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如此,那老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芸娘展了画卷复又收起,颔首道:“有了姑娘的画册,老身这绣图便省时多了。章绒提花于老身而言不算难,但费时费力,定了纹样后约莫下月初一来取,姑娘看可行?”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芸娘您了!”
作者有话说:
谙谙:都不听我说话了,还说要自己每天照看灯笼,分明就是骗人的!
第六十九章
卫时谙心底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底, 正欣喜之余,又被芸娘攥住了衣袖, 问道:“姑娘看看绣样吧, 选个花色才是。”
“白漳色泽雍雅,便适宜选云中仙鹤、全三蓝青花、扇底玉兰这等高风素锦图,而不宜选牡丹花车、百蝶振翅一类艳丽的花案, 亦失了平衡。”
卫时谙翻着布册,停在了一页嗅着仙鹤舞梅图的纹样上,偏过头与芸娘道:“便选这一副吧。我挑过的章绒底案正有白鹤暗纹,提花上便两相呼应为好。您这仙鹤与我寻常见的样貌不同,竟通身染了浅胭脂色, 落于白漳上恰好在素冷之上增一缕暖意, 加之白梅蚕线光影流转一如画卷,点于衣摆定然浑于天成,巧妙至极。”
……
下山之时, 卫时谙身后的箱裹皆已无踪影, 乐得一身轻松, 只是手上却添了件物什——
“这是老身于大相国寺供奉所赠的福运符, 只是老身并无家室, 便送与姑娘你将其缝于香囊中, 替你家夫君贴身带着吧。”
卫时谙坐于车轿之中, 瞅着手里芸娘附带给的绣线与打穗子的书册,一时间犯了难。
她可不会女红啊。
想当时出嫁前, 女家为回礼便须新嫁娘替未来夫婿绣双红靴, 亦或者是别的女红物件, 其中就有香囊荷包一类。但当时似乎是阿娘以为那等小玩意太不足显, 便令她缝制一双鞋靴送去东宫。
但以她这等手残不知针线活为何物的绣工, 不出三日阿娘便看出她一窍不通的本事和大有自成一派的趋向,当下便果断放弃了亲自教她。
还不忘数落一句:“怎么这双手写得成字画,弹得了琴筝,明该是双巧手,怎生偏做不成女红!”
说到此,是不是就得以为阿娘要帮自己做活了?
并没有。
阿娘预判了她预判的预判,直接撂挑子走人,不再管乎她做得如何。于是乎她想着一鼓作气办完手头事,却也理所当然的再而衰,三而竭了。
当日东宫派了人来请礼,她便只能小(破)心(罐)翼(破)翼(摔)丢了个四不像的东西进了那红木盒子里,事后更是少不了爹爹阿娘一句埋汰。
不过那时谁在乎呢。可今时不同往日,眼下那芸娘不说她倒想不起来准备这些,一说到这个地步,以卫时谙不做不休的脾性是无论如何也得磨出个所以然来的,只是这绣工实在太难办,令她一时半刻堪称是手足无措。
“可迎来难题咯,谙谙不会针线活,这可怎么办才好。”沈弄溪见卫时谙盯着那一缕缕缠在一处的红线犯难,不住调侃。
“你知道还打趣我!”
沈弄溪笑指着她身旁恭恭敬敬蹲坐着的少艾,道:“怕什么,少艾是宫里掌事姑姑们手把手教出来的,女红自然不在话下,你便跟着学就是了。”
少艾闻言抬起头来,眸光恳切道:“是啊娘娘,打穗子缝荷包,奴婢都在行,可悉数授予娘娘。”
有帮手在前,卫时谙也算放下了心来,想来不论学得如何,有个师父在身前,总归不至于差到……哪儿去的吧?
青山脚下仍旧佛音荡漾,但这方宁静却萦绕不进被高墙围筑的宫城之中。深宫遗梦,总有有心做无心,放出话来挑着痛处挑衅。
不出半日,连皇城西北角营值的小吏也亦知晓了圣上要添宫妃一事,娶的正是从漠北而来的那位嫡公主。
“可真奇了怪了,宫里不是还有贵人抱着病呢,皇上也连着五日未曾早朝了。难不成真是金屋藏娇,嫌那春宵苦短不是?”
胤都皇城,长华门东北角殿。
“可真奇了怪了,这皇帝还是听不懂人话呐。”云游子朝着炭盆子里新添了几簇柴火,撇着嘴角,面色看不出何意。
他回过头去,对着躺在木榻上不能动弹的老妪道:“你说是不是?”
“炭火管够,你安心躺着吧。老夫也落了空子饮个两盅,去去躁气才是。”
“把我放了。”兰若哑着嗓子嘶叫,发不了任何声响。这老头子本事实在厉害,喂了她一粒药,又封了她身上的穴道,便令她如中风卧病一般,行不能动。
云游子眯着眼,尝着酒水在口中慢慢回甘,慨叹道:“老夫又不会将你如何,急个什么。”
“这不是请你来看场戏,瞧瞧你那心念的小殿下同你主子的儿媳妇能坚守到几时才是。大局在前,那孩子会如何取舍,老夫还真是有些期待。”
“这和那死人要娶新妇有何干联?你为何要绑我至此!”
“呦呦呦,你这可话得亏也是在我跟前说说,要是给旁人听了去,你敢咒当今天子为死人,可是一百颗脑袋也不够掉。”
那般惜命的家伙,宏图大业还未施展够拳脚,若是闻见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恐怕也不会顾及是不是什么先皇后身边的人喏。
“呸!”兰若不顾咽喉处尖锐的疼痛,怒骂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替那死人治病的,你这个走狗!”
“替那死人卖命,你以为他就能记着你的好了?他就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就应该让他死了!让他下地狱!”
“啧。你在这儿发什么赌咒,咒得着谁呢?”云游子满不在乎地又进了一大口,“就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你能甘心他这么就下地见你主子去了?”
“他那颗心肝里可藏着不少东西呢,不得一句一句从他嘴里掏干净了再叫他死,怎么能叫你家主子合得上眼呢。”
兰若登时便不再动弹,在一瞬之间身体便如同陷入死寂一般,静静听着他不紧不慢说话。
“不过这等子事还轮不到你出手,待这宫里人鬼的手段都使尽了,一切便都截然浮出水面。你且瞧着吧,好日子撞在一块儿了,自然有鬼要冒出来添一把阴火的。”
————
琼英阁。
“王兄,这如何得行!”
努尔古丽惊声朝床榻边靠拢,向后退去。“这乃暗算手段,是父汗最为不耻的,我岂能做这等事!”
江萨亚便知一旦将这计划言与她听,便会遭到反对。若是再有不慎,二人之间或许还将因此生出隔膜。
这计划之初,又是何等令他难熬。
那日夜半受皇后密召,他本将信将疑,却骤然听闻皇帝竟动了纳努尔古丽为妃的心思,心下震怒且惊诧。
皇后为规劝他有所行动,又是言心疼努尔古丽一位正值芳龄的女娇娘,却要在深宫之中蹉跎一生,更受后宫女人的各番陷害猜忌,香消玉殒的险情更为深重,其声泪俱下之诚恳,仿若努尔古丽为其亲子一般。
“本宫实在是不愿再多见一位妙人投身水火之中了!”
他当然不会信这继后是真因心疼惋惜努尔古丽而特请他来此,还做得这么一副真心告慰的模样。
不过相比之下,这些算不得重要。
她不愿努尔古丽入宫,除却同他潸然劝告的这些,定然还有别的缘由在。而他亦不愿努尔古丽成为皇帝的妃子,眼看着皇帝江河日下,而一旦江山易主,届时努尔古丽外邦之身的处境便会进退两难。
他们的目的明确且一致,这便足够了。
而罗皇后施以他的办法,便是于太子生辰宴上献礼。重礼、稀珍、美人,再添上一壶暖情酒,将美人送于榻上恭候君来,便自成一桩美事。
届时可得太子侧室之名分,也自然免去了要嫁于皇帝为妃嫔之险,如何不是一门划算买卖。
可他私心在前,自然不愿努尔古丽做如此不入流谄媚之事,“皇后劝谏吾妹如此,虽可得名分,但一世清誉也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恕臣不堪从命!”
“王使一向英明,怎么这时候算起糊涂账了?”罗皇后丹蔻点指,悄声道:“太子昏于美色,因美人勾引而犯荒唐事,这说出去定然损他名誉。想来风光霁月佳公子,自然不愿落个如此污名,所以事成以后王使大可不必忧心。”
“届时传出的口风,定然只会是太子殿下与令妹两两相看,是两情相悦所致,一切便可水到渠成。”
“是吗。皇后娘娘真是好打算。”
因着这源头,他已然两三日夜不能寐,终是抵不过心里的那团愤懑的不甘,率先去寻了谢今朝。他做了个幌子,假意以他知晓当年北狄覆灭一事另有别论为引,想要以此为要挟他亲自向圣上求娶努尔古丽,可未曾想他真当不以为意——
甚至还拿出一纸不知来处的胡语,令他译给他听,但唯有一处令他不由想起老可汗昔日被他瞧见的手札,那句是为胤帝之命也。
难道说……
“王兄,你莫要再同我说此事,莫不了我只有哭嫁的份罢了,但我万万做不得那等害人腌臜事!”
努尔古丽仍旧瑟缩在床头悲泣,将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往日生拉硬拽了回来。江萨亚眉头紧蹙,不由离努尔古丽更近了些,扶住她的双肩,嗓音艰涩:
“你又怎会明白我亦不愿且不舍?”
他谋划多日,能试的法子都已试遍,可偏偏那东宫储君如图一本晦涩难啃的古书,如何也不肯救这水火之急,逼得他再无办法,只能去触碰他最不想碰的那一根底线。
他怎么会舍得她嫁给旁人,可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带她逃离,能做的就只有在当下处境内,在他还尚且能留在胤都的时日内,替她谋求最可靠的去处。
不会有人知道,那些死命劝服自己的时日有多难捱。
“努尔古丽,你要明白,当下我们能做的只有如此,才能在日后保全你。虽而荒谬,但只待你成了东宫的人,太子身为你的夫君,便有义务与责任护你,这是我离胤之前最后的期许。”
“我要你在日后身有保障,我只要你平安。”
努尔古丽凝着泪,痛心至极而不住哽咽:“皇帝如今不是尚且在病中吗?为何不能令他一直不醒来,只要他不醒,不就不必颁召了?这样也不行么?”
“这与他醒不醒无关,”江萨亚垂下眼眸,这个念头他亦动过,“行不通的,努尔古丽。他将这旨意颁给了皇后,届时他定会醒来,而后怪罪皇后失职,结果都一样,你却因此得罪了皇后。”
“这无疑是个灾难。”
“就算不说这个,如若我们真去毒害皇帝,绝不可能不留下痕迹。要想不被揭发,唯有买通皇帝身边所有的人,不论是何身份地位。”
“你觉得以我们区区数人,能得以占山为王么?”
良久无言,只闻殿内低声啜泣不断。
努尔古丽无助地以手捂着脸,痛哭道:“太子妃娘娘与太子殿下情深伉俪,又对我有恩在先,我怎能做此失德之事恩将仇报……”
“如王兄所言,若我真入东宫后院,成了太子侧室,又有什么脸面再面见太子妃娘娘!我如此无耻!娘娘定会后悔当日为何不直令我死在那马蹄下为好,如今还横生枝节暗算她与太子殿下!”
回应她的不再是沉痛的悲叹,只有江萨亚毅然决然的声线:“我们管不了那么多了。”
“后话便放到后话再去说,在这宫中与虎谋皮,谁能不用手段呢。不耻也好,龌龊也罢,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你活着,盟约活着,漠北便能活着。”
耸动不已的双肩再没了动静,努尔古丽抬起眼来,已是满面的泪痕,双目通红。
“把它服下,命狄丽每日伺候着服用两颗,医好你的面容。”江萨亚从怀中拿出一方被捂得温热的锦盒,里头赫然是两粒一般大小的赤红色药丸。
“至于太子的生辰贺礼,我会着手为你准备,而你需要做的,是向他献上北域最好的一支舞。”
“最能打动人心,最能拨人心弦的舞。”
待琼英阁内再无江萨亚的身影时,努尔古丽跪坐于榻上,将脸深深埋入衾被之中,以棉被的厚重掩盖她难以停歇的哭悲。
“对不起……”
……
一月初五到来之前的这些时日里,谢今朝因帝王的头疾仍旧是日日公事繁多,不日天未亮便要起身,一直忙到卫时谙睡下才得以回来。
而卫时谙白日里跟着少艾练女红,也不知做废了多少个香囊,才总算在外形上有了一些起色。只是唯一惨不忍睹的便是,她的指尖因此被扎了深深浅浅的伤,有的结了痂留着血印子,垃看起来尤为骇人。
更吃苦头的还莫过于那香囊上的绣案。卫时谙几多拿了废布来练,也仍旧是做得不堪入眼。少艾见她实在懊恼,便提议代劳,可卫时谙那股子倔劲上来愣是谁也拦不住,非要在这香囊上做出个名堂来。
她与谢今朝二人这些天里,也没有机会说上什么话。零星的几句还是谢今朝发觉了是她换下的长明灯灯芯时,嘱咐一句他会记得,叫她莫要劳累。
“可我那日提醒你好几遍,你没听我说呀。”
“是我的过错,以后都不会了。”
他在她入睡之时将她楼入怀中轻吻:“谙谙记着罚我。”
第七十章
睡梦前的闲语, 醒来也早便忘到了九霄云外,谁还顾得上这些呢。
好在一切精挑细作的贺礼都准备地周全, 卫时谙日日都得去小私库里转悠一圈, 看看那装于椒木盒里头的衣裳,摸摸上面以上好天蚕丝线绣出的云中仙鹤,再拨一拨自己亲手打出来的穗子, 和与其相串联一并的香囊。
“娘娘,都好好收着呢,万不会丢的。”少艾总倚着门失笑起将这些贺礼宝贝得不得了的卫时谙,催着道:“快些睡吧娘娘,那上头的金线再摸可真要坏啦。”
卫时谙这才收了手, 转过身来推着少艾往正殿处走, 一面嗔道:“才不会呢,这些几经周折才备下的礼,可得原原本本送到殿下手中才是。”
“娘娘如此费心准备, 不提早知会殿下一声吗?”
“嘘——”
卫时谙神神秘秘将食指抵于唇前, 小声道:“我这礼和别人送的那些大差不差的可不一样, 得等晚间殿下回来了再告诉他, 才叫惊喜。”
越是期盼已久, 到那一日跟前的时日便过得比什么都缓慢。只是这日日忙碌不得闲, 即便再如何慢慢趟着过, 也抵不过如流水消逝。
可惜真到那一日,卫时谙忙活着忘却了算日子, 竟是与月事撞了同一天。卫时谙夜里便睡不踏实, 只觉小腹阵阵隐隐作痛, 直至生辰当日晨间也觉状态甚为不佳, 冷汗阵阵。
“谙谙, 你不舒服便好生歇息着,外面那些我会应付。”已快要到了午宴陈礼时,谢今朝握着她冰凉的手不愿松开,“待我面见朝臣毕,即刻便来。”
“殿下快些去吧,别误了好时辰,令那些来贺的臣子等久了。”卫时谙唇色还发着白,安抚着拍了拍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