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罩内的烛芯似乎有什么引子磕绊着火星,使得这一盏灯烧得又慢且时常炸起火花,滋滋作响,也令这光忽明忽暗的照着人面半掩,明明灭灭。
卫时谙被这攒簇不安的火光吸引,就着那将熄不熄的烛火这样盯了许久,才发觉或许人眼要比这看似微弱的灯火更脆弱,不过只看了一小会儿便知刺痛发昏。
烛火烘烤间,她捻起那灯罩,让羸弱不堪一击的灯火也同窗外渗进的风过一过招,想着半刻前那两位嬷嬷所说的话,唇角不由极缓地带起笑意。
那两位嬷嬷其中有一位下了值,少艾去请时她方还在酣睡之中,乍听闻太子妃娘娘有请,还惊了许久才匆忙赶至了景福殿。
卫时谙见到了他们二人也不问别的,只是先令少艾带了一位进来,便是出嫁当日替自己梳发髻的尹嬷嬷。
也是她一把一把将自己的发丝从颈间拎干净再束缚于凤冠之内,这一番繁复梳妆便至少用了半个时辰多之久,若是颈间有什么异样的标志,她看了那么久,再不记得也会有些印象。
“这么晚了还惊扰嬷嬷睡梦,实为对不住。只是本宫今夜有一疑问实在想问,不得已请嬷嬷前来,望嬷嬷体解一二。”
尹嬷嬷受不得主子如此恭敬,也自觉惶恐不安,慌忙便跪下磕头,又被卫时谙扶了起来,开门见山道:
“嬷嬷是当日替本宫梳头面的,本宫记着嬷嬷,嬷嬷也应当还记得当日那时候吧?”
见对方连连称是,卫时谙点了头,开口道:“那还烦请嬷嬷回忆一番当时光景,在替本宫梳头时是否见到本宫颈侧左右有什么痣或别的印迹不曾?”
尹嬷嬷团着手,拇指来回缠绕翻动,听了卫时谙这话仔细皱着眉想了良久,方才摇了摇头道:“未曾见过。”
“嬷嬷可能确定?还请嬷嬷再回忆仔细些。”卫时谙不经意摸上了脖颈,做苦恼道:“也没什么大事,嬷嬷无需紧张。本宫近日颈侧忽而长了一颗红痣,本宫不过是想问问来路。”
“到底是娘胎里带来的,还是后天长的。”
说罢,卫时谙又走近了几分,将拢在胸前遮挡的乌发悉数拨去了肩后,露出了脖颈一侧,指道:“不若嬷嬷瞧瞧,当日替本宫梳头时,可有见过本宫这儿有一颗痣?”
眼下见着了真物,尹嬷嬷如是盯了那红痣半晌,更为肯定地摇首,说道:“没有。娘娘忘记了么?当日老奴与其他二位嬷嬷还夸赞过娘娘,说娘娘肌肤秀丽,半点瘢痕瑕疵都无,更无谓有颗如此显眼的红痣了。”
“是吗,”卫时谙笑眼微弯,“许是本宫那时太过紧张,忘了这么一回事了。”
再请方嬷嬷来时,卫时谙同样避开了所有人,也问了两遍,确认之下仍旧是同样否定的答案。
方嬷嬷正巧是替自己穿衣披霞帔的,来回行动时也能看见她露在外头的脖颈,只要有她二人如此说,便已经能够确定下来这颗贸然显现的红痣是什么来历了。
不是先天,便是人为。
既是人为,那又会是谁下的手呢。
拘她所知,这周围会蛊之人除却曾于江南道一共辅助案情的姜昀黎外,便只有今日午间于太医署见过的那位老前辈了。而至于旁人,譬如谢今朝会不会对这蛊术略通一二,还尚不得而知。
只是如今心中那份猜想需要认定的证据,其一便是这红痣之下所预示的是否是南疆蛊虫。若确认不是,那便是自己今日所有的疑虑与猜测皆是空穴来风;若是,那便须查清究竟是何人之手,又能如何得以解法,这便是那其二。
如若只是莫名的巧合就好了。
“娘娘找我?”
姜昀黎踏入殿中之时,便见卫时谙独坐于窗前,手上扶着的那盏烛灯早已在冷风灌入之下行至尽头,冒着熄烟在时而入室的空气之中消散。
“你来了,”卫时谙回过神来便起了身,啦来了一把玫瑰椅,“快坐吧。”
“没什么别的事,是我今日小日子来了有些不适,不曾想在太医署见到了你师父,你可有见过他老人家?”
姜昀黎有些讶异,应道:“还不曾见过,之前要上前探访,但娘娘有所不知,我师父那人便是十天半月寻不到人都是常有之事,故而我左右不知他在何处,便也放下这想法了。”
“说不定我师父他嫌我这个徒儿烦,好不容易摆脱了我,才不愿再多看我一眼呢。”姜昀黎说罢,不由问道:“可是我师父他说了什么?”
“没有,是我想来寒暄几句,却闻得老前辈正给圣上诊治头疾,这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姜昀黎颔首:“是,主子先前同我说起过这事,碍于彼此都不得空,见面再叙也就不了了之了。”
“老前辈今日因圣上的头疾有些头疼,说是得解或不得解全凭造化,听得我觉着玄虚疑惑。而后又见老前辈说缺了一味药材,要引蛊虫入药,可我不知那所缺的一味是什么,来想着来问问你。”卫时谙点起火折子,又燃了一盏灯,室内总算看着亮堂了些。
“我师父说话便是那副德行,娘娘不必太过在意。不过我近来并未与师父多有联系,他在琢磨什么又缺了什么我也不甚清楚。”姜昀黎偏过头想了想,“毕竟师父他忙于为圣上医治,殿下又屡屡前去侍疾,想必能知一二,娘娘不若问问殿下?”
卫时谙闻言,以手遮口做为难状,一面蹙眉道:“可老前辈说些蛊不蛊的,殿下应当不懂这些。而阿黎你是老前辈的弟子,这些南疆的术法当只有你习得,我才来找你的。”
“也是看殿下这些时日辛劳,想为这圣上头疾一事出一份力,也好缓缓殿下忧思之苦,故而今夜趁着殿下有要事不在宫中,才将你找来问一问,希望没惊扰着你。”
姜昀黎放下心来,方笑道:“哪里能惊扰我,娘娘属实会拿我取笑。但若说蛊术,主子当年也是在我师父门下习学三年之久,我师父那儿若是缺什么指定也会同他要的,主子会派人去寻。”
她从身后摸出一别牛角壶,像是口渴了一般先饮上一口,而后歉意笑笑:“倒是娘娘,小日子来了身子本就不爽利,这么一大晚上的没得闲休息,倒是为了主子操劳忧心。”
他会蛊术啊。
卫时谙也如是轻哂一声,自嘲道:“哪里就是心疼他了,我倒不如多心疼心疼自己。今日午间去太医署拿药缓我这腹疼,谁知院判一诊脉,竟说是我体内有一物克命,正吸我精元,致使我体虚血亏。”
“怎会如此!”姜昀黎心下一惊,电光石火之间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一般,顿了顿才开口道:“会不会是御医误诊?我见娘娘气色尚可,怎会有他说这般骇人听闻?”
“我当时听这话也如你一般,这些言语耸人耳信,活像是我被什么妖魔附身了一般,实为鬼祟。”卫时谙抚着心口,下一刻便不住垂泪,“可……”
“怎么了?”
“可我便是在踌躇之时见到了老前辈,他替我诊了脉,说是、说是院判大人并未出错,的确是如他所言。”
卫时谙抹着眼,言语失落:“而后前辈便说我颈侧长有一粒红痣,恐为异物进体也未尝毫无可能。”
“阿黎,我是不是生病了?”
姜昀黎在原地怔愣了良多时候也未曾开口,脑中反复思索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面又不知如何回答。
可见卫时谙模样消沉,又实在伤心,姜昀黎不住又走上前去轻轻将其肩膀搂住,安抚道:“娘娘何必自苦?蛊虫生于南疆,离上京远之又远,娘娘体内怎会有什么蛊虫存在?”
“更何况蛊生红痣——”
“我有说那会是蛊虫所致么?不知阿黎缘何得来此言。”
“但我想,或许是因为你早就看到了,不是吗?”卫时谙在姜昀黎的臂弯内倏尔抬起头来,“老前辈见我颈上红痣一眼,便断定了其来路,你习多年蛊术,这一点我在江南道时便有所见识。”
“那时衣裳尚不繁重,我又梳着高发与你日日同处,你应当早就看到了才是。”
“他亦如是。”
卫时谙缓慢地推开了身旁的姜昀黎,笑着站起身,“你说殿下会蛊,这话我没听错。可如今老前辈同我说,我只剩下一年半载的光景,让我自求多福,我只想问问,这和绝症有什么区别?”
“我每每进用大补汤,药膳也常吃,身子却越发虚寒。原不是这汤药无用,而是我体内有一物在吸我性命,直至油尽灯枯之时。”
“娘娘何出此言?”姜昀黎登时起身握住卫时谙的手腕,疾声道:“我师父所言也不可尽信,许是他酒水喝得多了便开始胡言乱语……娘娘许是忘了,这颈侧的痣不易发觉,或许便是打小就有呢?”
“哪里就那样玄乎,都要失了性命去?”
“这印迹是不是自小而生,我自己心里清楚。”卫时谙垂下眼眸,打理着卷起的袖口,“养蛊须选活肉才为上品。生炙尚且只得不出半月便被吸食殆尽,唯有活物,源源不断,取之不尽且用之不竭。”
她转过身来,注视着姜昀黎的双眸,直直道:“我已经问了你这么多,也同你说了这么多了。”
“阿黎,你是聪明人,应当知晓我见了你师父一面,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会知道。”
“我若不问,你还打算再瞒我多久?”
作者有话说:
谙谙在故意放假消息试探捏——
猜猜看谙谙知道了自己被下蛊过后,惨子会是什么下场?(摩拳擦掌)
第七十七章
胤都皇城, 谭麟阁。
谭麟阁与琼英阁是父皇特准漠北来使可居行之地,今夜谢今朝却要从客于此, 倒是着实有些令人啼笑皆非。
长花游廊, 夜来香崎岖一朵平抚一朵,与暗夜之中泥土潮湿的气息相融,纺织出一场腥气躁动的月下欢愉, 在无人之隅肆然毁灭与重生。
谢今朝信步踏于回廊的石板上,被这一抹异香入鼻,不由侧身望了两旁的木丛,一时间挑起眉梢。
从前未曾在宫中多有走动,这等地界也不甚来往, 倒是不知父皇何时引种了此花, 奇香袭人而不好得人喜爱,与住于此处之人相配,倒姑且称得上是应景。
“殿下在看什么?”
谢今朝转过身, 无意笑笑。“没什么, 不过是觉着道旁的花开得好, 多看了两眼。”
“是啊, ”江萨亚背过手, 也顺着谢今朝的目光打量起那夜来香, “臣在北境可未曾赏过这能在夜里绽出幽香的花儿。不过想来各花入各眼, 同一种花看多了,时而换别的花儿养养眼, 也算新鲜。”
谢今朝并未再有言语, 只沉默着向前上了石阶, 终是到了那刻着卍字的镂花门前, 却听得一小厮匆忙来报, 对着落于其后的江萨亚耳语两句不知其二。
“殿下恕罪,微臣布下的膳肴其中有一是我北域贡品珍珠鱼,只是眼下微臣与商使榷谈不慎出了纰漏,故而还须前去一探究竟。”
江萨亚拱手,“让殿下见笑,请殿下先行入阁中,微臣去去便来。”
闻此,谢今朝恰想到自己也并非纠结礼数之人,少了一羹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一切好巧不巧,今夜漠北又且有备而来,不若便遂了他们的愿,看看都为自己备了什么好菜。
世道有言,两手癖开混沌,坦然直露丹宗。换作常论,便是人活在世,便要允许一切发生。
他想看看,漠北能做到什么地步。
门扉甫启,谢今朝踏入其中便闻得室内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异香,仔细打量陈设也不难发觉是那倚靠在窗棂上的黑釉梅花长颈瓷瓶上,新修剪的几尾夜来香。
相比室外,这屋内虽开着窗却仍旧显得逼仄。许是封闭之下花香不易飘散,倒是要比屋外游廊里的浓烈许多,甚至盖住了桌上仅有的几盏点心美酒散出的好味。
他闲闲于椅上坐下,不过片刻便有在谭麟阁伺候的奴仆宫官鱼贯而入上了菜盏,明晃晃的油光与酒水皆闪着人眼,在灯烛照映下镬人心神。
“孤方才已在殿前饮了许多酒,再喝下去只怕是不胜酒力,便将这葡萄美酒夜光杯一类,皆留给王使罢。”
宫人闻声退下,只留了身前一个看起来有些面熟的北域面孔在前。谢今朝思虑了片刻,忆起这似乎是那位公主身边的不知姓甚名谁的陪嫁随从。
“太子殿下既不饮酒水,不若尝一尝这碗沙棘果八宝参汤,是我们漠北特有的吃食,王上每每设宴也会抬此羹汤做主汤,味道尚可。”狄丽端着碗碟,小心翼翼端详着这面容俊秀却目如沉水的胤都太子,踌躇半刻还是不敢踏上前去。
王子早便提点过,胤人善工心计,城府颇深,更好疑心,不可以己伎俩故弄玄虚,反而易出差错受人怀疑。
胤朝储君,秉持东宫之主高位难攀,其心思深沉更非一般人可企及,故而绝须再三慎重,做到一切如常才是。
“既如此,孤不能负了王使心意,你便盛上一盏来吧。”谢今朝进了口茶水润了润被酒水烧灼的嗓子,总归是得到了几分舒缓。
那所谓沙棘果八宝参汤,盛起色泽如冰酿雪梨一般现澄黄之面,只不过其上的雪梨换成了北域大漠之中有润肺稳心之效的沙棘果,再加以山楂、桂圆、人参等进品并做“八宝”,才得有此名。
初入口中有微苦,但回甘确实随着那糯水在口中化开蔓延,瞬间将那一星半点的酸苦掠夺去,取而代之的便是令人成瘾的再度撷入口中。
他喜好甜食,便在狄丽的注视之下一勺一勺将那甜羹悉数喝完,而后方以帕子净面,而后有些疑虑地问道:“王使大人还未递信前来么?”
“这所谓珍珠鱼是何珍稀物什,孤这一盏羹汤忆饮完也未见王使人影。”谢今朝失笑轻摇着头,“不若遣人知会一声,若是实在不便就无须求齐全了。”
狄丽上前福身一礼,解释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这珍珠鱼是出自大漠沙洲之上唯一的湖泊敦尔湖中,那是漠北整片大漠之中最大的绿洲,也是唯一的神湖,养出来的鱼量少而质佳,是整片北域的珍品。”
“各方水土养出来的生灵到底不同,只不过北域距胤都甚远,不论活物还是死物,都怕是不太便携。”谢今朝好整以暇看着站在桌旁的狄丽,指节交叠撑住下颌,静待回音。
“这……应当由王子殿下同我漠北商使商谈,奴婢平日里仅候在公主身边,太子殿下所问的,奴婢实在不知。”
狄丽状做为难,额间也因紧张渗出了些薄汗,却也未多管顾,只道:“今夜殿下被拖住身,应当也是交接出了些错漏,望太子殿下见谅。”
“不必多礼,”谢今朝拂了拂手,并未接着狄丽方才的话头往下接着说,卷了袖口吩咐道:“孤有些热了,将窗扇开大些。”
狄丽依言照做,回过身来时见谢今朝脖颈已然现了红,也难免他觉着热。
“夜里霜重风寒,太子殿下并未带厚外袍前来,这高阁风乱恐使殿下受了寒气,不若奴婢再为殿下盛一盏羹汤,想必王子殿下就快前来了。”
珍汤暖热,的确在凉风吹拂之下起到暖心暖胃之效,清甜之意渗人心脾。
高阁四处了无塔台遮挡,袭来冷寒之气浩浩汤汤,裹挟着窗台上夜来香的幽香在室内萦绕,伴着那股口中的甘甜,似乎那股若隐若现已不复此前,反而是在飘渺之间钻入鼻腔,射杀潜伏在脑中理智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