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了,现下回宫晚间还要再赶来赴宴,只怕来回时辰赶不及。”卫时谙披上大氅,再踏出殿门之时,回身见里屋因未掌灯而黯淡下的太医署,只觉一切如恍然。
“方才那位老前辈真的来过么?”
跟在其后的少艾整着衣衫,闻言抬头问道:“娘娘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便去长公主殿中坐一坐,待到了时辰便同公主一道去筵席上,我也有好些时日不曾见过她了,皇姑姑只怕也留了好些话要同我说。”
“是,奴婢去长公主殿中时,长公主殿下还念叨着娘娘缘何不去长公主府同她谈天吃茶,连不容易进一回宫也不来就近看看她,只派了奴婢去,怨气可大着呢。”
“是吗?那我可得好好给皇姑姑赔不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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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胤都皇城中,太极宫。
太子宴,龠舞左右,行酒令于御座前,见酒凸觥心泛艳光,于宫中数见不鲜,于外臣把酒寒暄,各怀心鉴。
笙歌迭奏之间,殿中长袖善舞者悉数换下,请鼓山祥云来宴神仙,再绘锦麟宫灯注光彩,观人间风与月舒,饱福泽于腹,佑殿中主客长岁康平。
“朕闻见众卿家于吾子之信愿,心甚慰,以此酒敬卿家同贺我朝储君新岁,愿江山永固,海晏河清。”
“臣等恭贺陛下,恭贺太子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酒后一支梅,聊去冬迎春,杯盅斛珠玉碎,相识万千风流。
今日急召云游子前来入药,虽而建元帝自知挂不住面子,但病痛在前哪里管顾上如此多。只是自己起身得急,似乎听闻了云游子当时在背后添了句什么,只可惜宾客在宴,他这个做主君亦是父皇的,不能令人久等了去。
遂也并未再多想什么,那李旭昌自是逮着了机会将云游子呵退,言他帝王身前莫要多话,免得不知道有几个脑袋够掉。
只是如今不过浅浅饮下三两杯,这头似乎又有些不对劲,与平日里发作之状形似。建元帝如是想着,眸光却忽而撇到阶下谢今朝沉着端着杯盏,应着诸臣来贺之貌。
储君,太子,东宫,帝位。
吾子长大成人,方有心力可独当一面,这是寻常人家的父亲所乐见其成之事。
可他是皇帝,便注定心性有所不同。
他丝毫不想去刻意遮掩心中渐渐浮上的不满与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即便那是他与娜尔罕的儿子。他配不配做个父亲,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明白自己随着年岁渐老,心气便越发狭窄的事实,在无人能够探知的地方,他也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确是个算计阴险且狡诈的小人。
可多点戒心总没什么错,不是么?
他做东宫当太子时可并未如他这般轻松得以,事事得以应对自如,他多的是狼狈不堪却不得不忍辱负重只待来日的时候。
他与谢今朝不同,即使娜尔罕已然薨逝多年,可自己一直留着娜尔罕的后位之名,那谢今朝也自然而然是真切的中宫嫡出,有来日继承大统的名正言顺的资格。
他就不同了。
他是先帝的次四子,也是本本分分的庶出,甚至比不上旁的皇子的是,他的母妃并不能位列四妃,连嫔位也算不上。
先帝未能让她子凭母贵,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受器重,自己不争气,更是无法令她母凭子贵。总而言之,他们母子二人都是被帝王家所抛弃的遗物,在宫中饱受欺凌且任人宰割,母妃也终究是没能挡得过宫里的明枪暗箭,就那样静悄悄殁了。
他甚至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手,报仇连仇家的门都摸不到,只能抱着母妃的尸身得来父皇的一个施舍的眼神,告诉他身作男儿自当坚强些,重振本心好好为故去的母妃争口气。
是吗。
可凭何要用一颗已在前朝后宫猜疑历磨的心去磋磨他这样一个尚且年幼心气不足的稚子呢?他只是失去了母妃,只是难过,为什么不给我一句安慰,一定要和我说些古书圣话,一定要让我振作呢。
我只是个无用的儿子,振作起来又有什么用啊?
“当然有用。”
他成为皇后名下的幼子时的第一晚,皇后扳着他的肩膀,望着他目如死灰的面容一字一句同他说:
“你不是不知道谁害了你母妃么?这宫里这么些人,你就用眼睛看,给本宫好好看着,谁是人,谁是鬼。”
“想让你母妃在九泉之下安心瞑目,不让你母妃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你必须给本宫打起精神来,这样待来日你有得机会荣登大宝,才好将那些揪出来的牛鬼蛇神一并打下十八地狱。”
他于恍惚之间抬起头,将眸光定格在了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身上,才缓缓找回了几分神识,倏尔才想起,原来他现在已是皇后的儿子了。
他算是半个嫡子,有了能对那宝座觊觎两分的资格,已然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才在一片大火里将自己脱胎换骨,再以崭新的身份与心性去做所谓筹谋,才换回了自己的几年攀附新贵,在皇后的指示下游走于各方,在谁人面前也要混个脸熟,却要在皇帝面前拼命藏拙,将野心藏得严严实实,余下的只有孝心与对皇命的忌惮。
父皇不需要自以为是地替他分忧,那些才是他所需要的。
以他们这些不经世事的毛头小子的本事,他们所能想到的朝中肱骨与父皇也自然早便想到,还到御前逞什么能啊。如此先后见兄长弟弟皆失手于此,他又于人潮涌换之中在父皇面前展露头角,还落得父皇一句算不上称赞的称赞:
大智若愚。
是警醒,是提点,亦是这片荒无人道的废墟里,唯一的生存法则。
只可惜后来天不遂人愿,皇后一朝失势,自己从风光无限之中再次掉回了当年寄人篱下而半分挣扎不得的无名皇子。
皇帝不缺儿子,也自然因着迁怒皇后而将他也逐渐抛之脑后。约莫是何时才能想起他呢?大概是与北狄交战落败,而须遣一质子前去暂稳边关。
北狄人似乎也碍着与胤朝不上不下的关系,并未对他真施以什么拳脚报复,可形式上的孤立疏远与言语折辱,亦或是叫他做些有失皇子身份难堪下贱之事,甚至比鞭挞还要再狠上千倍万倍。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受辱而已,他亦还是当年那个龟缩在钟粹宫西南角殿一隅的小皇子,或者说,他什么都不是。
他早就忘了这双所谓下有黄金的膝盖,已经跪了多少回。
只是在了无边际的绝望与麻木之中,偏偏有一双素净而不沾染尘泥的手要来扶自己。从一点吃食,到次次解围,再到无名状地向他示好,没有任何理由可言。
终是在一次她又自作主张将他从泥潭中拉出,可他却狠劲将她推开,换来了那披着如大漠之花一般艳丽幂罗的姑娘站在伸着令人爪牙的胡杨树下委屈又不解的一句:
“你不能这么对我。”
当然不能,可他不敢要,也不敢和她有一丝可能,却在日益增长的似有若无的接近下极为可憎地发觉自己无法克制的贪恋与动心。
可她归她,北狄归北狄。
那样无法割裂的东西,他偏要将他们割裂开。那样纯净的人,北狄肮脏的土地根本配不上她。他对她百般归顺,但永不会忘记在北狄所经受的耻辱,不会饶了那些将苦难加诸在他脊背之人。
他做不了圣人,也绝不做圣人。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三章
他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只有那刀尖舔过的血能给出答案。
这样一说,似乎他对自己的儿子要仁慈多了。曾几何时他也有恶劣的心思, 想要用一制一, 告诉他们君权皇命不是他们以为身上流着几分他的血就能染指觊觎,也想让这个未经磨难便能顺顺遂遂坐上皇位的年轻人吃点磨练与苦头——
但终归是看到那张与娜尔罕相似的脸,便打消了这个循环往复升起而又覆灭的念头。
罢了, 他对他们都有亏欠,那是将尚且年少的小子赶去了北疆驻守边关,足足守了八年,也足够了。
只是眼下这个时节,望着阶下眉目峻邃的儿子, 再光鲜亮丽不过的表面, 再与已然将至风烛残年的自己相较,心里那份不甘与妒忌如恶火丛生,大有要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吞噬殆尽的势头。
这不是一个做父亲该生出的心思。
天底下没有一位父亲不望子成龙, 没有一位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女鞠躬尽瘁, 不望其心有鸿鹄志, 敢向天地宽。
可你看看呐, 看看这群臣庸庸作态的模样, 直将那史册当成戏文, 此番还未落笔便要慌作翻篇。一个个都是笑面迎谄的好脸色, 忘了他这个皇帝还好端端坐在龙庭之上,还是这江山巍峨之泰首。
缘何要大幕落下, 你方唱罢我登场?
早便知道宫里的消息瞒不住, 如今时隔多日再见文武卿家, 竟已是不认他这个皇帝了。只怕是即便他自己不说, 这朝中之人也早便认定他活不长久, 才会借如此举措在江山易主大厦将倾之际给自家食禄保下一尾舟。
不若还能是为何?
当年他终是得以机缘入主东宫之时,也未见朝臣对他如此表态。
屈甘质子,庶出之身,难当帝任。
这话直至他登极之时也常伴随左右,多得是不看好唱衰之辈。只可惜当年他初临大宝,尚且遵从先帝遗命而不得大开杀戒,只能暗中借刀杀人,也废了天大气力才将前朝那些反制忤逆之意断了干净。
人闻欲而成鬼,鬼片刃而杀不尽。
草根枯了又长,哪有一把火能烧遍这样轻松的事。杀了这群有谋逆之心的一伙人,也尚且喘不得气,又会有新熟面孔相混的鬼再次窜出界外。
这个世道,总有人要当鬼的。
自从悟了这个道理往后,他便很少再杀人了。
不如让那些欲行不义之事之人慢慢耗着,似乎事情还能变得好办些。只是前朝事还算好说,那些亲缘之人若是起了异心,才是最令他痛恨之事。他自认做不到一碗水端平,故而也不会再求什么子嗣绵延。
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多了在天家不是好事,只会徒生祸端,担添亡国之险,这几个心思缜密的儿子就已足够费人心神的了,他没那个空闲再去管顾那么多人。
“殿下,圣上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晚间卫时谙以茶代了酒,可午时服用的药似乎失了作用,又叫她觉着隐隐作疼了起来。卫时谙掐着掌心,实在以为这月事可恶,偏要在这样场合不顾左右疼起来,令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许是同为病体,卫时谙想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朝着御座看去,却恍见建元帝以掌托着下颌,正眸光郁沉望着应付贺酒的谢今朝,面色不善。
谢今朝闻言,笑辞来贺之臣,转身走至御阶前,躬身向建元帝行了一礼,不知说了些什么,才使得建元帝的面色合缓些许。
“朕乏了,你好生招待诸位卿家,有事禀奏。”
皇帝的离场只令筵席短暂息声,而后才算是好戏真正开场,宴宾之欢,恰如九环宝带光照地,不如留君双颊红。
腹痛发作地更狠了些,明明喝入口中的茶水滚热,却暖不了冰冷的手脚半分。奈何今日实在人多,谢今朝投身应对自当繁忙,卫时谙便也想着待宴席结束再告假先行离开,应当还能忍一忍。
席上酒菜倒是不少,只是惜了品尝之人再没了胃口,卫时谙端坐于位上,一口一口喝着茶水,无聊且无趣。
唯有那惊堂一响惹了人眼光,也如银瓶乍破迸碎这一宫之间所有的觥筹交错,殿门口由一众红袖善舞之佳人掩面簇着一人款款行至殿中央,伴胡笛琵琶就地起舞,高台倾歌。
是努尔古丽。
她仍旧以面纱遮面,但看起来精神早已不复此前病恹恹的模样,上了妆面的眉眼即便拂了面纱也仍旧夺目。
太液波翻,霓裳断魂,恰乱耳旁明月珰。柳揺花笑,华浓磬碧,舞却关山紫燕风。
谢今朝犹记得当年母后似乎也在月下花前为父皇舞过此曲。这曲子虽而只听过一回,但那一夜父皇母后同聚廊下,是他为数不多可数的好时光,自然被他刻进了心中。
如今时隔多年,再见此舞,起舞人不同往日,观舞者不复当年,到底是失了从前的意景,却也无端激起几分恍惚。
轻纱摇曳之间,美人面半遮半掩,似乎真有几分母后的影子。
谢今朝在一瞬之间轻笑出声,于神思飘荡重叠之中方才理会父皇的心思。只可惜他见不得自己在某一日终将要取而代之的事实,沉不住气先行离去,错过了这番好景色。如若是父皇此刻坐在上首,只怕那份见不得光的心思还有再胀鼓些,恨不得即刻便将身前人揽入他织好的那张幻梦网中。
江萨亚于舞袖纷飞之间瞥见谢今朝唇角的笑意,心底懑恨之余也升起嘲讽之意,遂即撇过脸去。
所谓胤都太子楼外青山,鹿隐于雾,也不过如此。
卫时谙坐于他身旁,望不见他全貌,只是依稀从他唇角浮现的笑意看来,眼下他似乎是高兴的。只是她的状况算不上好,如今更是生出一股异样之感,压得人有些喘不上气。
一舞毕,满座皆惊,众宾喧而拊掌称赞,吾不言其舞如烈火焚歌,一颦一笑皆踩在了人心上。
那明媚耀眼的姑娘也撷去了面纱,露出姣好糜俪的面容,又闻在座满堂息窒,也让卫时谙不由向后仰去。
这张面容实在惑人,虽而不知旁人是何想法,但她身作女子,都要被这颜色吸入网中而不由想入非非。
只是,原来她的脸是可以治好的啊。
这些时日已然足够将受损的面容恢复如初,也将上一回在马场伤势惨重的腿骨养好,身段仍旧翩翩如燕,在这样一个吉日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卫时谙敛下眼帘,望着努尔古丽看向谢今朝灼灼眸光,大抵也能窥探这其中的意思。只是她向来不喜以恶意揣度人,眼下谁都未曾出言表态,她更不好多说些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徒增烦忧。
“臣女努尔古丽闻即殿下生辰,以舞献丑,还愿殿下生辰喜乐,岁岁安澜。”
江萨亚适时起身,拊掌将那些候在殿外之人传入殿内,一面不忘回身笑问:“昙花昼暮,昭昭情思。此舞名为《西京铃》,正是流传已久的北域赋舞,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甚好,来使有心。”谢今朝报以一笑,背过手去静待下文。
只是一旁的卫时谙并未多有顾这其间的暗流涌动,而是听着脑中呤叮作响的久违的系统提示,走了神。
【唰(高级出场音效)——】
【我就说当初程序员不该给我这音弄这么老些长,白耗我电量。】
这不是你自己喊的吗?
卫时谙方腹诽,却听系统百闻一见地未多和她废话,而是忽将严肃起来,长话短说道:
【宿主听见刚才这人说嘛了吧?他说的那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其实就是一个意思,那姑娘跳的舞是惨子他早死的娘当年名动西北的那一首,在这儿打亲情牌来了知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