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支撑着他走下去了,远在八年后的今日,那座深渊终究等来了他的认输。
他或许,本就该死在建元二十二年的隆冬。
卫时谙的眼睫一瞬不眨,似乎没有一丝触动,手上的力道分毫不减,蓄力欲向谢今朝的心口狠力贯穿,了断一个痛快。
【不——】
“不!”
“殿下!”
然仅下一瞬,众人失色之间,谢今朝愕然看着那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含章剑,生生刺进了卫时谙的腹间。
她反手握紧了剑柄,不顾自口中反上来的浓血,猛力将长剑抽出,才终是卸了力气,倒于御阶前,随即被谢今朝合入怀中,紧紧捂着那不断渗血的伤,指尖颤到根本捂不住。
而卫时谙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畅意释然。
你看,我赢了。
你知道在你问我是否确定要强行终止任务,那样我将永远回不去原来的世界的时候,我迟迟没有开口吗?
因为我猜到了还有这样一种方式。
我想要试一试,如果我真的死了,是否就能如我所猜想的一般,回到我本该存在的地方。
就像现在,我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轻,我又感受到了被抽离的感觉,我想我大抵是成功了。
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的原则和底线,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怕死,我也——
终于能够回家了。
在意识消逝的前一刻,卫时谙的眼前早便看不清人影。她说得含糊不清,但仍然用力抓着谢今朝的肩头,附在他的耳边:
“对不起。”
“我骗了你。”
她想要碰一碰他,奈何即便是那丁点的力气,也再使不出了。
“不、不要……忘了我。”
不——
还是算了。
她复而笑开,离开他的耳畔,用能够使出的最大的气力将他推开,在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刻,艰难启唇。
“忘了我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佥曰:天命不可以辞拒, 神器不可以久旷,羣臣不可以无主, 万机不可以无统。丕祇承皇象, 敢不钦承。
新帝登极,改国号为永豊。
选良吏,高事有功;轻徭薄役, 轻农夫之累;简法轻刑,修法,赦天下。崇礼教,崇养材;恩施之道,利并之。
与大辽修好, 以碛漠北十三州为西凉, 并收为大胤内附。
一片旧山河在新君初临后,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百家子民似乎也在一日一日的晨露打荷下, 逐渐忘却了乱世戎马, 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原本的安宁。
而自北疆凯旋而归的大胤将士, 也自痛定思痛, 治兵于营, 招贤者为营士, 整陟罚臧否, 重振军风。
卫渊跪立于太极殿前,待新皇召令。
“臣先是为倾覆虏之党, 自知无颜面圣, 如今见北疆已平, 大胤国泰民安, 臣夙愿已了。”
“但臣人罪重, 先皇曾予臣匕首,欲使臣自戕于沙场,而臣抗旨不遵,违逆圣意。但当时平克漠北毕,臣跪于秦关欲以血祭北狄先人,被贺兰将军拦下,谏臣面圣请罪。”
“臣以今斗敢对圣,乞陛下赐死。”
谢今朝敛于冕旒之下,闻言静默良久,阖眼沉思。
约莫过了足足一盏茶的时辰,方听得那御座上端方之人略略拂手,令屏后近侍呈一柄短刀于卫渊身前。
他看着那柄上再熟悉不过的纹路,深知那是他彼时藏于怀中一路奔至阴山的那一柄,一模一样的短匕。
再尘埃落定后的今日,再次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既如此,那你便用你的方式,替八年前的自己赎罪吧。”
夏至未至,蝉鸣空桑林。
天门山,仙人观。
“朕昨夜又梦见她了。”
“哦?”那老者还是一如从前模样,身后酒坛堆叠,衣衫散乱不羁,唯有那脸颊被酒气熏得通红,“总好梦与一人,可不算件好事。”
谢今朝敛下鸦睫,不曾言语。
“这说明你执念太重,迟迟困于旧忆之中不愿走出,久而久之将成念疾,自然于你不利。”
云游子挑着眉梢,撇了一眼身旁沉默着的年轻人,却忽而闻得他一声轻嗤。
“怎么会。”
“朕早该将她忘了。是她执意闯入朕的梦中,扰朕不得安宁,如何算作是朕心有执念。”
云游子将酒壶一掷,偏头挤着眉毛盯着谢今朝被白纱包裹,还洇着血的伤痕,甚为无语地仰头望天。
真是信了你的邪。
“你就装吧。”
他复而盯着天边将出不出的熹光,“今日正是一载前她嫁你为妻的日子,许不定是人姑娘给你托梦呢。”
日光攀升山头,泛着炽焰颜色,映上人的眼眸。长睫被初升高阳染成金光,半边脸都透着润色。谢今朝眯起眼眸,想起了他一直强迫着自己不去想,却又忘不掉的那一夜。
他看着卫时谙一点一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化为虚无,而他的手心当中沾着的她的斑斑血迹,都随之弥散殆尽。
他跪坐于堂皇的大殿中央,脚下是冰冷刺骨的砖石,而属于卫时谙的一切都散了干净,不剩一分一毫。
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还刻印在脑海挥之不去,弥留之际血色的怅然笑容和微弱的声线似乎还存留在他的视线之内——
可他再复低头,什么都不见了。
干净得好似她从未来过这里。
好似她在他身边的一载时光皆是一场他幻梦之中的泡影,唯有她还遗留在东宫景福殿中的那些物件,和当时未曾来得及收下的贺礼,证明着她当真存在过。
原来她真的会离开。
也真的从未说过假话。
“她不属于这里。”
“朕曾许诺过,待了结当年之事便放她离开,只是不曾想,会是这种方式。”
“她的离开,原来要经历那般的痛苦。”
若是早知如此,当初他便不会将她卷入这场吞人性命的漩涡之中,或许他就能再耐下性子等一等,等到她能够彻底置身事外,不再被他拖累,再做决定。
如今她能回去,回到那个她本该存在的地方,应当真的高兴自在了吧。
“行了,你也别想得那么多。老夫不是说了,她当初是为你而来,所以你们看似萍水相逢,实则是命中注定,哪有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撇干净。”
云游子憨饮一口,咂了咂嘴:“你要是真能放下,还大费周章做这些事干甚?整三天三夜,险些死老夫家门口,真有你的。”
“你平日里那些个聪明绝顶的劲儿都去哪了?这会子倒犯起浑来。人姑娘既然能为了你来这第一回 ,那怎就不能有第二回?”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德经你又不是不曾读过,还揣度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谢今朝垂眸,看向地缝中忙碌着奔走的雏蚁,与一方井水不犯河水的叶蝶,摇了摇头。
“她从未想过留在我身边。”
“既以死生之代价求得复回之际,又如何愿再度舍身。”
“为了我这样不值得的人。”
云游子啧声相斥,抬手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随即横卧于青石上,翘起了腿着急得晃来晃去。
“多跟你说几句话老夫都得折寿十年。”
“跟你说东你非要往西,喊你打狗你偏要喂鸡,老夫为了你这想七想八的脑袋简直十个头也能愁白——”
谢今朝偏过脸,“你的头发本就是白的。”
“知道!要你小子多嘴?”
云游子气得白胡险些翘上天去,努嘴嗫喏好半晌,忽从胸襟里掏出个皱皱巴巴的字条来,看也不看便扔给了谢今朝,旋即换了个姿势背过身去。
“爱找不找。”
————
青城山脚下的庄子里,近日新添了好几户人家。
只是令村中人略诧异之事便是,这些新户似乎都是远道迁徙而来,但却是独门独户一人居于小宅之中,且看样子年纪尚轻,尤其是住南面的那位姑娘——
看样貌行止分明像是高门大户里头的闺门小姐,可却只身离了家门迁与此处,询问之下也不过得来一句“说来话长”,想必是有些难言之隐所在。
既是有意不愿多言,那也便无须多问了。
至于另一位引人注目的,当是个着奇装异服的男子。
那男子比那位卫姓的姑娘迟来个一两日,身量高,一双灰眸一眼见过去便知是个外邦人,更何况还有那胡人的衣饰于深邃的眉眼,而看来唯一有些能融入其中的,大抵是那形似中原人的乌黑的头发。
他也是形单影只,恰巧住在了南面,与那位独来独往的姑娘为邻。
听人说,他似乎叫哈里克,是西凉人。
卫时谙起初见到他时,也对着那张脸怔愣了好半天。
只不过倒不是因为他的异族相貌,而是因为他的眉眼,与有几分相似于……
谢今朝。
在此之前,她曾去胤都大将军府门前过几回,但看到的皆是封闭陈旧的府门与上了锈的枷锁,和那偌大的封条。
她隐去身份,辗转问询有关卫氏一门的消息,却回回被人指噤声,说是新帝立后大喜之日在即,陈兵罪将不宜多言,恐冲了天家忌讳,招惹杀身之祸。
新帝立后——
他要娶妻了啊。
卫时谙难抵心中怅然,但遥遥望向高伫的宫墙,似乎有什么在驱使着她放下。
想来也的确,以她眼下的身份与姿态,已经不合适再站到他的面前,倒不如不见。
只要他能从当年的困境中走出,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结果。
而看着如今民康物阜的崭新面貌,也恰恰印证了她的期盼与愿许。
这便足够了。
她寻了一个离胤都有些距离的江南庄子,时不时也能听着些江湖庙堂上的风声,打听打听消息,日子尚且闲适。
她慢慢适应着独自一人生活所要学会的一切,也与邻里往来得还算融洽。而平日里哈里克早出晚归的,也会日日替她顺道捎回些生灶用的柴火,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稔了些。
他说他自小不爱受拘束,总想着向外面走一走,只是碍于此前漠北与大胤之间僵持不下的关系,和被战火扰得不得安宁的故土,他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的钱财支撑自己独自远行。
但好在眼下漠北已成了西凉,他也靠着商榷之路攒下了厚实的家本,便背上了行囊走出黄沙地,到大胤的疆土上一览好风光。
钱塘青城山已是他此行的第七个歇脚地,在商榷场上所累积的中原话与不得不再度学习的迫使感下,如今他已能很好的与钱塘当地百姓交通,除却本土乡音还不算熟外,中原话连西凉的口音也磨合得不剩多少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哈里克闻言展颜一笑,眉眼之间洋溢着探索的欣喜之情,“说实话还没有定下来,但我想着再往南面走一走,可能会折转去黔南看看。”
“黔南……”卫时谙想起了些旧事,“如今黔南是谁人的地界?”
“新帝削减地方官治之权,可不能再说是谁人的地盘了,自然都是大胤的土地才是。不过我听闻是当年自北疆回来的贺兰将军驻扎此地,他在北域赫赫有名,还未曾来大胤时我便听闻过他。”
“如今自北疆徙至黔南,也同样能将黔南水土治理奇佳,到底还是能人多才干。”
这样。
卫时谙依言点了点头,想起了爹爹那时披甲戴胄,立于马背上笑着抚她的额顶的模样,随即深吸了口气,“不说这个了,你不是还要去净慈寺看看么?我也要去集市上采买些要用的物件回来了,咱们改日再谈?”
“也好,我还是按着老时辰把柴火放到你院子里,你就放心去吧!”
“回见。”
钱塘的风水养人,那时南下至江南道时,抛开那些横乱添黑的大案以外,的确是个宜人好景之地。
青石长街尽处,抬头便见远处松山。乌瓦白墙,乌篷船在粼粼河道里慢悠悠的摇晃,街边的饮子还飘着新鲜的果香。
初夏时节的天还略有些热,但卫时谙实在喜欢一人散漫又自在地走在长街上,沿路走走看看,听桨摇水面的濛濛潺潺。
再从锦衣铺子里踏出来,日头已然要掉下西山。卫时谙赶着脚步往庄子里走,没成想即便是脚步再快,到了院门前天色也终究还是暗了下来。
院里初来时植了几株茉莉,如今正逢第一茬开花的时候,堂间的晚风一带而过,将馥郁系在裙裾之上,自是沈水熏成换骨香。
卫时谙推开藩篱门,远远见庭中立着一人身影,复而又看向了地上一捆齐整结实的柴火,略有些意外道:
“你怎么今日回来得这般——”
不。
不对。
卫时谙手中的糕点牛皮袋登时掉落在地。她看着合欢扑扑簌簌落下的蕊瓣停在他的青丝与肩头,视线凝结在那张久违的面庞上。
玉冠高束,额发一点,银丝垂肩。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谢今朝。
他此般衣衫雅逸,身着的正是冬时生辰时,她奔走于坊市之间定来的白漳缎,上头是苏绣绣娘指尖下萧萧肃肃的仙鹤戏水青竹暗纹。
时隔许久,终见这一身锦衣陪衬下所现的君子清姿,只是这布缎纹样与他当下的身份相比,到底还是差得远了些。
卫时谙有些踌躇着开口,一时间有太多需要解释和问询的话,可研磨许久兜转至唇边,只能是一句:
“……陛下。”
谢今朝定定看着眼前人,将情绪遮掩得极好。他看着她垂眸恭顺的疏离模样,垂在袖下的手蜷了蜷指节。
“你把我看成了谁?”
“什么?”
卫时谙下意识抬眸,却见他拂手偏头,沉声道:“罢了。”
她被这凭空而来的一句话击得无措,整个人仍旧沉浸在见到谢今朝的惊动之下迟迟回不过神思,也不曾多虑他话里话外的意思。
初夏的风扑着热气,吹乱了他垂散在额前的须发,才将她的心绪倏尔拉回,有些局促地向屋中看了看,拾起了地上的糕点袋子,遂指了指谢今朝的身后:
“请……进去说吧。”
木门轴开合的吱呀声响激得卫时谙缩了缩脖颈,硬着头皮转过身去,随意指了个地方示意他坐着,下意识捻了个酥糕放入口中。
她咀嚼了几番,又捏起一个过身去,欲给立于她身后神色看起来分外淡漠的谢今朝,方伸出手的一瞬间又忽而顿住。
她只是他的故人,如今再见,还是当守些分寸为好。
更何况——
卫时谙低头看向袋中被摔得不成几块完整模样的碎糕点,抿着唇又将手上的这块放了回去,净了净手本本分分为他斟了半盏茶水,福了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