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姑娘不听劝,居然也有本事能从火场里逃出来。这样福大命大之人,朕当然要将她安置在近处,指不定还能帮一帮朕兴旺气运。”
“正如当下,”他挑眉,“不是么?”
卫时谙的口中被塞上了团布,双眼紧闭,眉头间还可见昏迷前的痛苦神色。
她被禁锢在两名禁军之间,以刀勒在脖颈之前,被人架着肩膀迫使其不可落地。她的衣衫上残留着大片的血痕,不像是被旁人所沾上的,那一路自胸口滴落到裙裾的痕迹,当是自她口中而出。
谢今朝的眼中本就布着血丝,眼尾也因这源源不断的冲击泛着红,脸上已干涸的血迹还停留在原先的位置,前额额发长须散落,人如鬼魅。
如今再见卫时谙这般奄奄一息的受伤情势,神色愈见疯狂,执着剑柄的手力道大至近乎要将其捏碎,眼眸更渐猩红之色。
“放了她。”
他将剑尖对准了建元帝的喉咙,“你以为你还能逃得掉么?”
“何必做无谓挣扎。”
“那你就看看吧,”建元帝神色丝毫不见退缩胆怯,“看看究竟你与朕的近卫,谁的刀更快。”
“朕若是活不成,你的太子妃也别想活了。”
“你不是要所有人都死吗?那我们不若便如你的愿,一并下地府去,这般这世间再无任何人可阻你青云之路,这不是你最想看到的局面吗。”
“你绸缪许久,不就是为了等今天吗?”
“动手啊。”
谢今朝下意识将手中的长剑向前抵进一寸,在建元帝一声嘶哼之下,果不其然见卫时谙颈侧的那抹白光离颈脉更近了些。
“你根本下不去手的。”
“只要朕身边还大有人在,你便动不了朕一根头发丝。朕还要去行宫颐养天年,走时也可将这皇位大发慈悲让给你,朕要逍遥做朕的太上皇,受万世景仰敬拜——”
刀剑刺入心门,穿过娟锦所发出的轻微嗤响,却足以让身前人即刻永远失了颜色。
这一剑丝毫未见留情,几乎是将人捅了一个对穿,以致使足以能看见对方的唇立见灰败,身躯登时瘫软在地,唯余一双眼还不可置信,直直盯着自己,遂而流出混浊的黄泪。
他死了。
他的生父死了。
谢砚舟死了。
一切是不是,该结束了?
“殿下。”
青梧与鹤尘及时赶到,飞器了解了那挟持卫时谙的几名禁军卫,方将卫时谙解救。
而卫时谙此刻却奋力闭着双眼不愿睁开,分明能清晰感知到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听到所有的对话,感触到有人将堵着嘴巴的布拿开让她自由,仍然不能睁开双眸——
她在一片混沌之中独自完成了一场与系统的博弈,但显而易见地惨败。
她昏蒙于凤栖宫门前,再度有了意识时,却发觉自己恍若神飞身外,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漆黑。
【宿主。】
作者有话说:
皇帝终于下线咯~~大家久等啦!
第一百一十章
【你知道你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吗。】
卫时谙略微偏了偏头, 找准了声音来自的大抵方向,“知道。”
系统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声音不复存在, 此时此刻转而成为了再冰冷不过的机械音, 倒像是剥去了从前亲切伪装的表皮,露出最冷漠无情的内里,令人头皮发麻。
【系统已经再三命令您烧毁证据, 但您违背了系统指令,将推动男主黑化的证据给予男主,这将直接造成世界秩序的崩坏,宿主想过擅自行动的后果吗?】
“做都做了,我还何必总瞻前顾后, 去考究那后果不后果的。”卫时谙轻笑, “再者,你以为没有我这个证据,谢今朝就不会知道真相吗?”
“他不定早便知晓了, 根本不差我所得到的这么一个字据。而我这么做, 是因为我不想让自己良心难安, 我有我的处事原则, 不能与你同流合污。”
“原因就这么简单。”
“我不懂你所谓的世界秩序是什么, 但我所认为的世界秩序应当是惩恶扬善, 而不是像你所说的去界定, 让那些做了错事的劣徒还苟活在世上,让受害之人忍气吞声。”
“你认为杀了人, 一个人甚至许多人就是必然的恶。可你怎么没有想过, 那些人的身上又背负的多少无辜的人命, 他们以命抵命, 怎么就叫做破了秩序?”
“还是说, 你认为他们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秩序?”
【所以宿主的意思是,决定不再履行任务职责,强行终止与系统程序的合作吗?】
“是。”
【很抱歉,对此我们会对宿主采取相应的毁约惩罚措施,以及在宿主确认终止程序时,本系统会自动感应男主是否对世界秩序造成严重毁坏,从而选择是否履行二〇八一四号文件终止计划——启动自毁程序。】
【首先,如果宿主选择强行与系统在任务期间中断或终止合作,则视为宿主毁约,相应惩罚措施即为宿主将永远无法返回原世界。】
【宿主确定要这么做吗?】
卫时谙闭上双眼,沉默不语良久。
直至系统警示音再度响起,才将她拉回神思。她倏尔长呼一口气,才复答道:“是的,我确定。”
“但我想知道,什么是自毁程序?”
【自毁程序的内涵为,如若男主强行攻破世界秩序,造成本系统崩溃,系统将采取防护机制,与宿主的智能并化融合,对男主实行绞杀行动,从而维护本世界不再进一步遭受击坏。】
【在绞杀行动实施完毕后,系统将自行时失效并与宿主解绑,而宿主将履行毁约终止合同,永久保留于本世界。】
“你一定要杀了他?”
卫时谙死死攥紧了手,“你所谓的程序构建的秩序根本就是一个悖论!你摹黑成白,就为了维护你道貌岸然的伪命题,不觉得可笑吗!”
【系统只根据程序设定执行能力范围以内的计划与行动,无法替宿主解释其他问题,请宿主做好准备。】
【更何况,绞杀男主也是对宿主后续保留在此世界中的一种保障,系统判定此结果有利于宿主生存,实施条例理由充分,现在进行行动检测阶段——】
“不!”
只觉有一道强烈的电流划过脑海,在其中轰然炸开一处裂口,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剥离感与不可避免的痉挛。
她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分崩离析,而体感却在一片黑暗混沌之中格外清晰。她能够感知到自己被什么掳走,带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被布团堵着嘴而无法叫喊,又被人勒着双臂不能动弹。
放弃挣扎的一瞬间,所有的杂音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听见了谢今朝的声音,也明白他果然不出她所料得知了一切,要建元帝血债血偿。
她听到了他们父子之间所有的对话,所有埋藏于心的仇恨,听到了谢今朝的从前,和本不该驾临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只是不曾想到,建元帝会以这种方式来遏制谢今朝停手。
电光石火之间,她恍然想起出嫁时她身着一席繁复的正红嫁衣,牵着阿娘的手小心翼翼钻进鸾车中。在松开阿娘的手的前一刻,她听到她附在耳边说了令人费解的几字。
……什么保真。
如今想来,那句话不是保真,而当是——
明哲保身。
阿娘要她,明哲保身。
她忽觉颈间一抹刺痛,随即有冰凉的尖锐抵在了脖颈,逼得她被迫仰起头,耳畔是建元帝癫痴的颤笑,和得意忘形的威逼,令她恨不能即刻将他碎尸万段。
他凭什么这样得意啊。
可就在卫时谙痛恨的刹那,剑刃穿入胸腔的声响再清晰不过地传入耳中。建元帝猖狂的畅笑在顷刻之间戛然而止,而随之即来的,也是她的意识再度抽离。
他已成了一个死人了。
被谢今朝一剑穿心,了结了性命。
可不过几瞬,她很快感受到了系统自毁程序的威力,感受到了自己的意识越发被撕扯,有什么东西正不断挤入她的记忆与脑海;她也感受到了好像有一个熟悉的怀抱接住了自己,鼻息之间还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
她听着那人急迫地唤着她的名字,想让她醒过来。
她也真想告诉他,她一直都知道,知道这周围所发生的一切,她也想要醒过来看一看他的。
但系统的力量太强大,她只觉得自己眼下似乎已经不能再算是一个活人的形态,反是因为系统意识的强行入侵变得像个怪物。
那种疼痛激得她的额上全然是冷汗,伴随着身体的排斥而自发性的剧烈疼痛,似乎五脏六腑都被挤揉成一团,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痛,看不见又摸不着且席卷着全身。
系统连她的意识都能剥夺,它的来路绝不简单,它不会放过谢今朝的。
她不能醒来,一旦醒来就什么都完了。
不能醒,可她就要坚持不住了。
谁能救救她啊。
太疼了。
太疼了——
谢今朝看着怀里的人终于有了生气时,一时间甚至屏住了呼吸。可当卫时谙缓缓睁开眼眸,径直锁定他的双眼时,那里呈现出的冷漠让他眉头一滞。
他从不曾见她这般神色。
即便是在她得知颈间那枚蛊痣的缘来之时,质问他的那双眼睛里也只有失落与失望,还有被欺骗的愤怒的余温,以及怒火熄灭过后的心灰意冷。
哪一种,都不是这样的。
她紧紧审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看穿。
“谙谙。”
卫时谙闻言,眨动了一下眼眸,但似乎是还不大适应这陌生的环境一般,僵着手将他推开,从他的怀中跌跌撞撞起身。
她不同任何人说话,只低下头去,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模样:原本青莲色的素纱衣,前襟被血染成了大朵大朵的黑红脏污,分外扎眼。
她如是看了片刻,没什么反应,又抬起双臂动了动。摊开了掌心,也是血污一片,好在手指都完整如初,动了几下便能行动自如。
卫时谙复才抬起头,慢慢转着脖颈,想要回过身去打量一圈这金銮殿。可颈上被刀刃抹过的血痕不慎擦到了衣领,带起了一阵刺痛。
她有些惊异地皱了皱眉。
遂缓缓抬起手摸向颈侧,指尖沾上了星点殷红的血迹。她歪着头,眼眸霎时一闪。
“谙谙。”
卫时谙被这一声轻唤扯住神思,而后偏过头径直看向立在身前欲言又止的谢今朝。他眉眼间的狠厉还未散尽,眼眸猩红,看向自己的眸光却复杂而难以琢磨。
但她不必去理会。
她只能闻得到充斥于殿中的血腥气,和他脸上身上的一片污色,是一个个死了的人留在他衣衫上的痕迹。
这着实令人厌恶。
卫时谙并不应答谢今朝,一步一顿走至御阶前,看着建元帝仰面朝天又死不瞑目的惨状,才说出醒来过后的第一句话: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谢今朝看着她,面色没有半分松动,唯有大袖下的手握攥成拳。
“北疆沙场上的人几乎死光了,你用你的英明才智杀了他们。从前时局所迫,北狄一朝覆灭,你责怪痛恨你的父亲的同时,也变成了同他一样的刽子手。”
“漠北以同样的方式被覆国,你毁了别人的家园与土地,如何能显得你比旁人良善?凤栖宫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所有盛满你昔日回忆的东西都毁了,兰若与罗元霜同归于尽,谢凌弋已死,白家姐妹二人也落不得好下场。”
“黔南失去了守卫他们多年的州主,百姓在不知情中被吓得六神无主。胤朝失去了君主,前朝被搅乱得人人自危,震荡波动,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破碎山河。”
“娘娘!”青梧看着卫时谙一句一句无情的控诉,心中的不解令她不住想要上前质问——
分明之前还不是这样的!
而谢今朝虚虚抬手止住了她的步伐,仍旧立于原地,看着卫时谙眼中一览无余的愤怒与痛恨,眼底波澜渐起。
“我先前就说过的,你根本没有必要事事都追根寻底。明明你不做这些,不杀这么多人,一样能够安安稳稳坐上你的帝位,承继大统。你所历经的那些磨难造就了你的今日,使人百炼成钢,有一颗强大的内心能够担起家国重任,这就足够了。”
【不——】
“你的人生便是光明慷慨的正义之道,不是吗?”
【这不是正义,把我的身体还给我!还给我!】
卫时谙狠狠皱眉,面部有些扭曲,随即又平复下来,略微动了一番,将身子完全转向谢今朝,“可你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要走这样一条杀孽深重的道路,你毁了原本和平安定的一切,原本只需顺势而治的一切,你当真不觉自己太过自私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谢今朝!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你就是最极端的个人主义,你亲手杀了你的父亲,你说他不配活在这世上,可你造出重重余孽,证明了你只在乎你自己的喜怒哀乐,你比他还要自私自利,你只爱护你自己!”
【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我才是卫时谙!滚出去!】
“还想要一统江山,你是理所当然的以为这些冤魂不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找上你吗?你就算坐上帝位也不过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暴君,胤朝注定会在你这样的暴虐的君主手下走向灭亡!”
她一把拔出插在建元帝心口的长剑,直至谢今朝:
“如果你的父亲不配活,那你也不配。”
谢今朝的眸光在一片晦涩不明之中终而跌入灰黯。他似乎还未从巨大的沉痛中走出,只记得当年踽踽独行时,陡然在一片漆黑不见光的深渊中探求到丁点光亮。
他以为那束光肯向他递出援手,牵引着他一步步走出这缄默的荒凉。他以为是得神明垂怜,让他来日能越过空山,抚平心疮,不再跌宕于日月冗长。
他以为那是能够解开雪夜的仲春。
可他在尝过了春日的明媚后,贪恋着不肯松手,追随着那抹光亮向前,终是到了平芜尽处,那春色却被悄无声息地收回。
而他低头向下看去,脚下仍旧是悬崖临渊,天寒雪飞。
他仍旧没有走出这片雪山。
且踏入更万劫不复的炼狱。
神明也觉得,他罪无可赦。
谢今朝阖上双眸,示意身后欲上前拦住卫时谙的二人,只身迎着那长剑走上前去,心口撞上剑尖的麻木传遍四肢百骸,他复而睁开眼,对上卫时谙冷冽的视线——
“好。”
“来杀了我吧。”
从头至尾,他都是一个人。
孤星照北,孑然自渡。
这就是他的命数,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能够救他。
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