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时谙不由挑了眉,回身望了一眼早便熄下的长明灯,提醒道:“殿下忘了么?长明灯熄而不复再燃,蜡油将底芯浸了透,已经无用了。”
“只可惜了灯上的花案,便放在殿中做个摆设也好。”
谢今朝的眉宇顿失颜色,虽知今已非昨,心中仍旧因方才的念想而渐生恐慌,指节不住攀扶住门框,哑声而道:
“我会修好,谙谙。”
言语里残存着他自己都尚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与坚持,还有几分不知倚仗何处的笃信。
卫时谙未再阻拦,让了身子任凭他将灯盏拿下,小心又谨慎地护在怀中,复而又转过身,神情毅然,“它会被修葺完好的。”
卫时谙不可置否,不曾肯定也亦未曾否定,如是目送他出了殿门,而后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扉。
灯盏复原了又能如何,再有玄机也到底是个物件罢了。物能永恒,人恒不能永恒,感情、誓言皆是如此。
不代表他们之间便能一如当初,那些谁也不知谁隐瞒着谁的时候,自在自得。
紫宸殿的烛火也照了半夜,谢今朝屏退了所有人,只身在青玉案上细细用尖刀一点点剐蹭底芯上被蜡油糊成的一团,将那底座也刮得不成模样。
一遍清扫过后,蜡油已所剩无几,谢今朝替上蜡炬,点了三回,皆未点着。
他眉头一皱,又将那红烛撤下,再拾起一旁的刀刃,比先前剔得更仔细了些。半晌过后,他打量了那上头已算是干净的底芯,做了方才重复的步骤,拿起火折子燃了半天——
仍是不着。
他便又不死心地周而复始,忙碌地连额间都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薄汗,火折子点了一遍复一遍,也再也没能将这盏长明灯救回来过。
他望着被磨得发红的虎口,缓缓落下手,终是偃旗息鼓。透过窗棂打进的风席卷着桌台,失了重量的灯罩轻飘飘被拂落在地,直直滚向了殿门前。
谢今朝快了步伐,将其捡起拢在怀中,想这四下无人之境,看榻上冷衾却毫无倦意,不由踏出门扉,任凭心意相依走至了景福殿前。
婢子宫官悉数在抱厦歇着,他为提灯而来,步履又轻,自然未曾惊动任何人。他如是站在殿外,却无半分要入内的意思。
只听着耳旁木丛中传来细细的虫打翅膀的响动,和隔着一扇门扉,也能感知的寂寂之意。
谢今朝转过身,将衣袍轻摆便席地而坐,拢着怀中的长明灯灯身,倚靠着廊前的柱身,浅浅阖上眼眸。
指腹无意识盘捻着灯罩上浮刻的纹路,顺着绣线的走向,思绪也被追逐着回到那夜桥头水上的盏盏明灯,和在灿烂辉光下姑娘熠熠的笑靥。
一步错,步步错。
当时埋下的坏种终究抵不过发芽重现的力量,亦如他们的感情,那些缠绵的情思也能在瞬间之中抽离崩裂。
如何便到了这种地步了呢。
似乎景福殿这处风水养人,即便四下有夜风席席,也比任何地方都要哄人入睡。谢今朝靠着那垂柱,只觉未过多久,便生疲惫倦怠之意,而沉沉入眠去。
长夜浩汤,卫时谙这一梦却并不踏实。
她平日里觉不算浅,只是不知为何,今夜不仅迟迟入不得眠,即便终是来了些乏意,总又能时不时将自己惊醒,之后便又难入梦。
等她再撑起身子望向窗外时,已不知外头到了几更天,又还有多久天便要亮了。这一夜里反反复复弄得她睡不安宁,想来明日大约无事,睡不着便睡不着罢了。
她遂下了塌,披上了足足三层厚衣裳才轻手轻脚打开了殿门,迈步而出。只是未曾踏上两步,地上铺散的衣角袂影便率先夺人视线,令她不由驻足。
他看样子当是睡着了,竟也不知是何时来的。
卫时谙立在原地,看着他连发冠都未曾卸下,合着怀里的灯盏便如是睡了过去。鸦睫在探出云层的月色下打出一小片阴翳,面容也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红。
面前的睡颜不由与昔日里她所见过的记忆相重叠,一般的人畜无害与温柔沉淀。
平日里多心思深重,也不知在梦里能否得片刻安宁。
黎明前的寒气最重,卫时谙本想将他叫起,见他这般熟睡的模样,到底是不忍心,轻叹一口气。
她复而转身回了殿中,拿了绒毯小心翼翼覆在了身上,又向他前襟提了提。而下一刻,她便迎头对上一双将醒迷雾般的瞳眸,在确认了她的存在后方在她收回手前率先将其一把攥住,搁在心口。
“谙谙。”
甫醒时声线仍旧半哑,卫时谙的手被他紧紧握着,抽也抽不回,索性便半蹲在他身前,好整以暇地看着:
“殿下既醒了,不若还是回前殿去,免得若是受了风寒落下病来,还要耽搁不少时间。”
“这些日子殿下只怕一时半刻闲不下来,往后也要忙上许多时日,还是莫要在我这里耗费光阴为上。”
谢今朝眸光里的失落愈发明显,他的眼帘渐低垂,仍旧攥着卫时谙的手不愿放开,对她方才那些话不做任何回应。
卫时谙见此也不急躁,反而唇角浮现一丝笑意,被紧握着的手动了动,状似不解道:
“怎么,殿下难道是想要博取妾身的怜悯之心么?”
谢今朝蓦然抬头,望见卫时谙眸中少见的兴味之色,嗓音仄涩:“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现下应当不是吧。
卫时谙信服点头,只时回想起初来之时,将他当是全然良善之人。那时他们二人尚且连熟悉都算不上,以他这般防微杜渐的脾性,又怎会选在那时肯对她交心而谈。
那时她自诩救赎之人,还觉自己手段高明,亦可破他心门,一寸一寸获取他的信任与好感。
如今想来,他当是时又何尝不是以身作饵,也在无声无息将自己立于危境,还欲得她相助同情之心?
“还是那句话,”卫时谙用力将手挣出桎梏,方站起身拢了拢衣衫,复而道,“殿下回前殿歇息吧。我这殿门前人来人往的,着实不是个能歇脚的地方。”
她转身欲走,被谢今朝唤住:
“谙谙,我知晓万般皆是我之过错。今夜我并故作姿态令你烦忧,只是……”
“我只是想见你,见不到也无妨,天亮时我便走。”
他欲言又止顿了半晌,还是不曾再开口。指节微顿间,他的心一寸一寸下沉,自顾自想:
若是能开口,他想再贪心问询的便是——
她与他,真的再无可能了么?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四章
“对了, 这长明灯只怕再也亮不了了。”
卫时谙转过身来,看着谢今朝怀中的灯盏, 还有心思同他开一句玩笑:“也省得殿下忙碌。”
谢今朝的眉宇之间郁色渐浓, 向前堪堪迈了半步,不可而信道:“谙谙并非不知长明灯的传闻。我知是我疏忽,要如何弥补都不为过, 只求谙谙莫就此弃了我。”
“弃了我们的情分。”
卫时谙看了他半晌,又低下头去瞧了瞧露在裙袂外的半只鞋面,声音不大,却足够能令谢今朝听得清清楚楚。
“或许它觉得不踏实,便不想再亮了吧。”
“殿下一定要将话说明白了的话, 我也不是不能同殿下谈一谈。”她指了指殿内, 率先抬步踏了进去,“离天亮还有些时辰,殿下若是不想睡, 说说话便是。”
“我还是乐意奉陪的。”
二人就着窗台边上的小几前坐下, 借着后半夜隐约现出的月色, 还依稀能辨出对方的面容, 就足够了。
“我这儿只有冷下的茶水, 殿下不介意吧?”
“嗯。”谢今朝无意拂上瓷盏冰凉的边缘, 一双晦涩双眸注视着卫时谙微仰的面容, 半晌又忽垂下。
“原是这些时日,我从未令谙谙安定踏实过。”
“这不能怪殿下, 换谁来都是一样的。”卫时谙依言笑了笑, “我因何被圣上赐婚嫁入东宫为妃, 殿下与我皆明白。正如此, 当初殿下同我说心悦, 我才会推拒犹豫许久,而无法当下回应。”
“我与殿下之间的开始,是东宫需要将军府,而不是殿下需要我。所以我那时也有这般顾虑,真有一日殿下要在我与将军府的存亡之中二选之一,会如何为难。”
言及此,卫时谙轻轻耸了耸肩,自嘲道:“但是答案已经放在我眼前了。很显然,我预测失误,没有什么会令殿下为难。”
“我对殿下而言算不上特别,就如同若圣上当时合计下并没有选出我,而是选了旁的姑娘,也和我并无什么不同。喜欢的时候就是万般宠爱,不喜欢的时候就什么都不是,谁能比谁独特呢?”
“故而落不得一天踏实,倒也实属平常。在这宫中,殿下不敢踏实,我亦不能。”
卫时谙偏过头去,看向窗外伸入窗台的剪枝,“殿下可曾记得我那夜所说的话,如若一朝我与殿下背道而驰,亦或相看两厌,倒不如好聚好散得来的适当。”
“你我都不必再畏手畏脚,这样,我们也不会那样累了。”
“这般想来,或许算不得坏事,毕竟我们当下还未曾走到那一步,也还有回头的机会。殿下若是用得上将军府的时候,我也能最大程度发挥我在殿下身边的价值。”
“不,”谢今朝眼中凝滞的哀戚愈发深重,大袖之下的手立时便握紧了瓷盏,力道大到似要将它摧毁,“若谙谙只为同我说这些,那便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也明白如今再多解释也是惶然,半点无信服之力。我心思阴沉,当初的初衷的确如谙谙所猜测那般,这点我无可否认。但自与谙谙述情过后,便再无一分欺瞒龌龊之心,我只是……”
他意欲垂下眼眸,却又坚定了心神直直望向卫时谙,握紧了拳:“只是说服不了自己,在与谙谙缠绵之时,还存着解蛊这样险恶的心术。”
“好吧。”
卫时谙以食指点了点桌面,“那便不说这些,今夜从宫中传出的消息,殿下打算如何?”
“殿下说与她未有半分瓜葛,我自然信殿下。但流言蜚语不会如人所愿,想必殿下料定在前,即便漠北有心暗算,也能将计就计。”
她坐正了身子,“打算将努尔古丽纳入东宫么?”
“没有这种可能。”谢今朝未有丝毫遮掩,“我与他二人相商谈时,发觉当年北狄一事有蹊跷,便以此事做挟,命他二人为孤所用,查清八年前北狄一战的缘由。”
“至于流言,会让某些想要有所行动的人浮出水面,届时孤也得以时机分辨朝中人鬼,才好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他说罢,顿了少顷,又开口道:“只有这些,我并未骗你,谙谙。”
卫时谙没有回应,心下只是紧了紧。
他察觉到了不对,这进展已然要比她和系统所预想快了许多,只怕也是那夜任务失败所致,他便能依此拾起此前被她再三阻拦的碎片。
他要去查明原委,而系统与她的目的恰恰与这背道而驰,从一开始便注定二人当走不到一处才是。
血蛊一事的确令人心灰意冷,可他为此的解释就算合理,她下定一万个决心要原谅也亦没有松动的理由。
只要她想回去,就必须听系统的话,哪怕她也不知那被瞒地那样辛苦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惊天的秘密。
已经在这不属于自己的地方耽误了太久,她没有办法舍弃自己所存在的那样真实且现实的世界,她无法让自己永远留在这里。
及时止损吧。
他们不是一路人。
“殿下想好了决措,便去做吧。”卫时谙还是点了点头,“待一切尘埃落定,或许我还有话要对殿下说。”
“是什么?”
“不知道,”卫时谙笑了笑,“得等到那个时候再说。”
希望我那时还有开口的机会,不过到底是人定不如天定,指不定何时这话便要说出口,也是说不准的事,便顺其自然吧。
“天快亮了。”
她站起身来,“殿下回前殿歇息吧,谈了好些时辰,我实在也是有些困了。”
谢今朝定定望着她,半刻后才随着她的话向窗外看了看,果不其然见天边何时已然泛起了星点要天明的光亮,遂才从小几上站起。
是他对枕边人下毒手在先,故而没有奢求原谅的资格,他只希望今夜的所有解释能宽慰她的心半寸,半寸也好。
往后他便不再对她有半分隐瞒,皆属实相告,如若她愿意听上些许,那便足够了。
————
只可惜,今日前朝后宫传闻颇多,说法虽各不相同,但大抵都是说太子殿下昨夜垂于美人裙落,与漠北那位恢复了容貌的美艳公主春风一度,只怕东宫要再添新人。
也有知情人清楚当年北狄与漠北之间不得不提起的深仇大恨,感慨太子殿下与漠北和亲公主身份实在尴尬,如何得以成眷属?
难道是太子殿下在美人软语下,对驻守了八年的北疆与昔日的母族覆灭再无了半点想法?这说来也着实奇怪,当日公主入京时太子殿下似乎对其不起半分兴趣,怎得如今又忽而倒戈美人怀中了。
终其而言,只能归结到那漠北公主实为妖惑动人罢。
建元帝昨夜自下了筵席后便回了寝宫,就着那息神香,又服了几粒药丸,进了一碗养汤才入了梦中,如是浑浑噩噩睡到了日上三竿,这才幽幽转醒。
只是夙梦过多,醒时脑袋仍旧胀痛,但这也抵不过他知晓努尔古丽面容已恢复时的欣喜若狂,顾不得昏胀便欲下了榻去瞧一瞧。
光是眉眼便与娜尔罕有七分像,若是目睹了那一直被遮掩的真容,到底该如何相似才是。
他忘了去问为何久久不得医治的娜尔罕的面容会在朝夕间恢复如初,也忘了为何会在此时恢复如常,只想快些束好衣冠,前去一探究竟。
只是立在榻旁的李旭昌见建元帝如此神色,心下更是不住慌张,思来想去也瞒不得,倒不如比流言先一步传到圣上耳中,总归能少受些责罚。
他开口后,大殿如是静了好些时候。
纵然跟在建元帝身后多年,李旭昌感受着殿内无声的怒气在不断膨胀,也仍旧觉得惧怕,如芒在背。
“你说什么?”
建元帝原本嫌弃宫人手慢,兴冲冲便自己套着长袜,闻李旭昌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句,先是愣了好一会儿,复而面色登时便难看至极。
他犹记得此前早便暗中过,朝儿对她没有旖旎心思的。
他不信。
“奴才说的句句属实,如今宫里宫外皆是各色舆言,奴才不敢不报于陛下,陛下……”
“荒唐!”
龙榻上好好躺着的金丝枕连同衾被整个被拂到了地面,嚇得李旭昌当即便是双膝一软,跪在建元帝身前,颤颤巍巍道:“陛下息怒!万事保重龙体为先啊!”
“都给朕滚出去!”
建元帝扶着心口,感受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和好不容易拿了一整夜来缓却又欲发作的头疾,一时分不清心中究竟是怨恨还是愤怒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