖酥肉,总是不变的味道。
宝珠塞一大口糕,张不开嘴,一会儿嘴里吐出来一个枣核,扔到木头墩子下去,觉得不太对劲,自己起身端着碗,拉着老三要走。
老三没反应过来,碗掉地上了,下意识心疼的很,弯腰要去拿。
然后打算哭,一边哭一边捡起来。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妞子看着宝珠问。
宝珠不吭声,拽着小三就走了,小三还心疼他的碗,他在家里用的碗,就是最坏的一个了,有豁口也有点裂缝,没办法,拿不稳老容易打碎了。
不如就用个破的,就这么一个破碗,宝珠还给他丢了,就气死了,哭的嗷嗷的。
扶桑听到孩子哭就头疼,她不能被吵的,自己不出去,小荣赶紧出来了,先看门口小三子扒拉门不进来,要碗。
抬眼瞧着,“妞妞——”
妞妞一下就哭了,“小荣叔——”
她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却带着三十多岁的沉重跟五十岁的暮气。
胡同里面的院子都浅,也没有高门挡着,院门关着都能看个大概。
大力叔腰间的腰带扭的紧紧的,把老棉袄扎的下面雨伞一样的,抱着妞妞就嚎哭。
喜团圆。
悲欢离合许多年,沉沉浮浮的日子里面飘荡着,我们总也不知道现如今的日子有多好,也总也不觉得过去的日子是那样的苦。
小荣晚上喊了街坊邻居们,“晚上来家里吃,都来,咱们黄桃斜街的街坊们都来,带着孩子一起来,多少年了,咱们如今也算是团圆一回了。”
大力婶子认不出来,妞妞满脸的泪,跪在她跟前,看着家里的摆设家具,过的照旧是清贫的日子,“妈——我回来了,我是妞妞啊,是妞妞啊!”
大力婶子不懂,只没事人一样地看她一眼,又跟大力说,“过年了,买肉了吗,我要包饺子吃。”
妞妞不甘心,“妈,您看看我,我回来了啊,我对不住您,对不住爸爸。”
她学习改造了两年,因为表现好,提前结束了学习,“上面政策好,想着过年了,便提前一批结束了,让我们到家里来赶得上过年,等着明儿,我再去街道上面报道,汇报我的情况。”
又拉着春杏,“这些年,都是你照顾我妈。”
春杏人温婉,一个温婉极了的人,带着一点刘海儿,一个粗辫子,棉袄棉裤穿的略显臃肿却平和极了,她有她的心事儿,“我是没有地方去的人,大力叔人好,收留我在家里,我谢谢你们才是。”
总也是细声细气,她总是忌讳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她的身份,跟这个时代,仿佛也是有一些格格不入ʟᴇxɪ的。
当年是饭都吃不上的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只是如今,总觉得不光彩。
黄桃斜街的街坊厚道,从没有人讲一句过分的话,她拉着妞妞仔细地说,“你家里来了正好,让叔叔婶子高兴高兴,这些年,婶子总挂着你,别看她现在认不出你来,等时间长了,就想明白了,婶子的病,就是当年心伤的厉害了。”
“走,咱们帮忙去,你回来了,大家伙也都高兴。”
妞妞犹豫,“我是为旧政府做过事情的人,会不会——”
春杏拉着她,“新社会了,再没有吃人的那一套了,先前我去街道上,街道办的人跟我说了,过去的事情都是旧社会给压迫的,如今咱们新社会了,过的是新日子。”
谁讲的清楚,往日的对错呢。
时代的扭曲,拆开看就是每个人经历的扭曲,一生的矛盾跟撕裂。
大力婶子虽然病了,却是一手的好活,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包饺子,“人多,多包点。”
妞妞挨着她坐下来,扶桑就问大力婶子,“这是哪个啊?”
大力婶子正常的时候依旧是能干且利索的,打量着妞妞,笑了笑,还是不认识,跟扶桑熟悉了一点,悄悄趁着妞妞不在的时候嘀咕,“不知道哪里来的妮子,就住在我家,见了我老哭,喊我妈呢。”
“是不是你闺女呢?”
大力婶子斩钉截铁,“不是,我闺女走了,在南边儿,长的好。”
妞妞拿着盖帘来了,她马上就不说了,还是心里觉得纳闷,这个人为什么喊她妈。
扶桑就笑,是个病人,家里三四桌子的人,有借宿的兵,宋旸谷出面,晚上喊着一起吃的,院子里面再开两桌子。
他们纪律严明,又不好拒绝,便拿了白面跟猪肉出来,凑钱买的,跟大家一起热闹。
扶桑这个人呢,大方,她不小气,宋旸谷也不小气。
这些街坊邻居都是早些年帮过大忙的人,这些军人也是打国战的人,便格外地用心准备饭菜。
就是干活的少,宋旸谷跟扶桑干不过来,有人帮忙,但是他俩是撑不起来的,扶桑便拿了钱,“街上买熟食去,多买些,还有酒。”
想了想,“还有烧饼,芝麻酱的烧饼买两袋子,饺子怕不够吃,我还想吃小肚,你买回来单给我留一个,我晚上要冲。”
宋旸谷对她真的,就是回来就是跑腿儿的,你要吃什么买什么,全是他街上去的,骑着个家里生锈的自行车,还是扶桑那时候的呢,说起来都十来年了,修了修继续骑着。
听完,自己就去买去了。
这次上街上去,得带着老三,三个孩子轮流呢,老三就坐在前面,屁股也不觉得硌得慌,风呼呼地往他脸上扑,张嘴就是一肚子的风,但是愿意跟着。
“爸爸,风好大。”
“那你低头。”
“爸爸,全是风——”老三有点受不了,觉得是不是可以慢点。
宋旸谷得抢菜的,不然等着下班点就买不到了,管不了儿子,“小三子,你头低一点。”
“还是冷。”
“那要不你下去?”
老三就彻底闭嘴了,自己尴尬地笑了笑,给自己打圆场,他得跟着,跟着能要东西吃,能见花里胡哨。
这是宝珠回去跟他吹的,就是风大点,这也是宝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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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我的小姑娘
宋旸谷在人群里面排队, 副食品店门口不长不短的队伍,里面的人熙熙攘攘的进进出出,油纸包细细的麻绳吊着, 老老少少参差不齐。
穿着差不多的军绿色或者是青色黑色的中山装, 再有就是穿着棉衣棉裤的扎着腰带的人, 各式各样的人带着各式各样的帽子,葱姜蒜地聊着, 小三子在他旁边,自己扶着帽子围巾,在人群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看遍了各式各样的鞋子。
“皮肚还有吗?”
“卖完了,松仁小肚卖的快, 限量的。”
“明天几点到货?”
“一早。”
“几点呢?”宋旸谷撑着柜台,仔细地问。
售货员看他一眼,挺体面个人不大懂人话, “我们凌晨四五点就开始上货了,您要的话, 早上七八点来就行, 都有,还要什么?”
“不要什么了,就这些。”
老三在后面直接就哭了, 什么也看不见,人家老大出来个子高, 宝珠出来会撒娇,能给人抱着在怀里看, 到他这里, 三不靠一样的, 什么也没有,只听见宋旸谷说一句不要了。
宋旸谷回头看他,不知道哭什么,不太懂儿子的意思,“为什么哭了?”
老三说不出来,就是哭,言语无法表达他这种落差感,自己语言组织能力不如姐姐,也不如哥哥会做事,就嗷嗷地哭。
宋旸谷脑仁就突突的,弯腰拉着他到一遍,“你得讲,先不要哭,有什么事情讲什么事情对不对?”
“小三子,哭没有用的对不对,你讲了会管用对不对?”
老三就指着里面的柜台,还没看一眼对不对?
“你有要买的东西吗?”
老三抽抽噎噎的,买不买的,得看看是不是,多少好东西啊是不是,头顶上人家还有账单跟钱来回飞呢,这地方多大啊,里面全是柜台,哪个他也看不见。
宋旸谷就抱着他起来,“对,你看,你得讲,不讲别人不明白你意思的,下次我们就不要哭了,有事情先沟通协调是不是,你刚才这样就很好。”
小三子就欢喜了,大冰柜里面有雪糕的,这个他之前香港买过的,要吃。
宋旸谷就给买,这可能整个北平就这里卖雪糕了,买了一兜子,家里孩子多啊,稀罕东西,说不定扶桑也吃是不是?
挂着一车把的东西就回去了,老三这会也不觉得冷了,他觉得浑身热,人家自己带钱出来的,没花完,小荣给他的,老小嘛,家里招惹疼。
扶桑做事情是真的利索,桌子都摆好了,大锅里面煮饺子呢,大力跟小荣几个人在喝茶了,看着小三子抱着雪糕吃,觉得孩子肠胃是不是有点铁了。
扶桑买的还能说几句,但是跟宋旸谷不熟悉,就不好意思,等扶桑出来的时候,小三子都吃完了,三个孩子守着火炉子吃的。
扶桑看着小三子,“钱呢?”
小三子就掏出来,他是不丢东西不丢钱的,扶桑看着奶砖上面的包装纸条,“你给哥哥看看,有没有过期的了?”
布谷看了看,“没有。”
布谷也爱吃,大冬天就是冻死了,也爱吃雪糕。
扶桑不带孩子坐席的,三个孩子也不要吃的,就围着小炉子,一人一碗饺子,什么菜也没给,省的孩子老来回地跑着要东西吃。
给饺子吃就吃饺子,都教的很板正,不晓得要东西吃,从来桌子上放什么东西了,就拿什么吃,要是挑东西吃的话,扶桑跟宋旸谷比较有心眼,他们俩会挑三拣四地吃。
没办法,平时就两个人商量吃饭,越来越挑剔,买反正就买两个人喜欢的东西吃。
吃饱了,就绕着院子一个劲的玩,也不学习,也不看书,扶桑跟宋旸谷绝对不会愿意多费一点心思的,你说爹妈都挺聪明的,但是就不太喜欢孩子,带孩子就不太行。
热热闹闹吃一顿,大年初一的时候,扶桑跟宋旸谷就带着孩子坐火车回了山东。
山东老家那边没信儿,还是偏远许多,火车也慢,带着孩子累的很,扶桑对山东的感情很深很深,她出生在这里,小时候在这里长到六岁,她一生中最安稳最幸福的日子,就是在山东度过的。
但是长大之后,山东就是伤心地,就算是现在,会山东依旧会心里觉得很悲伤,背井离乡,永远是一个人中国人心里,骨血里面无法愈合的筋脉拉伤,阴天下雨的时候,伴随终身的隐隐作痛。
直到骨灰被灼伤,成为了滚烫的灰烬,也许才结束一生的遗憾与念想。
她已经四十余岁了,阔别山东已经十余年。
在她接近三十岁的年纪,大婚的时候回到了山东。
这是她第二次回山东,且有预感,在这样的年纪,她的人生里面,也许这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回来了,也许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血脉亲人了,其余的岁月,总是不可期盼,不能延长。
元熊也不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了,见一面总是沧桑多变,扶桑跟宋旸谷的日子好过,总是少见一点岁月的痕迹的。
扶桑进家门,环视一圈,亲人都来接,她再抬眼,没看见刘氏,突然泪目了。
凝视着王乃宁,泪珠子一个劲滚落,“妈呢?”
话音未落便已经泣不成声,没有人通知她,无人跟她讲一声。
早许多年,便已经去了,“你远在外地,不通音讯,后来有你的消息,但是离得又远,平白要你伤心,你日子也不好过,便压下来了,想着瞒住一年算一年。”
扶桑站在刘氏先前住ʟᴇxɪ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人死之后,屋子便空下来了,生前的衣柜衣服床都要抬出去烧了,屋头又不能太空,因此便安置了一张小枣木床。
一张照片在窗台上,背对着人,扶桑翻开,是照片。
小时候她生下来,祖母抱着她,拍的一张全家福,还有元熊。
这一生,这接近过半的人生,到底有多少的颠沛流离,到底有多少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啊。
我们到底要有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生,才能配得上这一辈子数不清的遗憾跟落寞,到底要活到多幸福,才能对得起这酸甜苦辣夹杂的枣花一样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日子呢。
谁也不知道,只知道枣花虽小但结果实,牡丹画好美如空。
“夜里两点去的,挪到席上来,陪了十多天不舍得咽气,总拽着人的手,我趴在她耳朵边跟她说,桑姐儿来不了,夜里就去了。”
走的时候,绝大多数人都是痛苦的,先是一条救不活的鱼一般的,那种枯竭跟衰亡的窒息紧紧地包裹着你,吊着一口气,喘不上来的时候胸膛起起伏伏,张大了嘴巴,那样地无助无力,眼睛都睁不开了。
但是还在撑着,闭着眼睛喘过来就慢慢地平复呼吸,喘不过来的时候这这样难过地去了,要守在旁边的人那样的难过,那样地无能为力。
有时候想想如果有死神,那么可不可以让人一下子就死掉呢,如果必然会有死亡的结局的话,可不可以让人直接死掉。
但是死神仁慈,人们都说死神仁慈,会给你一丝生机,让你熬着,撑着,等着见你相见的人,最后一面,让你把执念最后,像是淘金一样地化解,又像金光一样慢慢地散去消失。
等扶桑,一儿一女,长女为重,但是没等到。
等不到的日子里,最后王乃宁跟她说,走吧。
便走了。
扶桑从没有那样地哭过,宋旸谷出事的时候,她哭的伤心,因为遗憾,因为失去所爱。
但是生母去世的消息,在阔别多年突然得知的瞬间,是接受不了,是对生死人生绝望的哭泣。
她撕心裂肺地崩溃着问宋旸谷,“都说我有福气,人人都说我有福气,可是我有福气吗?”
“有福气的孩子,会见不到临终前的母亲吗?会不能守在她身旁吗?”
宋旸谷吓坏了,他害怕她这样的崩溃,抱住她的头,怕她背过去,“扶桑啊,扶桑——”
“扶桑——”
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胸口,也是第一次,宋旸谷才明白,山东老家对她的意义,她从来没说过,但是她对山东的感情,对命运血缘羁绊的重视,那种灵魂里面的皈依,是那样的深刻,那样的让人看了难过。
诚然,命运没有完全优待的人。
扶桑走的时候,已经很平和,情绪总是突然地崩溃,像是泥石流一样把人湮灭,但是你又在泥石流火山灰烬里面,找出来闪光的金子,找出来一些美好的矿物质,让你仰望晴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