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被一盆冷水淋了一头,数码暴龙打了个寒颤,他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空前冷静,索然无味地说:“算了,没什么好解释的。”
“砰!”无缘无故被猛踹一脚的铁皮置物柜发出了响亮的嚎叫,铁制托盘上的医疗器械稀里哗啦地滚动了起来。
数码暴龙打了个哆嗦,一下从无欲无求的咸鱼状态又掉回了现实世界里,他头皮发麻地看了眼有点掉漆的置物柜:“妈妈,你别生气.......”
“玛莎!”福尔摩斯先生关切地看了一眼凹进去一块的置物柜,他又看了看福尔摩斯夫人的黑色皮鞋:“你没受伤吧?”
福尔摩斯夫人一把挥开了丈夫想要拉住她的手,她‘腾’得站起了身,脸涨红的像是烧开了水的锅炉:“不,我很好,非常好。”
“你的意思是,”麦考夫挑高了左边的眉毛:“你对自己偷窃和企图自杀的事实供认不讳,同时毫无悔改之意?”
“.......不是偷窃。”数码暴龙死鸭子嘴硬:“我只是顺手借来用一下。”
“你的重点原来是这个吗?”福尔摩斯先生惊愕地看向了自己的小儿子,他摇了摇头:“你妈妈说得没错,夏洛克才是你们当中最成熟的那个。”
麦考夫的右手抬起,又放了下来。
作为父亲,他一直以为达伦是四个孩子当中,最不让人担心和可靠的那个――与达伦相比,他的兄弟们和姐姐虽然天赋异禀,但在为人处世上实在算不上合格。
他们有着能够洞察人心的能力,却根本不具备情愿合群的性格,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同样做父母的难以安心放下。
达伦・福尔摩斯曾经是最让他和妻子欣慰的存在,但是此时望着小儿子慌乱茫然却强撑着伪装的模样,福尔摩斯先生却有点自我怀疑了。
他和妻子在得知了达伦自杀未遂的事情以后,顿时后怕又惊惶不已,连夜就从家里赶来了医院,想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们活泼的小儿子自寻短见!
作为父亲,也作为福尔摩斯当中公认的情商代表,福尔摩斯先生怎么可能不觉得惊怒?
他同样想要像着妻子一样大吼大叫着宣泄着差点失去孩子的恐惧,对自己无知无觉以及达伦轻佻态度的愤怒。
但是、但是!
他不敢。达伦都已经脆弱到走到自杀这一步了,他根本不敢再多说什么以免刺激孩子脆弱的神经,只能把挥之不去的恐慌和担忧吞进肚子里,勉强安抚着妻子,准备先让达伦倾诉一下情绪。
但是现在,福尔摩斯先生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压得他憋闷不已。
他深深地吐了口气:他到底为什么觉得达伦是最正常的那个?
“.......这根本算不上偷窃,自杀也早就不入刑法了。”
“不就是自杀了吗?欧洛丝和夏洛克不也曾经‘死掉’过,”数码暴龙被福尔摩斯夫妇看得不自在,他偏过脸小声嘟囔说:“而且,我现在根本没死――”
数码暴龙说得是
之前欧洛丝和夏洛克的‘假死’事件,巧合的是两件事他和福尔摩斯夫妻都被蒙在了鼓里,他曾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的姐姐/哥哥死掉了。
换位思考一下,对比一个比一个过分的哥哥和姐姐,数码暴龙一点不觉得自己这种‘企图自杀’还‘自杀中止’的行为有什么出格的。
拜托,他出演的可是根本就自杀未遂的剧本啊!
而且.......
他们明明根本就没有多在意他,现在摆出来一副好像很关注的态度.......
“达伦?你说什么?”福尔摩斯夫人激动地打断了数码暴龙的话,她气得几乎要浑身颤抖了:“你刚才说什么?不就是自杀吗?”
数码暴龙心头一阵烦闷,他被像是看猴戏一样接二连三地盘问搞得心烦意乱,心里总时不时冒出来的不切实际的念头更是让他愈发的烦躁。
“对!”数码暴龙的忽然爆发让众人都是一懵,连福尔摩斯夫人都被他惊得一滞:“我是这么说了,也是这么认为的,怎么了?”
空气里,死一般的寂静。
数码暴龙恨不得想和玛莎・福尔摩斯一样大吼大叫,说反正你们根本就没有多在意我,我怎么样都是我的自由。
但是,数码暴龙已经不是还会靠着争吵和自暴自弃来吸引注意力的孩子了,那样的孩子是还会怀有希望,盼望得到回应的。
可数码暴龙已经不是了,他早就反复经历过太多希望和失望,对自己的定位有着确信和清楚的认知了。
除了亲友们以外,无论是在谁哪里,他都从来不重要。
福尔摩斯们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古怪,只有他既没有天赋异禀的聪慧又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愚蠢’,还不死心地非要挤进他们当中,强行合群。
用夏洛克的话说,就是他永远愚蠢得出乎夏洛克的意料。
是他总是自找苦吃,总是奢求不切实际的东西。
数码暴龙像是破风箱一样‘呼哧呼哧’地吐气呼气,憋了半天,他还是强压下了心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愤怒和委屈:“算了吧.......”
麦考夫抽出了一只香烟,夹在了手指间,他却又在视线触及玛莎・福尔摩斯时,重新把香烟塞进了烟盒里。
麦考夫的食指不住地在烟盒的棱角上滑动着,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反正你们根本都不喜欢――很讨厌我,那我怎么样你们都不用管,”数码暴龙哽咽了一下,他强撑着平静说:“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攒了很多钱可以还给.......”
夏洛克把左腿放了下来,他看起来很想直接站起来,但是停顿了一会儿,夏洛克又重新架起了右腿,他绷着脸后仰着靠在椅背里,继续听着。
“达伦!”福尔摩斯先生不可思议地问:“你.......你在――说什么?我们怎么可能会讨厌――我们都很爱你.......”
“你闭嘴。”福尔摩斯夫人伸手挡在丈夫的脸前,她气得眼圈都开始红了:“你让他说!”
“因为我们都讨厌你,所以你就打算自杀对吧?好,你说――”福尔摩斯夫人哆嗦着嘴唇,她死死盯着数码暴龙,问:“你继续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妈妈。”数码暴龙见玛莎・福尔摩斯的状态不太对劲,他心里的委屈和闷怒顿时消散了一大半。数码暴龙忙不迭地下床,想搀扶着福尔摩斯夫人先坐下:“算了,你就当我没说........”
“算了什么算了!”福尔摩斯夫人用力推开数码暴龙,却因为体型差,差点在反作用力下踉跄着站不稳。
她气得头昏,玛莎・福尔摩斯死死抓着达伦急忙扶住她的手,指甲扣进他的皮肉里:“我真
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我不爱你?我不爱你会因为你们而放弃数学,做一个家庭主妇?”
“你是我最小的孩子,也向来是最让人放心的那个.......”玛莎・福尔摩斯眼泪一下掉出了眼眶,砸在数码暴龙的手上,烫得他生疼。
明明,打完针他就把自动开始的痛觉关掉了.......
数码暴龙下意识地就想要缩回来手,却被玛莎・福尔摩斯死死地掐住,根本抽不回来。
“你知道你这么说,我有多受伤吗?”福尔摩斯夫人哽咽着说:“我最爱的就是你,达伦。”
数码暴龙只觉得脑袋被重锤当头砸下,他的脑袋‘嗡’得一声,翻腾着乱成了一锅粥。数码暴龙一边怀疑是不是自己天天臆想有了幻听,一边又疑心是不是玛莎可怜自己,才会说这样的假话。
不然........
不然,他怎么会被爱呢?
“你......不讨厌我?”数码暴龙最终也没有勇气说出‘love’这个单词,他脑子里一会浮现玛莎烦躁地皱着眉问他是真的不会写这道数学题吗的画面;一会儿又想起来玛莎总是抱怨麦考夫和夏洛克从来不让人省心,却永远把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
不.......
不会的。
“是的,”一道笃定又温厚的声音在数码暴龙的耳边响起,他回头看见了同样流露受伤神色的父亲:“我们都很爱你,我,玛莎,以及夏洛克、麦考夫和欧洛丝,都很爱你,从始至终。”
“........”数码暴龙喉结滚动了一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玛莎・福尔摩斯又失望又气急地咄咄说道:“夏洛克很疼爱你,你喜欢在白天睡觉,他从来都只在晚上练小提琴;你说想搬去和他一起住,他还不是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同意了吗?”
“达伦,你到底为什么会觉得我们都不爱你?”
数码暴龙已经完全被‘夏洛克不讨厌――甚至可能喜欢他’这个荒诞的假设给砸懵了,他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试图证明什么一样说:“但、但他还是把我赶出来了......”
“那是麦考夫的要求,”夏洛克双手抵在脸前,撇开视线,看天看地看麦考夫:“以及,我不知道什么叫‘爱’――”
玛莎・福尔摩斯怒视着他:“夏洛克!”
夏洛克的话拐了个弯儿,他的双手好像又向上抬了抬,几乎把他鼻子都遮住了:“但是――我.......可没说过讨厌谁。”
玛莎・福尔摩斯这才喘顺了气,她拧了把数码暴龙小臂的肌肉,问:“听见了吗?!”
数码暴龙只觉得人站在地上,灵魂却飘忽忽地好像要从躯壳里直接飘出来了:“.......听、听见了。”
数码暴龙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他总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云上,摇摇晃晃地站不稳:“可是......可是你们不是都觉得我愚不可及、总是犯蠢、根本跟不上你们的思路――”
“麦考夫以前还总是说夏洛克是个白痴呢!”玛莎・福尔摩斯被数码暴龙一句蠢话问得差点气冒烟,她气急地看向夏洛克:“你――夏洛克你来!”
“好吧,达伦你永远愚――呃,总能出乎我的意料,”夏洛克在福尔摩斯夫人近乎能够喷火一般的视线下改了口:“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白痴,在你――在我见到其他‘正常’人以前。”
夏洛克在‘正常’这个单词上加重了咬音:“和麦考夫相比,我同样愚蠢又迟钝,欧洛丝还曾把我耍得团团转,所以――你的愚蠢和我们.......呃不讨厌你之间,到底有什么冲突?”
“没、没有吗?”数码暴龙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相信地追问:“....
...你们真的不讨厌我吗?”
玛莎・福尔摩斯的情绪来得快,但看着小儿子呆呆傻傻的样子,去得也快,家里的孩子一个个都是不太寻常的捣蛋鬼,达伦今天虽然着实让人生气,但她被兄妹四个气多了也就习惯了。
“当然,连麦考夫都很爱你!”玛莎・福尔摩斯擤了擤鼻子,她中气十足地继续噼里啪啦地说:“你从中学开始所有事情都是他一手操办的!你以前想学游戏,他找人给你写推荐信,后来你又转头去报了旅游――他不还是什么都没说,在你拜托他帮忙以前就给你准备好了一切。如果换成我非得骂――”
“咳,”麦考夫不自在地咳嗽了一下,调整了坐姿,他将烟盒攥在手里,说:“达伦。欧洛丝问我要过的东西很少――她很喜欢吃你推荐的‘木海人’披萨,菠萝味的那个。”
如果是平时,数码暴龙大概会笑着附和一句‘意大利人不会为此感到高兴’,但是现在他已经像是一个饿了三个月,结果发现自己住在粮仓里,被噼里啪啦砸下来的坚果给砸懵了的小仓鼠一样了。
“是、是吗.......?”数码暴龙根本就说不出来一句俏皮话,他脑袋乱哄哄的,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这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哈哈......
下一秒,真的不会......忽然所有人哄堂大笑,说他们都只是在开玩笑吗?
“你最好以后给我管住嘴,别再――做些蠢事!”玛莎・福尔摩斯根本没管她的小儿子内心正在经历着怎么样的天翻地覆,她一把拧住了数码暴龙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不然我把你耳朵给拧下来!”
数码暴龙如在梦中,他迷迷瞪瞪地又放开了痛觉开关,想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拧、拧吧。”
福尔摩斯夫人眉毛一竖,顿时不惯着数码暴龙狠狠地拧着他的耳朵:“你说什么?”
数码暴龙像是之前可怜的床板和置物柜一样,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嗷――疼疼疼疼!妈妈妈――!”
“好了,好了,”福尔摩斯先生打着圆场:“达伦身体才刚好,玛莎你消消气,他已经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吗!”福尔摩斯夫人没松手,看着数码暴龙问:“还敢.......做尽蠢事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敢了妈妈!”数码暴龙眼睛亮晶晶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太疼了,他的眼眶发红,眼珠湿漉漉的,看人就像是黏人的小狗一样。
玛莎・福尔摩斯冷哼了一声,勉强松开了手,她刚要心气不顺地继续说点什么就被数码暴龙给直接抱了个满怀。
“你给我――”
数码暴龙哼哼唧唧地把脑袋埋在了妈妈肩颈边:“对不起妈妈,你怎么这么好,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我好爱你,妈妈――”
正要发脾气给数码暴龙脑袋瓜来一下的福尔摩斯夫人抬起来的手一抖,先前只掉了两滴的眼泪一下就跟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流了出来,她手掌握拳用力地砸落在数码暴龙的背上,流着泪埋怨说:“你竟然敢说我不爱你,你竟然敢!”
“我错了,妈妈。”数码暴龙飞速抹了把脸,他又嬉皮笑脸地缠着玛莎・福尔摩斯撒娇:“妈妈你最好了,你原谅我吧,我爱你妈妈――”
福尔摩斯先生不经意间揩了揩眼角,他欣慰地上前拥住了正抱头痛哭的玛莎・福尔摩斯和开心得像个傻狗一样的数码暴龙。他拍着数码暴龙的背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夏洛克倒吸一口气,他震惊不已地看着恐怖如斯的数码暴龙,不敢相信那三层洋葱是由他的父母和兄弟组成的。
夏洛克惊恐地望向了病床对面坐着的麦考夫:“达伦――他一会儿.......不会也想这么对我吧?”
麦考夫正凝望着互相拥抱的三个人,听见了夏洛克的话,他愣了一下。
紧接着,麦考夫的神情陡然凝重了起来,他全身紧绷着训斥道:“.......别危言耸听,夏洛克!”
“不,”夏洛克戒备地摇头说:“你不能低估达伦・福尔摩斯,我完全确信他有这么做的冲动。”
夏洛克严肃地甚至使用了‘we’这个人称,他悄悄凑到了麦考夫的身边:“我们得先发制人,麦考夫。”
麦考夫勉强地点了点头,他承认了夏洛克的危机预见性,他焦虑地打开了已经被捏瘪的烟盒:“你说得.......对。”
同样开始焦虑的夏洛克,伸手摸向了麦考夫手里的香烟盒。
“你打算怎么――”
“你们在做什么,麦考夫、夏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