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谙触碰道碗边,被烫得缩回了手,但奈何腹部实在疼痛,也顾不上这些行不行方便的事,径直放到桌上就半吹半饮入了口。
世上没有药石能如糖衣一般好味,卫时谙本因月事来访而气血淤堵有些反胃,如今被这药苦一激登时便觉胃里翻涌着吐欲,一时间不上不下实为难受。
正当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掌之上放着的一粒饴糖。
“吃一颗呗,这甜掉牙的东西用在这处才适恰。”
卫时谙抬起头望了一眼,初初见是位着灰袍留着三寸飘逸胡须,眉目沉隽的老头,那高束的花白头发与一支仅有的青木素簪将此人显得像个得道高人——
而后方才后知后觉到,这宫里穿着如同道士且能于太医院行走的,只怕除却那位颇有名号的姜昀黎的老师父,也不能再有旁的人选了。
“见过老前辈。”
卫时谙撑起身子想行一礼,半路被云游子截住了胳膊扶将起来,“娘娘礼重,还是先将药喝下吧。”
卫时谙含了颗饴糖于口中,依言再行服用那苦而涩口的汤药时,立竿见影地好入口了许多。寒气浸洇的身子受了暖意润泽,似乎腹部的绞痛也稍稍见缓了些。
云游子转身走入了柜前开屉自顾自取药,略过了身后正在服药的卫时谙与神色狐疑的少艾,却听得背后一声碗盏同桌沿磕碰的声响,随后是椅凳四角与青砖摩擦而出的尖锐长音。
“敢问老前辈可是在替圣上择药?”
云游子回过身来,似乎对卫时谙识出自己的身份并不意外,仍旧是口中念念有词地翻找着药材,一面抽出多余的思绪去应答方才的问话:
“是啊,那小子应当同你说过了才是。”
明确了对方的身份,卫时谙转过身将瓷盏递给了少艾道:“劳烦将这碗归于原处,而后去宁舒长公主处替我寻件厚实一些的氅衣来,我有些冷了。”
“是。”少艾接过了瓷盏便退身出去,一时之间屋内便只剩下了卫时谙与云游子二人。云游子虽而并未转过身来,但也能料到卫时谙是有话要说,于是忙活着手头上的活计,静等着这小姑娘开口。
“老前辈,圣上如今的病症已走到什么地步了?听闻前朝已有半月未早朝,今日午间我见圣上露面,可似乎神色恹恹病态显于色,状况实为不佳。”
“如你所见,坏也坏不到哪儿去,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左不过是自相矛盾罢了。”云游子将手中的黑坨坨的一块不知名号的药材放入称盘之中,眯着眼瞧清楚上头所示的斤两,再将其放入牛皮纸中捆包起来。
卫时谙一时间会不明白这其中“自相矛盾”之意,只能悻悻笑道:“可这病症迟迟不见好,于朝纲于百姓都算不上好事。”
“虽而圣上有疾一事禁外传议论,但内宫之中与天子近人知晓的都不少,大内是非人我,总不乏有多好口舌挑事之人,只怕是早便将消息递了出去。如今前朝后宫虽但未露什么不详的苗头,但……”
卫时谙捏紧了方才拭口的帕子,蹙眉道:“只恐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且放宽心,总有一人比我们心焦意乱多了。”云游子抬眼望了望窗外渗进来的几分日光,“再者,皇帝坐上龙椅这么些年,难道不曾思虑过后路?老夫才懒得操心他是否有应对的法子。”
“横竖还有那小子顶着,错不了他步青云的路。”
卫时谙语气并未轻松,在空旷的,“倒也不是忧心这些。我是忧心圣上这病若是无解之症,殿下所要面对的难处与险情也多上许多。背后动作往往最为难防,届时若圣上力不从心,殿下便是孤军奋战,境况想来不堪重负,也不可估量。”
“你怕他孤助无援?”
云游子停下手上捆药包的动作,饶有兴味道:“既如此,他娶了那来使公主不就得了。”
“届时若真有难,以漠北十三州部族的强悍势头,少说也能抵上百万御林军,他也有足够的底气与后路能与各方来路抗衡,保下金銮殿。”
卫时谙怔愣在了原地。
“姑娘觉着可有道理?”
……
当然有。
如若觊觎皇位的仅谢凌弋一人,他的身后也有整个罗氏,有西南王麾下黔南所有驻军,而西南王与南兖多有勾结,自然也少不了南兖助力。除此之外,朝臣之间倒戈相向,届时见风使舵之人比比皆是,真正能够给予谢今朝支持的又有几人?
至于爹爹,他部下也不过万人而已。而圣上如若见谢今朝出师不利,为保青山舍太子于不顾也不是不可能。
储君人选可以换,但皇帝的命只有一条。
建元帝在那把被万人睥睨窥觎的龙椅上坐了这么些年,以他的猜忌多疑与戒心筹谋,不会算不明白这笔账。
他不会令自己在位的帝王英名就此毁在一个儿子手上,而谢凌弋也乐见自己不被挂上弑君篡位这等大逆不道之名,挟天子以令诸侯便已足够了。
那谢今朝的处境会如何呢。
卫时谙已经不敢再往下深想。若是结果如此,她还谈什么救赎?分明连那人的命都保不住。届时他落得那等下场,她又能替她做什么呢?
陪着他?
还是告诉他留得青山在便不怕没柴烧?
这些既大而空又幼稚虚假的口头话,他不需要,她也实在不必如此做派。她什么都帮不了,去也不是留也不是,这一切又算什么呢?
那些事不是以他一人之力便能悉数承受抵挡的东西,而她也不能做抛却生死去谈所谓纯粹的笑话。
“老前辈说得是。”卫时谙笑着点头,“箭在弦上而不得不发,在这宫中哪里能凡事皆凭着心意走呢。”
权利争辉与情爱缘梦,大抵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自古以来便无君王得此善终,谁都逃不开能做得那份例外。
云游子撇了撇嘴,称起下一方药材,又接而岔开了话题,叫卫时谙宽心道:“不过现如今你也大可不必因老夫的话杞人忧天,皇帝那病或看来是不治之症,根除之药遍寻不得,但当前也并未严重到日枯夜竭之地步,老夫也不曾说过一定无解。”
“这药说难找也不难找,就在皇帝心里。可老夫拿不到,要想根治,就只能看他自己愿不愿意摸索解答了。”
卫时谙撑住桌案,方想问问这所谓无解亦有解是何意,却见云游子接着是说起话来,只是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姑娘你也是知道的吧,这医者与看病之人之间须得坦诚相待才是。若是说得再通俗易懂一些,便是这病人得配合我这位大夫,才能一并求因寻果,问出答案。”
“世间万事皆是如此,病症也亦是这个道理。”
“只可惜,他似乎不大情愿与老夫多说些心里话,”云游子长叹一声,“这可让老夫没得办法喽。”
一面念着生死梦里人,在病痛折磨时宁愿随着那人一并去了,也只想醉倒在他自己的打造出一场幻梦之中,便是不想再治之意。
一面又不肯对醒来身前人放手,唾手可得的那份他意为天赐意为转机的所谓温柔乡不愿松口,便又是有了想治之意。
故此,才说他左不过是两相挣扎又自相矛盾罢了。
可人不能既要又要,天下哪里有那等美事能让他什么便宜都一并占尽,除非二者择出其一,否则便只能如此耗着,这病症又如何有法子根治呢。
卫时谙还在拧着眉细细思虑云游子话里所蕴藏的信息与深意,却听闻身前那白胡老头倏尔啐一声,嘟哝道:
“真是个讨人厌的蠢蛋!”
蠢蛋?
卫时谙想了想,虽然她对这皇帝不甚了解,但仅凭着他心里分明缅怀先皇后,却又对努尔古丽动了心思这一点来说,他还挺应这句话的。
骂得piu亮。
蠢蛋玩意儿!
“姑娘身子可缓些了?”云游子见卫时谙久未言语,脸色也因而有些愤懑难忍之意,便开口关切了一句。
卫时谙回过身来,应道:“似乎比方才好上一些,但仍旧有些不适。”末了,卫时谙见云游子已忙完了手上的活,便试探请道:“不知……可有幸能请老前辈替我诊一诊脉?”
“方才院判大人不是已替姑娘诊过了么?”云游子捆完了最后一包药材,并未走出台柜,在药柜之前来回踱着步,“院判在宫中行医多年,姑娘难道信不过他?”
“老夫不过是行于民间的乡野草医,不过是如今在御前卖弄一二,姑娘可不能偏信老夫呐。”
卫时谙摇了摇头,“并无偏听偏信之说,只是方才钟院判替我诊脉,得我非有孕之身,但体内却有一物能够吸食|精气,造成我体虚体寒,气血不足。甚至连我常进补的汤药也悉数被它吞了去,丝毫未在我体内发挥任何作用。”
“可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它实在太过荒谬无理,如何能站得住脚。”
卫时谙握紧了手又再度松开,添上一句:“钟院判也说是我这般情况鲜见,去了后|庭翻阅古书后才可再行诊治。”
云游子颔首,却像是在思虑什么一般,并未对卫时谙这一番话做多解释或是回应,只低低道了一声:“他的脉案不会有问题,有些时候不过是答案令人有些难以接受而已。”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也依旧是答案。”
卫时谙方想开口再问询得真切一些,便见云游子忽而拊掌啧叹,状似恍然大悟一般从柜门最右下侧找出个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物件的东西来,既而将其用刀割下一小块放置于钵中,再而后——
以刀刃割开指尖,而后只须滴下一滴便足够令这钵体之中的东西沸腾。
卫时谙忍不住凑近一看,却登时被这钵中之物嚇得不住后仰,一股寒气便从脚底升起之头顶,激得人打起寒噤。
那半碗爬动交缠的蠕虫,通体黢黑,在血液的滋养之下异常活跃,相互啃咬攀爬,实为可怖。
“那是什么?”
第七十二章
云游子嘿嘿一笑, 反问道:“看不出来么?当然是虫子了。”
“只不过这虫可不算是一般的虫儿,而是出自——”云游子瞅了一眼那柜上贴的字示, 牵引着卫时谙也顺着他的眸光向那处看去, 只见得那上头赫然是两个大字:
南兖。
“是蛊虫?”
“姑娘果真好眼力。”云游子端着那笨重的钵盆,看着里头上下翻涌的蛊虫,如同被人激醒了血脉一般, 尤为如鱼得水自在逍遥。
“瞧瞧这些小家伙,多精神呐。”云游子啧啧称奇,复又自言自语道:“这么些应当够用上一段时日的了。”
“老前辈要用这些入药?可太医署里为何会有南兖蛊虫,在宫中这一类算做禁术,我从未见人用过。”卫时谙实在不懂这老师父言语里的跳脱, 从东到西走南遣北地令人摸不着头绪。
“这是南兖尸虫干, 多用于治脑症入药。但采这味药材之人似乎不会用南疆虫蛊,将其曝晒成干入酒或做熬制用,最甚不过发挥二成药效。”
云游子从腰间拿出一处纸包, 将其展开, 只见那其中是一团还带着血色的通红生肉, 溢泛着腥味, 看起来甚为令人恶心。
他将那肉搁近了碗钵, 卫时谙不住向前探看, 便见那钵中的蛊虫像是嗅到什么异香异气的饷食一般, 耸动攒簇上前,一股一股接连钻入了那生肉之中, 遂不复动静。
下一刻, 便见那生肉之上渐渐浮现出斑驳红点, 如刺痣般密密麻麻尤为瘆人, 刺眼无比。卫时谙看得头皮直直发麻, 忍住胃里翻涌的呕吐意欲连连向后退去,却见云游子将那生肉以蔑叶包起,还不忘再拿至卫时谙眼前晃上一晃。
“害怕吧?姑娘家可见不得这些。”像是存了心要吓唬她一般,云游子笑道:“生炙之中还残存血管,这些虫儿们便一股钻入血管里安身,那儿是它们所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别以为虫子就不经事,小家伙们可精着呢。”
“它们抵入血脉求个容身之所,会自行将找到那个地方再清出血液,但不足以令那被排将而出的血液破出肌肤,自然就会在表层之下形成类比痣相大小的印迹。”
“俗称血痣。”
卫时谙随着他这话复又想起方才那一个个渗出的红点,顿时又是一个寒噤,腹处好似又隐隐作痛起,不由开口问道:“可用生肉滋养是缘为何故?这蛊虫是必以什么为食才得存活么?”
“虫儿以活血润泽最是恰如其分,只可惜在这宫中,老夫尚难寻到合适的养物,故而只能用鹿肉承泽。鹿血活而存久,老夫又寻了那野鹿身上血脉最多血液也最丰厚的一栋,就在鹿的后颈处。”
“若为活鹿,当可滋养更久,一年半载的是足够了。”
卫时谙有些迟疑,怕自己疑问太多烦扰人,却又止不住内心欲得知的想法而再次开了口:“这蛊虫……是靠吸食血液存活,那它可是有毒,又如何以药使用?”
“药分千种,蛊虫亦如此。天底下没有两种药材长的一模一样,也没有功效用法全然一致的药材,蛊虫仍亦如此。”云游子将那包可怖的东西别至身后,“用药法也有千万种,只如何分人而判了。”
“而至于姑娘的状况啊……说不定也是有这么个小虫子般的玩意儿贪玩跑进了姑娘体中,在你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地儿快活着,谁说得准呢。”
卫时谙指节紧了紧,不禁笑道:“老前辈实在说笑,我日日待在宫中,识人甚少,怎会接触这些。”除却当时在江南道听过南疆蛊虫名号,自此便再未有幸耳闻,难不成还是身处江南道之时有人暗害不成?
可那时她以谢今朝近侍身份出面,并未暴露任何身份,也更未说会有人将矛头对准她。
可似乎没这么简单。
不久前钟院判还说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类比婴孩,在她体内吸食|精气,致使她气血亏损。
这蛊虫相存活的法子也与钟院判所言略有相似之处,若他所言无假,自己体内的东西又会是什么?
也是如同蛊虫一般的毒物,以待来日毒发她暴毙身亡?卫时谙虽知道这前所未闻的答案令人深觉荒怪不经,可或许是疼痛与思绪致使,她仍旧照此一面不敢深想一面又不住深想——
是何人下的手?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夫不过是好逞口舌之快罢了,专喜挑你这种不经吓的小姑娘。”云游子如是说着话,目光却定个在了卫时谙脑后的某一处,思索良久。
“你瞧瞧,若不是说老夫挑对了人呢。姑娘颈侧的痣生得好生标志,只是今日听闻老夫这么一说,只怕晚间睡梦里得梦见有只小虫在里头啖血呢。”
卫时谙下意识摸了摸后颈,却什么也没碰到,想来原身这副身子自打穿书而来,自己也从未有空闲与精力仔细打量过,只当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小痣,被这神神叨叨的老前辈拿来逗吓自己的罢了。
如是想着,她转过身去,却早便不见了身后有何人影,只听得匆忙脚步疾疾而来,少艾拿着氅衣的身影踏门入内,“娘娘等急了吧?怨奴婢脚步太慢,咱们这就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