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羹汤未涉,楼阁窗台大开,但谢今朝却无端觉着越来越热,头脑似乎开始渐渐昏沉困顿,引得他不容忽视体内升起的不适,以手扶着额头,极缓地倒在了桌案上。
身体似有邪火乱窜烘泄灵台一般,令他气息渐生紊乱,指尖不由发力克住桌沿半刻后有骤然失了力道,觉倾体摇晃不知身在何处。
“殿下……”
“殿下,醒一醒。”
有轻柔之音在他耳畔往复相诵,谢今朝忍着不适抬起头来,长睫低垂眯着眼眸才依稀辨认出面前人的身影,不确定道:
“谙谙?”
他任由身前人将他从椅上扶起,搂住腰身把他带往里间,只听那人道:“殿下怎生醉了,快些歇息吧。”
他浑然未觉,言语里的欣喜显而易见,只自顾自问道:“谙谙如何来此了?”
下一刻,谁都未曾再有回应,便见月曜划破,天玄地转,高阁之上的春秋月夜伴沉滞的夜来香催生出于醒梦复刻之间的附骨缠绵意,陷入一片漆黑。
嗳息寻常,不近人意。
远在外宫的景福殿内却势如水火,万般煎熬与挣扎皆在今晚过了,姜昀黎揪着手,只想着她这般甚为随意之人,有一日也要受这烈火熏烤,不得招架。
“娘娘想让我说什么?”
思来想去,还是能躲则躲,姜昀黎仍旧是有所保留,在卫时谙发话之后再探寻可有解决的法子。
“是你还是他?”卫时谙捻了捻指尖,在这话说出口后又觉着颇为可笑,“不对,不能这么说。”
“你认殿下为主,就算是出自你手,也是遵得太子令。你做亦或是他做,横竖还是一个意思。”
姜昀黎垂下头去,不敢看卫时谙的眼睛,背后已然隐隐渗出薄汗来,“在下不懂娘娘的意思。娘娘若是真当以为这红痣便是蛊虫所致,那缘何不去想想江南道一事?”
“娘娘在江南道时见过的蛊虫可比在上京百闻而不得一见要多上许多,江南道上到官场下到平民南疆人比比皆是,能蛊善毒之术尚多,怎可不是当时所致?”
卫时谙笑了笑,复而起身关了窗棂,回过身道:“江南道,那么会是谁下的手呢?”
“董婉,刘楚尧,还是杨文海?”
“可当时我只是以太子近侍身份前去,江南道无人知我太子妃身份,何以有人对我一个小小近侍下手?”夜里冷了,卫时谙找来一席薄毯裹身,“更何况在我颈间下蛊,只要我清醒便会察觉,总不能说这东西钻到人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吧?”
“你说是不是?”
姜昀黎眨着眼,抬起头复而又垂下,应答道:“是。”
“还有啊,”卫时谙望着那灯烛道,“这蛊虫并非一击毙命之毒,并不同于江南道所见,可侵人心脉时日无多便致人身死。”
“不管是谁,也同样没有理由在想要取我性命之时却不忍将我一下杀了,而是选择在我体内养蛊,这于理不合。”
唇瓣张了复又闭合,姜昀黎抿着唇,实在不知该如何找补,又不知要如何回答卫时谙说的这番话,只能为难道出一声:“娘娘。”
“阿黎,只要我想问,这宫里宫外总会有人告诉我。”卫时谙难掩眉宇之间的失望,“我在这东宫孑然一身,不论少艾还是你,都是从殿下身边调拨过来的人,我拿你们都和我少时好友一般看待——”
“即便如此你也依然要欺瞒下去,我很抱歉,也很难过。如果今日就这么罢了,是不是一定要等我亲自去寻了老前辈确认你才肯说?”
卫时谙顿了顿,言语轻嘲:“还是要等到这一年半载过去,我躺在棺木里时,你才肯说?”
“娘娘!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对娘娘也是真心的!娘娘也绝不会有躺在棺木里这一说,还请娘娘……”姜昀黎紧紧攥着手,越是说到后头,声音便越发小了下去。
殿下的手笔,不需要知会任何人。
她只是在当日看出这是蛊毒,但并不知晓殿下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是要在将来某一日要弃了这枚棋子。
可是殿下对娘娘的看重与爱护都是有目共睹的,又怎会有一日对娘娘痛下杀手?可这蛊毒却是分明存在而刺人眼眸,到底何因何果,又是如何呢?
“你也没信心,不是么?”卫时谙唇角漫出一缕笑意,“将来的事你无从预知,我不会为难你。我只想问,你是在何时见到我颈上这一粒红痣的。”
“以及,这颗红痣下所代表着的是你们南疆哪一种毒,可有解法,还有——若无解法,我能活多久。”
言罢,卫时谙也并未管顾姜昀黎眼中的堂皇与惊诧,还唤了少艾前来上了一壶滚茶,替姜昀黎斟上一盏热茶水。
“天寒,你也少喝些凉的,烧胃。”
“夜里还长,也不急,你慢慢说,累了有水有茶更有酒,东宫地大,也不愁没地方歇脚。”
话音落此,又见话音一转,卫时谙神色收敛肃然,低声言道:“说慢些也没关系,但只有一点——”
姜昀黎方抬起头,便见灼灼眸光注洒其身,将她在三时两刻之间想出来的搪塞兜头浇灭。卫时谙的眸光如是定在她的一尺眉宽间,一瞬不瞬。
她道:“我要听实话。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实话。”
谎言或许还有空间可圆,但真话是否能说出口,往往才是最艰难的抉择。
姜昀黎别过脸去,望着那束之高架上的长明灯奄奄一息的光景,心里忽而有一处猝然像断开了一般,沉沉拽扯着她往下堕落。
在破碎的心底出散出一个声音,隐隐昭示她,若是今日和盘托出,只怕主子与娘娘的姻缘,或是从前的密谋算计,都要到此为止便付诸东流了。
可眼下如何还能瞒得住啊。
姜昀黎遽然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直视着卫时谙凝着一股倔强的眸子,艰涩开口:
“第一次见到那颗痣,正是我与娘娘所见的第一面。”
对不住了。
主子不愿同娘娘早日表明,又缘何要与她做伉俪夫妻呢。
她本不是个善撒谎的人,这些年却也因各种是是非非而撒过不少谎。只是眼下,抛去一切再去谈本心,她不愿再说谎了。
“那日晨间,娘娘方下床气息不稳,我顺势扶住了娘娘,也正是在当时牵扯之间,陡然瞥见了娘娘颈侧的那一粒红痣。”
“娘娘说得没错,习蛊术之人,也的确可仅凭一眼即能断定,娘娘的蛊痣呈檀砂色,红中带棕黑,为南疆三大烈蛊之一——”
吞咽之声在静到呼吸之间几察可闻的殿中格外显霍。
“血蛊。”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没有小可爱和我聊天?(哭哭)真的对惨子跪榴莲的事儿不关心吗?(对手指)
第七十八章
“这么早了啊。”
倒是有些出乎人意料, 卫时谙如是想着,却未曾急着打断, “我只是感慨而已, 你接着说吧。”
“是。”姜昀黎搅着衣袖,斟酌之下复又说道:“这毒,在南疆烈蛊之中算得上奇蛊, 并不因其取人性命毒发之烈,而是因其集情蛊金蚕蛊为一体,既有控人心智之能,也有日渐月染侵蚀机体,以致毒发时回天乏术之力。”
下唇被贝齿磨出了鲜血的痕迹, 她从不知原来人齿也是有那样大的威力的。从前在大狱中闻得那么些咬舌自尽的人, 每每都疑虑是怎么下得那样大的决心和力度,才能将舌根咬断。
或许于他们而言,一颗心被架焚笼之中反复煎烤的煎熬要比疼痛更令人窒息。姜昀黎忽而用力眨着眼, 想来似乎体会一二当年杨文海的心境了。
“这蛊, 这样厉害。”卫时谙静默听着, 像是俄顷起了好奇心一般, 坐正了身子, 一副求教模样看着姜昀黎, 道:
“你的意思是, 这蛊毒一旦发作,再无任何药石可医, 没有生还的可能。我想知道这毒究竟是如何个发作法。”
“在我体内留存已久, 而后能在一瞬之间释放毒素, 还是另有他法?”
“这是从金蚕蛊之中提炼而出的效用。毒倒不是类鹤顶红般的烈毒, 顷刻就能发作使人毙命。其用处就在于蛊虫衰竭之时, 将自己吸取而来的养分化为毒物渗透进血液,进一步将蛊体拖垮。”
“血液一旦脏了,没有可医治的可能,娘娘是明白的。”姜昀黎的声线又低了些,“故而这蛊毒发作,其实毒本不烈,只是蛊体身子本就是油尽灯枯之时,根本再不能招架住任何对身子的摧残了。”
见卫时谙点了头却没有要发话的意思,姜昀黎张了张口,也不愿再遮遮掩掩,索性便和盘托出这血蛊的来龙去脉:
“至于控人心脉一事,我也不必等娘娘开口问了,这是从情蛊之中摄取的本事。情蛊二字字如其名,娘娘应当是能猜到几分用处的。”
卫时谙望向姜昀黎的瞳眸,映照着墙上的灯烛,如有业火岌岌闪动。她不可置否,顺着她的话接道:
“情蛊,我的确有所耳闻。不过倒不得幸一睹真容,只是在奇志怪谈中见过,大多都是写着,种有此蛊之人可在蛊虫所控下对任何蛊主所想之人动心,而无悔无怨为其赴汤蹈火。”
眸光幽幽之间,她道:“不知你所说情蛊,是否与这一般。”
“大致相同。”姜昀黎应声点头,又似想起什么一般,添上一句:“娘娘无需自疑,主子并未催蛊,娘娘对一切的感情,都是娘娘自发而成的。”
明月不渡清风,夜鸦不知何时攀上寒枝,在弄云散去之时隐约倒映出几分依稀,伴着枯哑的鸣啼,只身做夜客,夜半来,天明去。
卫时谙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感叹道:“是啊,我喜欢厌恶与否,是真心是假意,当下我自己清楚。”
“只是换了将来哪一天,我这副头脑还由不由得我做主,也就不得而知了。”
“娘娘……”姜昀黎面露难色,方向开口劝慰,只见得卫时谙抬了抬手,点颌而道:
“不说这个了。方才我问的几个问题,眼下你已回答了不少,还剩什么来着?啊,应当是这蛊有无解法,对吧?”
卫时谙笑着又给她添了一盏热茶,只是她脸上的笑意越鲜活明媚,姜昀黎心下便越发憋闷难受,恨不能她现下发怒痛骂一场,再者将这殿中值钱的不值钱的玩意物件都砸了个干净。
也好过她如今平平淡淡地同她说着话聊着闲,像是再普通寻常不过的寒暄。就好似那被下了蛊之人并不是她,更似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在听旁人可供谈资的故事。
越是这般神态,越觉着这殿内的气氛沉沉,连焰火都被压下几分往日的汹汹气势,令人愈觉着喘不过气来。
“解法,是有的。”
“承袭了情蛊的解法,比起旁的蛊种要简易些,只需蛊主与蛊体交欢即可。云雨相融,此蛊便可解,若非如此,蛊体便如娘娘所知,约莫至多存活一年余半载,便会毒发身亡。”
“这说法倒是清奇。”卫时谙挑着眉梢,颇有兴味道,“云雨之事必得男女欢好方可得行,也就是说这血蛊只能在异性之间才可用?”
“多为如此,若同性使此蛊,便无他法可解,亦不可融。”
只有等死。
“这样啊。”卫时谙点了点头,看着自己才染了丹蔻的指尖,泛着莹莹柔色,沉默了半晌,方才站起身来拍了拍寝衣道:
“我没什么要问的了,今夜多有辛苦你,时辰不早了,我让少艾为你备了间房,你便去歇息安寝吧。”
想比卫时谙的坦然自若,姜昀黎的神色看不出半分轻松,仍旧是紧蹙着眉头,跟随者卫时谙的动作而动作,眸光却始终落不到一处。
“阿黎?”
“不,”姜昀黎忽而回过神思,“娘娘,我还有些事,就不便留宿于此了。今夜主子设宴,宵禁时晚,我有腰牌能够出去。”
泄了密,想必是按规矩领罚。亦或是为了躲避他得知此事后的追责,但似乎也不像是姜昀黎的作风。
不过这些都无所大事,总归她不愿,她也不喜强求,出宫便出宫吧。
“也好,随你。”卫时谙独自饮了口还温着的茶,唤了少艾前来,吩咐轼车将姜昀黎送出宫去。
在将要踏出殿门之时,抬出的右足又缩回。姜昀黎复回转身子,想要同卫时谙说,主子对娘娘的心不像是假,或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未曾说明,凡事还须说开才能……
罢了。
她收回目光,沉默又挣扎着跨出门去,不比迈入生死场一样艰难。到底还是主子们之间的事,娘娘聪慧机敏,摸排之中便能将这些藏了许久的事了然于心,哪里还需要她这个局外人多嘴。
只是不知今夜自己的全盘皆输到底带来的会是怎样的结果。用师父的话来说,便是介了他人的局,自然也会破了原本的趋向。
夜半钟声敲打人心,朦胧之中只见花非花,雾非雾,辨不清其中一二,更探寻不得因果。
卫时谙拢了衣袍,捡起落在地上的小毯,看向立在一旁无措的少艾,轻声道:“不早了,你也跟着我忙了一晚上,去歇着吧。”
风寒露重,卫时谙关了窗棂,又换上了结实的厚袜,抱了个汤婆子在怀中,不让自己受一分冻,而后才熄了灯,躺回了床榻上。
“娘娘……”
少艾站在门口迟迟不肯走,踌躇着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指了指那长明灯道:“娘娘,灯灭了。”
“灭了便灭了吧。”
卫时谙抬手揉了揉乏累的眉心,不甚在意,“早晚都是要熄的,不差这么三两天,去睡吧。”
门口没了动静,但人所带来的存在感仍然不见半分减退,卫时谙察觉到了几分不对,便又于困顿之中撑起身子,挑开帘帏道:
“你可是还有话要说?”
“……嗯。”
少艾憋了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声,但也仅此一声,便已是能令人听出带了哭腔。随后那门口的姑娘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一般,将本不住发出的抽噎给憋了回去,只留双肩还在黢黑的暗夜里不住耸动。
“怎么哭了?”见此,卫时谙摸着黑下了榻去,在一片拢不清的夜色中辨认着将少艾拉到了身前,抹着她脸上的泪痕道:
“出什么事了,同我说,我替你兜着。”
少艾紧捂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只能摇着头,好不容易平复下了些心绪,一面啜泣一面道:“奴婢该死,方才娘娘同姜近侍的谈话,奴婢在廊外都听见了。奴婢不知、不知娘娘……”
“我以为多大事呢,”卫时谙有些好笑地轻拍着少艾的后背,“放心吧,你家娘娘我一时半会儿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就让你掉金珠子了呢。”
可得到的回应,依旧是少艾颤抖着摇头,唇齿不清道:“奴婢……奴婢在廊下伤心时,却听得前院管事来报,说是、说是……”
“殿下今夜宿在了谭麟阁。”
抚着少艾肩膀的手一寸寸失了力道,极缓地垂落而下。殿内一时间似乎只剩了少艾一人仍在不住哽咽,而另一人宛若闻即此言便连声息都收了回去,隐秘得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