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给吓一跳, 身边的打手马上就跟上去了, 扶着起来,马上送医院去了,“给宋家去电话,马上到医院来。”
手下的人呢,跟姨太太关系很亲近,宋家的这一位姨太太,早前在舞厅里面做大班,跟金先生的关系非常ʟᴇxɪ好,她拜金先生码头的,金先生是悟字辈分青帮的,上海七分天下归青帮,三分是租界。
二老爷年后的第一餐饭,就是跟金先生一起吃的,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当初二老爷来这边的时候,也是先拜码头的,他那时候直接拿了十万块给金先生,求庇护的。
金先生觉得他讲义气又会做事,这边金先生养一帮弟兄,想要做生意又很想正规一点,转型也不是很容易,上海这边租界的条约越来越规范,跟警察打交道也很多,盘根错节的,两个人生意上的往来就越来越多。
二老爷让利很多,看着那一份报纸,金先生对日本人也很不满意,一字一句读完,人在里面抢救。
但是没想到率先来的是姨太太,当初她在道上的名号就是小红鲤。
“人怎么样了?”
金先生指了指里面,“不清楚情况,等医生出来,其他人呢?”
手下那边就不吭声,道上混的,终归是偏瘫小红鲤一点儿,嫁人从良了,就是奔着过好日子去的,宋家有钱,钱多的金山银山,国外的物业地产还有存款,这些二老爷都跟金先生说过,两个人无话不说的。
但是就是因为太亲近了,小红鲤算是金先生的人吧,所以他就不能开口问小红鲤的事情,那时候她能做大班的,上海滩一大半的舞女都是听她的,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但是宋家的家庭情况很复杂的,如今大房来了,姨太太按照山东老家的规矩,就是没地方站的。
对宋家的情况也了解一些,但是不好说什么,结果就见小红鲤一下就哭出来了,捂着帕子,哽咽着,“金哥,我快活不下去了,我是嫁人了,不是卖给人家家里的小丫头,不是家里无足轻重的洗脚丫头,这些年我陪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对大房那边对我本来就不亲近,这些年不来往,如今来了,我便低头,大年初一我亲自去拜见奉茶的——”
是的,她先低头,低三下四的,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妾,什么叫姨太太啊,她进门人是见到了,二太太那边不可能不见她的,堵在门上的时候,大年初一大家都能看得到。
但是跟她想到的完全不一样的,去的时候二老爷刚好不在家,二太太人都没有起来,只坐在高座儿上,上海不时兴老礼儿了,她行的是新式礼仪,问好就是了,说几句吉祥话儿。
原以为二太太说什么,谁知道只是让人捧茶来,“请坐,取红封儿来给姨太太”
管家亲自托着红封儿上来的,赔笑递给姨太太的。
其余的,二太太便一直低着头喝茶,根本就不会看,不会问,多一个字儿没有。
小红鲤身世也坎坷,她老家里是贵州的,祖祖辈辈放排的,她的爷爷,她的父亲,都是死在放排上的,那种放排人,赚的都是卖命的钱。
山上的竹子木材,云贵川地区的,运输不方便的时候,为了节省人力物力,就放排,从山上下来,然后特殊的捆扎在一起,利用南方庞大细密的水路网,在河道里面一排一排地运输到大地方去。
水流湍急的地方,就得要巧劲儿,不能让木头散开了,也不能让木头走错了方向,但是人有时候就顾不上,顾不上的时候,一旦掉在水里面去了,立马就跟横冲直撞下来的一根根木头砸死,一排排木头在水面上,让你连个露头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就是死。
她跑到安徽去投靠亲戚,亲戚也没有活路,带着她顺着新安江去苏州,在苏州学艺,后来到了上海,十二三岁就摸滚打爬起来的。
结果现在就到这样的地步,她想开口的,说自己想搬过来住的,但是二老爷那边的态度她可以接受,冲击力没有二太太这边大,她就是那样矜贵地,敷衍而体面地招待你,让你无地自容,一种天然的威慑跟压迫就在两个人的中间。
不是所有的人都出身上海,不是所以的地方都是上海滩。
金先生淡淡地看着她,“当初劝过你嫁人的,你要当富人妾。”
摊开手,“小红鲤,你知道,人不能要太多的,每个月的家用,宋家那边是按月送过去的,你喜欢跳舞就去跳舞,喜欢去喝酒就去喝酒,你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的。”
你当初有人追,那么多穷小子,那么多警察有看好的,但是你都觉得穷酸对不对?
你要穿靓衣,你要入豪宅,如此而已。
金先生拿出来报纸,“你知道,这一位,是独子。”
三个儿子里,只有这个是亲生的。
小红鲤捂着嘴,太震惊了,“真的吗?”
金先生不确定,这个要等宋家人来。
扶桑你说难不难呢?
她没有去医院,她直接回北平,喊了小荣来,“你陪着太太去医院那边儿,让姑太太也一起去。”
二太太人完全就不太好了,她现在完全就是麻木的,扶桑这么一说,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跟着扶桑去北平,“我跟你去北平,儿子啊,我的儿子——啊”
最后一个字,疼得说不出口,她的儿子啊。
扶桑眼睛都看不清路了,全是泪,她自己觉得烦人,看不清东西很烦人,影响她做事的效率了,一把拽开二太太的手,“你马上去医院,你懂吗?你如果不去医院,如果人不好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这样大的家业,这样多的来往,你这边让谁去主持呢?
她知道,昨天姨太太那边来过,难道要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
人在第一时间,是考虑自己儿子的,如果有个选择在自己眼前,老公跟儿子死一个的话,她毫不犹豫地,真的会选不如老公去死。
包括二老爷有这样的选择的话,他也是毫不犹豫让自己去死,换宋旸谷。
所有人都希望他活着,扶桑眼神很凶,很沉,“活着,我给你带回来,死了,我留在北平。”
甩上车门就走了,她坐直升机去的,很幸运,昨天刚认识拜访的朋友,家里有直升机,她可以直接过去,承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家里有□□的,全部装在口袋里面。
扶桑自己也带着,她问承恩,“怎么用?”
承恩教她,教着教着,忍不住侧过脸去,跟大太太一样,太疼了。
扶桑这个人呢,她不仅仅跟自己容易较劲,她跟所有人都较劲,老天爷有时候安排的不好的话,她都能跟老天爷较劲,就是这样的。
你如果让我先生去世,这样对我不公的话,那我变得不可理喻一点,变得疯狂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对不对?
她还有很多钱,很多钱,她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她宁愿自己是个印钞机,赚很多很多钱,就打下去,一直打,打到日本人死绝。
现在不要跟她讲什么种族,一个种族有好有坏,不要偏激,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挫骨扬灰。
她在飞机上哭,一直哭,有时候沉默地落泪,有时候崩溃大哭,很多时候,她会趴在那里,呜呜地哭着。
那份报纸,看了又看,一看宋旸谷的脸,他的袖口,能看到他上车的时候,袖口出来了,是她结婚的时候送的,托伍德从国外买的寄回来的。
他戴着很好看,很帅。
扶桑想,她多想一个字,都疼得余生活不下去的感觉。
她第一次觉得对人生失望,“我很失望,很失望地那种失望,我曾经有个这样好的爱人,这样好的人啊。”
从今以后,再也遇不见了,再也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了,这样的一个人,在她少年的时候,仰望着他的时候很多,他博古通今,承担了她少女时代绝大多数的崇拜。
她结婚,是最幸运的一件事情,她总觉得活在当下,不留遗憾,可是现在想想,遗憾太多了,太多了,她爱他,比自己想的深很多,很深。
报道上面的描述,就是没有人活着了,整个车队都成灰了。
没有成活率。
日本人像模像样地拉出来一个尸体,看不清任何东西,对外发讣告,说是宋先生。
扶桑下飞机的时候,完全就不哭,日本人设灵堂,祭拜。
大棺材都在那里摆着的,很多北平市民来吊唁。
但是看到扶桑的时候,还是愣住了。
这是遗孀吗?
她穿的很新鲜,很艳丽。
过年的衣服,都是很喜庆的,就穿一身红色,正红的那种,旗袍。
上海天气要暖和,因此她看着有些单薄,承恩把外套给她披着,她穿着进去。
进去的时候,眼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个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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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请叫我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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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
她站在那里, 就两个字。
日本人不愿意的,为什么要开棺呢?
就不动,日本人的性格是非常敏感且谨慎的, 扶桑两个字他们就已经联想过很多情况了, 烧脑的很, 现在也很端正地应对ʟᴇxɪ这一种情况,打量着扶桑, 对待遗孀的态度也很谨慎,他们在镁光灯下面总是谦谦君子一样的。
叽哩哇啦地说很多,翻译也都在, 全部是同声翻译的,“舒女士——”
话音刚落, 扶桑手里的包对着他的脸就砸过去了,眼神跟刀子一样的,“宋太太不会喊?”
翻译吓了一跳, 没想到她这样漂亮柔弱的人,进门之后会这样, 现在他看扶桑跟钢筋一样, 这哪里是柔弱无依啊,这浑身上下就剩下骨头了。
她也怕日本人发难的,日语很流利地说, “我要看我先生最后一面,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国际报道上如果要写的话,听说现在你们在和谈?”
战场的话, 不是只有中国这一块战场的, 全世界都在打仗, 都在死人,日本周边的那些小岛屿,他们南下沿着太平洋侵略的时候,跟其他的国家也有摩擦,她在上海那边消息要灵通很多。
比如说,他们的盟军,德国人的话,现在情况也不是很好,很多犹太人到了上海这边来避难,寻求政治庇护,她不得不来软的,“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影响,开棺也好让大家看明白,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走,那么今天外面的北平市民也不会走,财局的人也不会走的。”
财局的人不是死光了,他们现在还是有人站出来的,老李没有来,之前宋旸谷的那些老同事没有来,但是他后面手底下那一批人,那些年轻人,打头的来了一个,之前扶桑进门的时候,主动站起来颔首的那个就是,财局的人。
大力从人群里面挤进去,吆喝着,“开棺——我说,让你们开棺,谁知道你们里面放的什么,我们得看看人怎么死的,是给人炸死的,还是给人刺死的。”
当年老袁大人,就是活生生给日本人用刀,在老袁大人的家里,硬生生刺死的。
扶桑侧目回首,黄桃斜街的街坊们也来了,大力带着小力,还是那样破旧的棉袄,黑黝黝的八字儿棉鞋,腰间一根麻绳儿。
她身后站着的人很多,社会各界人士都有来,因为宋旸谷,因为看到一点新的东西,一些好的萌芽,当所有人以为现在的北平就是雾蒙蒙的时候,就如此堕落沦陷下去的时候,那样绝望的时刻。
在新年后有一些人站出来了,站出来然后给大家规划一个美好的蓝图,不管能不能实行,能不能延续下去,但是精神力量是那样的大。
北平人不是没有血性的,不是逆来顺受的,这些年一直在做顺民的,只是压抑着,死死地压抑着。
这边的记者中外都有,很不怕死,镜头就怼着日本人的脸拍。
日本人出于各种考虑,开棺了。
不仅如此,在民众的要求下,所有的残骸都被清理出来,宋旸谷是最完整的一个,其余的,连着汽车的残骸,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连个头骨都分不清了。
害怕吗?
“去医院请法医来。”她吩咐承恩。
日本人的法医就站在一边,她不用。
真的是咬着牙含着泪,在场人无一不泪目。
如此的结局,协和医院的法医站在外面,北平的巡警也在维持秩序,推着人进去,“快去,快去。”
法医气喘吁吁的,之前跟扶桑打过照面,跟伍德的关系很好,路过扶桑的时候就很克制的低声劝她,“节哀。”
他这样也没有办法区分出来了,都是一堆的,日本人对现场的毁坏很彻底,他跟扫垃圾一样的,兜起来了,去宋旸谷那边看了看,仔细辨认。
辨认他的头骨,想着以前看见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至于腿长,倒是想要看看身高的,但是他的肋骨都没有了。
很惨。
现场啜泣一片。
扶桑戴着手套,几个人一起帮忙整理,她一点一点的摸过去,没有看见那个袖口,“人数对吗?”
法医低着头戴着口罩,“少了。”
“几个?”
这个不清楚,“我之前跟伍德通过电话了,他说回来帮你处理这些事情,兴许还活着,日本的打算,我们都清楚的。”
立威。
拿捏。
顺民之下怎么能有反骨呢?
烧了就是,你看,现在不都成灰了。
日本人趾高气昂的,你看呗,看也就是这样,要查案,那不好意思,我们也查询不清楚,但是我们可以借题发挥。
刚好在抓人,就再抓一批人,你们自己人干的,找个替罪羊出来就是了,至于哪里来的那么大剂量的炸药,至于谁站在楼上那么明显地投掷炸弹的,不清楚,都不清楚。
别问,问就是你们中国人顶缸。
承恩一直站在扶桑前面,靠前半步,他心跳的有些快,扶桑垂目,既然如此,她就有别的事情要做了,最起码,给活着的人,给一些还在的人,做一点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她泪如雨下,八方鞠躬,认尸为夫。
大力疼的跺脚,实在是太教人心疼了,日本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对着扶桑深感抱歉,在后面日本记者会上,客气备至,并且主动要求给抚恤金丧葬费,且送棺回上海。
扶桑婉拒,“今后,我将会留在北平,短期内不会回上海——”
她视线看到财局的年轻人身上去,突然对他招手,镜头全部给他那边,“我先生没有完成的事情,税制改革将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从初一开始便生效,不可废止,不可中断。”
“我先生罹难不存,其意志尚在,我将会继续遵照执行下去。诸君请多努力,财局税司互相扶持,兴国家之税收,造民生之福祉,为民为过创收。”
“其盐税改革,按照二月份计划,将会从北平率先开始,一季度完成整个北平改革到位,其运转模式参照执行第12号实施方案文件,有争议者财局解释仲裁……”
她讲很多,讲的现场的人,都没有想到,日本人数次起来又坐下,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