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日便在这小小仁通县内发现两种不同的蛊虫,这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有擅蛊者匿于此地。
姜昀黎眼眸微眯,却不敢耽搁时辰,只得速速将这蛊虫收进竹筒娄,再小心翼翼将尸身切口缝合完好。
而后,她朝着同样神色不虞的沈听肆说道:“疑团也算是初步有结果了。如此,便有劳大人将小厮唤过来把尸首搬回原处,我再行去知会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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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时谙搀扶着精神不济的许氏遗孀,在府上下人的指引之下来到了一间东边的厢房。
她从一路上的简单试探中得知,这遗孀名叫董婉,少时便因家乡灾疫被许家买走,当童养媳一般养到了适婚的年纪,嫁与了许世镜为妾。
至于为何为妾不为妻,除了卫时谙猜测的因门第不合的缘故之外,还有董婉自己抽噎中所透露的:
许世镜年幼时被下江南的游仙算命,说是命里无妻,否则易被克死,直把许氏二老吓得断断是不敢让其娶妻,只草草纳了房小妾伺候着。
于是乎董婉于十六岁嫁与许世镜,彼时的许世镜已有三十有三。二人成婚到现今也不过四年,可这四年里许氏二老接连病故,如今许世镜也死于非命。
二人膝下也并未育有子嗣,这偌大的县令府便只剩下了董婉一人。
卫时谙紧绷着嘴角,一时间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眼前这位尚且年轻的姑娘,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青梧姑娘,我可否问问,今日府衙问审可有结果?那宋怀仁他可认罪?”董婉攥着手中的帕子,素白的抹额绑在额间,显得她更为憔悴。
卫时谙垂下眼眸说道:“罪证尚不确凿,还无法定罪。”
“那姑娘可知,公堂上都有何许人?”董婉咬着唇,语气恳切。
“临安州刺史宋怀仁,州府主簿刘楚尧……”
不等卫时谙说完,董婉的面色便瞬间焦急了起来,赶忙问道:“他们如今全被押送大狱了?”
“是。”
此语罢,董婉却不再做声,只是连连摇头。
怎么办,不能再等了……
卫时谙端详着她的神情,心下觉得有些疑虑,却又一时不知这种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但想着既是要帮谢今朝尽快了断案情,那眼前这董婉定是个少不了的关键人物。
于是她琢磨了一番,试探道:“如今查案所需,我便不得不问夫人,可对许大人被害一事所可能的缘由略知一二?”
“许大人被害那一晚,夫人身在何处?可有听闻什么异样的动静?”
听闻此言,董婉倒是在原地怔愣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缘由……”
“还能有什么缘由,宋怀仁之所以要杀人灭口,不就是因我夫君有他在仁通县为非作歹的证据!”
“而至于那晚……”
董婉闭上了眼睛,似是不愿再去回想,本已哭得干涩的眼眸又瞬间濡湿,声音颤抖着说道:“那晚夫君回来后,与我一同进了哺食,过后便去了书斋,我也回了房中,谁知……”
“谁知再从耳中听闻夫君之名,竟是府中的门童前来叩门,庡㳸说是……说是夫君被人发现溺毙在井中!”
说罢,董婉又是两眼一黑,就要晕厥过去,被卫时谙及时揽住腰身,扶上床榻。
“实在对不住夫人,若不是查案所迫,在下本也不愿反复提起这等伤心之事。”
“不,不,”董婉并未有要躺下的意思,反倒是急急坐起身来,径直朝着门外走去,一边还不住念叨着:“我去……我去将证据找来,我要还夫君一个公道,将证据找来……”
卫时谙只得跟着她,一路走至县令府院的西边,停在了一处名叫“画兰斋”的厢房门前。
看起来,这似乎是许世镜生前所用的一处书房。
只见董婉慌慌张张地推开门,直奔着插屏后头的一副挂画上去,小心仔细地从挂画后的墙内打开了一处暗盒,从里头拿出了一沓卷册。
许是她焦急的缘故,竟一下子没能拿稳,最上头的卷册便掉了几面在地上,又使得二人不约而同蹲下身子前去捡起。
这慌乱之中,董婉不小心被卷册的边角勾住了袖口,扯拽间露出了一截小臂。
那上面斑驳的伤痕,深浅皆有,就这般闯入了卫时谙的视线中,直叫她顿在原地,惊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董婉急忙拉下衣袖掩盖住这些个可怖的伤口,喏喏解释道:“叫姑娘受惊了,无事,是我此前想不开,想着随老爷去了,自己剜的。”
“只是我没用,我贪生怕死,试了好多回,还是不敢下狠手,我没用……”
卫时谙闻言,蹙起眉头来。
不啊。
即便只是短暂地看了一眼,也能分辨得出。
那分明像是鞭痕。
抽打在手臂上的鞭痕。
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攥住董婉的手腕,却被董婉挣脱开。对方紧紧捂着自己的小臂,一副被吓得六神无主的模样。
“青梧。”
卫时谙听到身后传来的如沉金冷玉的声音,回头便见谢今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身影逆着光亮,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她也不好再追问那伤痕的事,只应了一声,将董婉扶起。
下一刻,董婉拿着这一叠卷册冲至谢今朝身前,手指哆嗦,眸光悲切,问道:
“太子殿下可已验完我夫君的尸首?可是如仵作所说?我手中是宋怀仁贪赃枉法的证据,都是我夫君生前亲笔所书!可否、可否能定下宋怀仁的罪名,还我夫君公道!”
谢今朝接过卷册,指尖捻着纸页的边缘,抬眼道:“有这方证据,只能证实宋怀仁确有杀人动机,但不足以定罪。”
“那究竟如何才能叫宋怀仁认罪!他的那帮酒肉朋友不是已不能证明他当晚在场吗?加之此等证据,为何还是不能治他的罪!”董婉情绪又激动起来,险些站不住,好不容易扶住了一旁的书案,才得以稳住身形。
她眼中含泪,神情又已然有些癫狂之色,下一刻便不管不顾地推开卫时谙,冲出房门,跑向了前厅。
彼时的姜昀黎与沈听肆才唤来小厮把人抬回棺内,覆上黄表纸,便听闻厅门一声钝响,一位身着素衣的少妇闯了进来,一把护住棺椁,怒斥道:“你们是何人?对我夫君做了什么!”
沈听肆与姜昀黎等皆是一怔,片刻后,沈听肆冷了神色,解释道:“在下大理寺少卿沈听肆,这位姑娘是太子殿下的随侍,此番前来验尸查案,请夫人莫要误会。”
“误会又如何?该给的我都给了,你们还不是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来!官官相护,受难的只有我们这帮子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董婉趴在棺木上痛声哭泣,叫沈听肆二人一时间蹙眉无言。
正当此时,谢今朝与卫时谙也踏入厅内,朝着董婉躬身一礼,道:“尸首方已查验完毕,多有冒犯,望夫人谅解。”
“孤既得夫人所供的笔证,自当会尽快查清此案,将宋怀仁定罪处罚,以慰许大人在天之灵。”
“当真如此?”董婉闻言转过身来,不住抽噎着,对跪下身向谢今朝行了大礼。
“民妇替过身夫君,在此谢过殿下!”
待一行人出了府门,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小厮点了灯火,照着几人上了马车,回到了临安离宫。
彼时,卫时谙虽已知姜昀黎从城北大营的尸身与许世镜身上剖出蛊虫一事,但心中仍是觉得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只觉郁结。
她只身走在回廊中,细细复盘着今日所闻所见。
首先是董婉的伤痕。
她说是自己剜出来的。可那看上去就算不是被人鞭挞出来的痕迹,也应该是被什么枝条硬物抽打过,才会出现条状的疤痕。
毕竟人若是想要轻生,会割腕,会上吊,会服毒,但用刀子割伤自己的外臂……这角度未免太过刁钻。
其次,她为何对许世镜在书房中藏匿的东西如此了如指掌?
一进门便能径直摸到挂画后的暗格,难不成是许世镜生前怕惹来杀身之祸,提前告诉过她?
若是如此,她为何只是将东西拿出来,却不交代清楚?
她字字句句都在质控宋怀仁,如同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般,可为何她就一定笃定是宋怀仁下的手?
是许世镜曾经告诉过她什么?
还是她受到了威胁?
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
她明明第一句话还在问自己,今日公堂之上都审问了哪些人,也是从自己口中才得知宋怀仁最终并未认罪,说明应该不清楚府衙审案一事。
可为什么后头情绪激动之时,却脱口说出宋怀仁那帮酒肉朋友无法为他提供不在场证明?
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又为什么偏偏只知道这个消息?
有这么多桩桩件件不清不楚的疑问,可她不论是在给出了许世镜的亲笔记证之前,还是在那之后,都一直强调着要一定要给宋怀仁治罪。
就好像是抛出去了………
抛出去了一个指向标一般。
对。
一个指向标。
一个将所有矛头都指向宋怀仁的指向标。
于是连谢今朝也在临走时许诺她,定会给宋怀仁治罪,还许世镜一个公证。
可谢今朝……
在回忆涌现的电光石火间,卫时谙猛然抬起头来,停下步伐,转身便朝着与寝殿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对。
他已经察觉到了。
作者有话说:
小tip:哺食是晚餐啦~
第十六章
离宫,庆云殿。
姜昀黎将今日在城北大营与许世镜尸首中发现蛊虫一事完完整整地给叙述了一遍,听得白日里并未参与审案的煜枫甚为惊心骇神。
“这江南道怎会有蛊毒?”
“愣头青,别打断我说话。”姜昀黎不满地皱了皱眉,接着神色凝重道:“不仅是蛊毒,而且还是两种不同的蛊虫,均出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仁通县内,实在不得不让属下起疑,是有南疆善蛊者藏身在此。”
南疆善蛊者……
南疆是南兖的天下。
地势险峻,奇蛇怪虫颇甚,既神秘又诡异。
谢今朝在捕捉到“南疆”这两个字眼之后,心下便立刻浮现出一个名字。
正此时,沈听肆也沉声指出道:“那临安州府的主簿……不就是南疆人么?”
谢今朝把玩着骨节处的玉扳指,颇有兴味地眯了眯眼眸。
是啊。
刘楚尧……
如若蛊虫是他所为,那他的动机是什么?
身为进士二甲却蛰伏在临安当个无名无姓的佐助,本就甚为蹊跷。但若是能和这蛊虫扯上关系,那倒或许能解释得通了。
他的身后还有旁人。
他这方将将直起身子,便忽而听闻殿门被叩响的声音。
“这么晚了,是谁啊?”煜枫神情颇为疑惑地朝着门口望去,只听得谢今朝唤了一声“进”后,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待人从暗处走近,姜昀黎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道:“太子妃娘娘?”
卫时谙此时还穿着白日里的那套行装,乍一进来,见里头如此多的人对着自己各色打量,不由得又犯了好尴尬的毛病,只得点了点头致以问候。
“多有打扰,我来找殿下。”
这话音刚落,她便见站在沈听肆身旁的一位未曾见过的男子对着自己露出了颇为不满的神色,语气也甚是不悦:
“太子妃娘娘做事都不看时辰的?主子眼下还在议事,怕是没有空闲陪娘娘。”
卫时谙古怪地瞧了他一眼,心下只觉得这人属实有些莫名其妙。
看他一副粗犷耿直的模样,自己明明不认得他,更不可能同他有什么过节,说话怎的这般夹枪带棒的。
“煜枫。”谢今朝冷下神色,言语中警告意味明显,“她是孤的太子妃。”
祝煜枫这才噤声,只是不甘地撇过头去,心下大为不解。
殿下为何如今这般维护太子妃?
这会子众人皆在推测那刘楚尧到底是什么来路,太子妃却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前来打断,不是没有眼力见是什么?
殿下就是被这太子妃给迷惑了!
肯定是!
卫时谙只当没听见他方才话中的讽刺,转而对上谢今朝的视线,说道:“殿下可是已经知道董婉此人身上不对劲了?”
未等谢今朝发话,祝煜枫就看不惯说道:“她是许世镜的遗孀,有什么好不对劲的,太子妃娘娘这是查案还查到苦主身上了?”
“愣头青!”姜昀黎低斥了一声。
“煜枫。”谢今朝抬起手,并不看他,只淡淡说道:“你可以出去了。”
“主子,我……”祝煜枫甚是不服气,却又不敢发作,便转而背过身去瞪着卫时谙。
?
您有事吗?
卫时谙拧着细眉,迎上那挑衅的目光,不住开口道:
“虽然我不大明白你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但是我现在要说正事,只能辛苦您憋一会儿了。”
许是第一回 听见她这般说话,一旁的姜昀黎忍不住朝卫时谙看去,神色颇有些意外。
只不过,卫时谙没时间理会这些,直接开门见山,将方才自己回寝殿路上所想的疑问悉数说了出来,末了添上一句:
“不知各位怎么看?”
“太子妃的言下之意,这董婉是设了个圈套,引着我们这些查案的人往里面跳?”沈听肆不禁想起白日里那妇人歇斯底里的模样,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但凭他这么些年的断案经验,此种猜测虽然大胆,却也并不无可能。
“是。她是许世镜的遗孀,如今下场悲凉,最不易让人起疑,可她不外乎也会利用起这一点,降低所有人对她的警惕。”卫时谙如是说道。
“可……”祝煜枫刚想着反驳,便见自家主子抬眸睨了他一眼,顿时将要脱口而出的言语又咽进了肚子里。
“太子妃说得不错。”谢今朝从案下拿出从董婉处得到的所谓许世镜的亲笔实证,说道:“不妨来看看这个。”
他指尖捏起这些纸页的边角,皆厚重滑腻。
一个人如若是想搜集据证,必然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做到。这些据证就须是日积月累,长时间积攒而成。
临安州地属江南,多用毛太纸,纸幅偏小,略薄,性质柔和。若是长期保存,表面便会发黄,纸质也会变脆。
眼前的这一沓卷册,纸张上都有明显的帘纹,确是毛太纸无疑。只不过上上下下揉捻起来,皆是片笺片玉,清整干洁,断没有发黄老旧的痕迹。
“这些,都是新纸。看样子,放这些纸张的人,对江南纸实在了解甚微。”谢今朝抬起眼眸,眉间染上一分了然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