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想想是不是,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人在就行,现如今家里就您一个,您出事儿了,大奶奶跟孙少爷怎么办,老太太坟前一根独香火,可不能从您这里断!”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啊——”话没说完,便被一声痛呼打断,就看雷天生扑在地上,桑姐儿跟个小牛犊一样,从后面直接拱上了雷天生的腰,她知道打不过,伤了人便飞快的跑了,“二叔,我买果子去了!”
她晓事儿了,不言不语的,都听进去了,对这洋鬼子生了恨,知道打不过,便跑出去了!
王乃宁原本要拼命的,这会儿也目瞪口呆,心想这头低的好,扭身也走了,治丧多少事儿要办,要搭棚子设灵堂,设拜祭,账房先生也要请来,凡自许多杂务,还要一位主事儿的,来往安排支应,帮忙的也必要三四十人还要多。
娘家人还有叔族兄弟得他亲自去报丧,白布要扯,丧服要做,纸扎银宝再有香炉灯油,还要祭拜念经,还要请人算出洞时辰,这是家里家外的事儿。
就连坟茔上的事情,也要亲自去按照阴宅先生说好的,事先给老太太的新家安顿好。
一场不出格的丧事办下来,规矩习俗多如牛毛,累人累心ʟᴇxɪ也累财,所以总是戏文里面看见一些家里落魄的,治丧散尽家财不说,往往还要举债借贷不少。
这会儿桑姐儿回来,王乃宁劳心劳力一晚上,家里依旧人来人往,他先夸桑姐儿一句好,“好孩子,你比叔叔强!”
俩人跪在灵前烧纸,叔侄俩一个比一个萧条落魄,跟两条落水狗儿一样挤兑在一起,他给纸灰香炉熏的眼睛疼,“桑姐儿,你旁面一点去!”
桑姐儿装没听见,泪眼八叉地挤兑着他再旁边去一点儿,巴掌大一点地方,不想动,“你旁边去一点!”
主事儿的站在棺材后面直勾勾的看他俩不正好,男正跪叩首,女侧跪烧纸点灯,“孙小姐侧跪。”
桑姐儿就旁边挪腾开去,这会儿人已经穿戴好装棺了,听主事儿的差遣,“请——孝子正冠!”
王乃宁起身,先帮老太太正冠帽,只一眼,便花了眼看不清面目,人死了什么样子呢?
爱她的人觉得跟平时差不多,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嘴巴,一样的面色可亲,跟还活着一样。
不爱她的人,只是看着是个死人,一点生机也没有,面色青白而显得狰狞。
王乃宁是前者,他两只手撑不住扶着棺材,一碰到那顶帽子就是椎心泣血啊,“娘啊——娘啊——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我没见你一面,你睁眼看看我啊!”
顿足哀嚎,不过一句话,多少遗恨跟缺憾啊!
再看一样大哥王乃昌,哪里能恨他呢,至亲之间,除了生死以外,无大事。
“哥啊,我的哥啊,你起来啊,起来看看啊!”
主事儿的从不容情,总是见惯生死,世界上好像就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人,亲手一步步的把生者和死者的联系,一点点的断开,“盖棺!”
老太太七层寿衣,最外一件天青色五蝠捧寿织锦缎,口含金,脚蹬银,手握玉如意,桑姐儿蹬蹬蹬跑过来,她拿来了老太太平日不离手的烟杆儿放进去,哭着跟主事儿的说,“奶奶平时离不开这个,我给装满了烟丝儿。”
“砰”一声盖馆,屋内便是一阵哀嚎,无论是不是亲人还是帮闲儿的,人人痛哭,一应哭娘,大抵这样的丧事总是能让人触景伤情,想起来自己已经去世的长辈亲人。
大奶奶跪嚎,她是必定要哭丧唱经的,灵前哭声要三日不断,直到下葬入福地,“怀抱玉如意啊,我给我娘哭冥路,哭的冥路明晃晃,我送我娘上西方啊!
怀抱黄金树啊,我给我夫哭冥路,西方路上人逍遥,珍珠玛瑙修金桥,金桥底下有金沟,金童玉女领着你走!
我母我夫走到那老母殿,陪伴老母坐莲台!”
闻者声泪俱下,无一不怆然,桑姐儿捂着脸,呜呜地哭嚎,眼泪淌成一片明亮的光,她不知道有没有西方极乐,但是她愿意相信有,这屋子里面每一个人都相信有,这是一种安慰,一种寄托。
让活着受尽苦头,吃尽委屈的那些苦人们,去一个安乐的世界。有金童玉女引路,不至于去陌生地方迷路走失,有子孙孝敬的金山银海供应开销,坐着莲花台成佛,在西方老母的净化下清净六根,再没有阳间的那些伤心烦人事儿。
活着的人希望死去的人在另一个世界如此活着,在心灵里面找了一个精神世界活下去了。
而活着的人呢,大奶奶哭不完的悲情,“一阵悲凉一阵秋,燕飞还有那回头时,我娘我夫一去不回归,我的亲娘啊!”
灵前悲戚一片,屋子里面跪不开,田有海跪在门槛外,也是一串一串的泪,给王乃宁打的鼻青脸肿的,不敢再到他跟前去,也想给老太太大少爷磕个头。
王乃宁实在是没有精力再打他,等人散尽了,他一个人跪在棺材前守着,虚的很,“我打死你——”
伸出来手指点着田有海,“早晚我刀了你!”
田有海这会儿也无精打采的商量,一块儿长大的,老太太善人还给过他几顿饭吃,“等出洞子了下了棺,就腾出屋子来吧,我看教堂里面不错,先去住着,后头跟那洋傻子我说几句好话,去衙门里面县太爷也当得。”
真是恨啊,这会儿王乃宁恨不得锤开他的脑瓜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粪,“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啊!”
错在跟你这样的人玩到大,上辈子不修,这辈子好大的福气遇见了你,也不知是不是抱着你老婆孩子跳井了,要债来的,闭口一句话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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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漏夜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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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姐儿睡的时候都夜里两三点了,早上五六点钟家里就来人了,三天里九次浆水,一趟一趟的往西南方向送,累的人麻木,闭眼睁眼只觉得头昏脑胀了。
王乃宁更是一夜没睡,陆续本家侄孙在前,后有儿媳侄媳,桑姐儿这个孙女是要压在最后的。
清晨的湿气带着泥土的芬芳,人的感官也无限的放大,哀嚎哭泣在一次次的跪拜里面嘶哑,远处红日露出一点绯色在连着天际的山林里,水井处的扁担“吱扭扭”地撒向菜地。
一氏族人长龙一样的队伍缓缓地行进,宋遵循约见雷天生被拒,雷天生拒绝和谈,只提要求。
他昨晚也是一宿没睡,跟两地掌柜的谈了一晚上,形势大坏。今日便赶路回州府回话,等队伍过去后,车夫才路过犹冒着青烟的祭台。
宋旸谷手里捏着一颗枣核儿,掌柜的投其所好的小玩意儿,里面微雕青城十景。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不清前面的捧杆孝子,收回视线,只看见一个小孩儿,矮墩墩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头上缠着白布,一边走一边散开了掖进去,手脚显得愚笨。
桑姐儿不懂为什么白布不能打结,一律白色的绑腿,缠腰以及头巾,只能一圈一圈掖进去。她自己掖进去的,走到半路就散开了,人又困顿,两只手木喇喇地来回拉扯。
最后前面记不清哪一房的嫂子扭头怕她跟不上,帮她缠起来了。
草草吃几口,家里人都是自己找吃的了,有做酒席的大师傅一律只给客人做席,凡自家中人,大约是为了孝道而自苦,没有专门的饭菜。
她掐着一个比脸大的饼子,一半掰开了拿在手里,一半大口吃着,也没地方坐,只站在厅门口看着账房先生跟王乃宁说话,“二爷,账面上钱没有了,您看——”
一项项花销,王乃宁看的心惊,不觉才两日钱就用完了,这还是省着用的,“我再去取,有什么事情您照应着。”
老太太藏着银子的,他知道。
桑姐儿抱着饼子跟他后面去内院,卧房锁死了,钥匙王乃宁拿着。
他进去,秋瓜绵延图后面有个镶嵌在墙里面的小柜子,再开锁,里面有个小箱子,存着马蹄金。
这是祖产,从来只往里面放,不往外取的,桑姐儿跟着他一起坐在炕上,递给他半个饼子,“吃吧。”
王乃宁接过来大口的吃,他什么也没吃,也没有人惦记着他吃,“桑姐儿,咱们得走。”
“族老们怎么说?”她把最后一口塞嘴里,有点渴,但是不想动,脸色惨白的。
王乃宁摇摇头,靠不上,人家图的是财不是命,舍财换命,犯不着族里抄家灭口的得罪那个煞星,王氏族人近千,也没有多少能臣良将出谋划策,族里庇护不了他们,“到时候先搬到祠堂里去住,再帮着我们起房子。”
“可是桑姐儿,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要走,必定是带着寡嫂侄儿一起走的,三代人最后只有叔侄相依为命。
桑姐儿把金饼子都倒出来,巴掌大一块儿,一共六块,她从柜子里拿出来针线筐。
看了一眼窗外,“叔叔,咱们得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才是,这些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你年轻又能干,有本钱做点买卖,怎么都有出路。”
王乃宁听她一副大人语气,心里骤然一疼,当家主事儿的人没了,他当叔叔的比寻常还要更疼她,“我要走必定是带你们一起走的,不然你们怎么过日子,族老无至亲,要是乡里看那洋鬼子的眼色欺软怕硬的,就是再难,我也带着你们的。”
桑姐儿希冀地点点头,她也不想待这里了,不出两年大概就能抑郁死,“那咱们哪里去?”
去哪里,只能去山西,王乃宁平日里走街串巷、招鸡遛狗的本领显示出来了,等夜里再守灵的时候,先找厨房的饭菜饱餐一顿,商量大奶奶,“去山西!”
大奶奶似乎没想到要走,她先想到的是不容易,“天高路远,怎么去的了?”
大门没出过几次的小脚女人,她怎么也不知道山西在哪里,她畏惧。
“家里有骡子,套上车,我会赶车。那边地处中间,少有战乱,比我们这里要安稳。不然几ʟᴇxɪ时洋人打过来了,咱们没有好日子过的!”
桑姐儿一心一意要走,大奶奶便没有话要说了,她是没有太多主心骨的人,桑姐儿是读过书的人,她自觉桑姐儿是聪慧有见识的人。
“妈,你等人都散了,悄悄收拾东西,弟弟吃的用的,山西在西边,冬天比我们冷的快,多带厚衣服才是。”桑姐儿说完,又去帮王乃宁收拾东西,特意找出来一身青色短打。
那些马蹄金被大奶奶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四块缝在王乃宁的衣服里,后腰围挡那里缝了一块儿,胸口又做了布袋子揣进去两块缝死,还有一块在绑腿上,牢固又不碍事。
大奶奶缝了一宿没睡,王乃宁拿着剩下的两块儿,一块换了铜板供应账上支出,一块儿换了几块碎银子,剩下的串成一布袋铜板儿,银子大奶奶收起来了,铜板儿一人又分装了一包零用。
等发葬完,王乃宁立即穿着孝子服去过户,大印一戳,传承百年的王家大院儿,自此改名更姓。
雷天生还问起来桑姐儿,他伪善地邀请她到唱诗班,王乃宁面色沉沉,“走亲戚去了,昨天就走了。”
跟大奶奶昨天夜里就走了,托族里面老成可靠的族兄送出城外去了,怕的是以防万一。
田有海看着王乃宁走,一路追出来,“二爷您上哪儿去,去宗祠吗?”
“对,去宗祠!”他胡乱答应着。
田有海欢天喜地的,觉得事儿算是办好了,剩下就看自己的了,“您放心,我必不能忘了你,等两天我就给你谋个好差事。”
哪里想到王乃宁好脚力,不过一下午便追上了桑姐儿,族兄还没走,等他来接人才放心,“你们这一支分出去了,咱们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族长说了,要是山西那边不好待着,便再回来!”
又拿出来凑的一篮子吃食,“这是族里给的,没帮上你们忙,此去一别经年——”
说到此处,王乃宁砰的跪下叩首,大奶奶忙推着桑姐儿去跪谢,满眼泪光。
此去一别经年,背井离乡,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若是富贵不归故乡,便是锦衣夜行。若是贫贱而不能归,那便是客死异乡为异鬼!
骡车悠悠地前行,黄烟漫道的黄昏下远去的是故土,桑姐儿现在跟宋旸谷一样,一身天青色短打坐在车辕上,看着倦鸟归林。
“叔叔,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不要去行不行?”她看见王乃宁塞在车底下白布缠着的大刀了。
王乃宁拉开桑姐儿的手,这店里的人都睡了,她不敢惊动,只死死的拉着王乃宁的袖子,“我们上路去,自然请镖师护送,叔叔我劝你不住,你要万事小心。”
她的语速又急又重,“今晚他必定要庆功,我早前听酒坊说给他送酒,他的卧房在三楼最里面一间,前后门有当差的护卫,你从西北墙下的下水口能钻进去,楼门锁着你得从窗台爬进去,楼后窗户不锁。”
“出来的时候你记得跑快点来找我,要是人发现了,你就就近躲起来,顶楼有个阁楼里面放杂物,叔叔,我等你。”
她站在后门那里,头发剪成了小子头,毛茸茸的一颗脑袋像是刺猬,洗漱过换了一身蓝布长衫,影影绰绰像是鸟笼上的蓝布罩子,筒状的,殷殷地看着王乃宁,“二叔,我怎么着都在这里等你的!”
王乃宁牵起骡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桑姐儿抿着唇,“你现在想做的,我未必没有想过。”
人想要复仇起来,事无巨细,又胆大包天,想出来各种各样的主意来,教堂先前为了引诱孩子去,时常邀请他们去参观,大人还有忌讳,小孩心思单纯为了糖就去了,还有胆子大的,曾经爬到楼上去偷糖过。
“桑姐儿,你出生之前,老太太找人看相,人人都说是个男孩儿。”
没想到是个女孩儿,但是这个女孩儿跟别的女孩儿不一样,果敢聪慧,又勇毅过人,她还多思善谋,比十二三的孩子都要懂事,他骑跨上去,看月满人间,未必没有几分自豪,“如今看来,你比男孩儿强。桑姐儿,我要是没回来,你就雇个人赶车,不要留在这里,去山西去,太谷元盛德。”
山西巨富,据说那里全部是高宅深院,佣工不计,资材数以亿计。山西帮走南闯北做买卖,青县当铺就是山西人开的,天下当铺,长江以南是徽州人,以北是山西人。青县当铺的总号便在晋中太谷——元盛德!
她追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到门里去,插上锁,肥大的长衫略显臃肿,像是一直吃胖的猫。
漏夜等更,不肯再睡,只在院里静坐,她看天看地,一遍一遍地掐着指头算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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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成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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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枯坐一个时辰,王乃宁终于回来了,袖口沾满了血,脸上擦干净了,桑姐儿指了指桌子上的换洗衣服,一模一样的青色短打,这一身里面缝着东西的。
“我去买早点去——”她跑到大堂里面去,先问伙计,“有什么吃的?”
开门做生意当人伙计的,没有平白放过一个铜板的道理,“您吃什么,后厨都有,细面菜粥烧饼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