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大辽有了什么动静?
建元帝细细消化着谢今朝所说言语,似乎有几分合理。故而努尔古丽先前拒绝自己,还有这样一种层面的意思,终其一箭三雕之能,太子比皇帝更合适,也更易谋划接近。
故而漠北不会选择他。
“那你是何时回的东宫?”
“昨夜,约莫夜半子时。”谢今朝垂下眼眸,“儿臣醒后,果不其然见漠北王使是假寐。儿臣依猜测假意被挟,从他口中得知此消息已传出宫中,不日大内内外皆会知晓。”
“他的要求的确如儿臣所料想那般,今夜的小聚相贺便是为公主夺来一个名分。儿臣便也将计就计,欲遂其心意与他虚与委蛇,承诺不日会向父皇求情,许二人安心。”
建元帝不可置否,饮下一口茶水,又为谢今朝斟了一盏,而后道:“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做。”
“父皇知晓儿臣心思。儿臣所想便是假意委身于二人,而后还需父皇帮衬儿臣一二,这般可令儿臣再与其周旋一段时日,令其放松警惕,儿臣也好从中探出漠北的动向。”
“聪明。”建元帝端起瓷盏,与谢今朝碰了一碰,而后笑着豪饮而下,遂而满意道:“要朕如何帮你,尽管说吧。”
“儿臣自会前去御前求娶,父皇只需以为儿臣翻了糊涂错而为皇家蒙羞,责罚儿臣且不将公主许给儿臣便可。”
谢今朝顿了顿,“至于流言蜚语,还请父皇做杀鸡儆猴之效,手段得当便不会有人再敢胡乱编排。过一段时日,再以旁的要是遮蔽风头,自然会淡忘此事。”
“届时父皇想做什么,便得好时机动手了。”
第八十六章
“你这般模样, 倒是有几分朕年轻时的影子。”
白玉案上已然布下海味珍馐,建元帝闲闲用了几筷, 却并未表现多大兴趣。哪怕是世家里也罕少得品的菜肴, 在御膳中吃腻了味,也就平平而已了。
他年轻时的影子?
谢今朝闻言如是笑笑,心下却只觉反胃。
他可不愿像他。
“儿臣万不敢为父皇多添烦忧。至于风头, 便还需托父皇替儿臣把控了。”谢今朝承着建元帝赏下的一小碟玉珍珠贝,只是未有何胃口,仅是用了一口便搁下了玉箸。
“这些时日,儿臣得需与漠北处走近些为求少些芥蒂,以好放松漠北之心惕。也有利找准时机反扑漠北, 将整片北域收入囊中。”
建元帝思虑片刻, “知道了。朕会先行压下舆言,而后放出风声,只言等些时日为你二人操办婚事, 而后你便可借此时日与其多为来往, 如何?”
“父皇明智。”
“漠北……近日朕会召密探前来, 看看大辽可有和异动疑心, 若漠北仍有不纯之想, 那便由不得我大胤无法再心慈手软了。”
“昔日所侵占下的北狄故土, 朕要他们一寸一寸还回来。”
谢今朝几不可觉地动了动指尖, 抬头看向面色凝重的建元帝,颔首而道:“是, 儿臣也当与贺兰将军千里传书, 盯紧漠北边境的动向。”
“好。”
“这些时日你多有辛劳, 父皇都看在眼里。只是朝中诡谲, 朕欲许给弋儿京兆府门下的闲职历练, 以平朕许久不曾重视之下的不安躁动之心。”
建元帝以手扶额,做为难状:“本欲封你监国一职,奈何储君之位实有众鬼潜图问鼎,若是将所有头衔都倾压在你一人之上,锋芒太盛,要害你于不义之地的人便会更多。”
“故而这些时日父皇身子抱恙,朝中之事还需你替朕分忧看顾,但无法予你职衔。相反,朕还要启用弋儿,为的是散开朝中利刃的剑尖,不能让他们对准你一人。”
“并非父皇不慰你,父皇的心意,还望你明白。”
“父皇这是什么话。”谢今朝站起身,掸衣归于建元帝身前,恭敬道:“父皇为我胤朝天子,更是儿臣心中的明圣之君,儿臣定然听服父皇所言,万无忤逆怪罪之心。”
“父皇的考量一向万无一失,儿臣自然明白父皇良苦用心。”
建元帝的笑容顿生浮现悠然满意之色,将谢今朝堪堪扶起,心中的郁气早便散了干净。他捋了捋颌下蓄起的短须,笑叹道:
“有子如此,将天下交给你,朕便也放心了。”
“父皇正值风华正茂之时,天下也永远是父皇的天下。儿臣资历尚浅,不足担以大任。”
目送谢今朝离开自己的视野,建元帝才缓缓松了背脊,倚在了椅背之中,阖上双眸不知思虑何物。
旁人不知,他自己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他总有不一般的说辞。
与罗皇后说起的是一种缘由,与朝儿谈及的又是另一种。处处看似苦口婆心,实则私心作祟,对谁都有搪塞的理由。
但谎话说多了也便能成了真,如今究竟对何人有真心,又对何人是假意,他竟是连自己都要不清楚了。
再过些时日,便连他也信了。
他回想起试探着言要将江山交于他手时,自己的审视神色与暗中观摩。只是朝儿回答滴水不漏且无可指摘,虽说令自己安下不少心——
但隐隐之中,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还有另一种情绪。
那是未曾达到预想之下生起的挫败与失望。
真令他觉得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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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今朝午间并未多食,这几日心绪不算佳,连带着胃口也不如从前,晚膳甚至少用或因政事繁忙而不用,只是胃里稍稍有些作痛,大抵又是老毛病所致。
想来谙谙不愿与他多言,如今午膳也是凑不到时候,回去也是多有叨扰,惹人不悦。他本欲上轿的鞋靴又忽而收回,转而换了个方向朝谭麟阁的方向去了。
“父皇得知消息比预想得快,”谢今朝踏入阁中,不料努尔古丽也在其中。他就势坐下,“只是也正如所测,他甚难劝服,不过只许孤与阁下以亲近之名松以接触,至于婚事,自然会拖上许多时日。”
“公主之安危,暂且不必忧心了。”
江萨亚短暂地放下心来,应了一句甚好。方听得谢今朝又言道:“但还请二位随孤去一个地方。”
“白日里东三宫人烟稀薄,我等需从御花园后绕行前去,只是不知能否寻得兰若。”
不知她究竟去了何处,也不知她如今会不会再回母后寝宫。
若是有幸能见,那便是最好不过。
江萨亚未曾听清,半偏过头:“是谁?”
“届时自会知晓。”
只是御花园虽是去东三宫最近的路途,难免有宫妃白日间赏花鉴草,眼杂话多,最是惹人厌烦。
今日也同样如此。
后宫之中叫不上名的妃嫔众多,有名号的不过那么几位罢了。恰逢今日不顺时,遇见的又是素来能在建元帝身边够得上话的,方小产不久的俪妃。
“见过俪妃娘娘。”
“听闻陛下午时便召令殿下前去用膳,想必说得便是与公主结亲一事吧?”俪妃掩唇一笑,倒半分未见小产过后身子有何亏空虚损,“还是年轻人感情新鲜,陛下许的是何良辰吉日啊?”
“俪妃娘娘说笑。”谢今朝拱手一礼,“父皇言道过些时日再谈,此事尚且急不得。”
“更何况,礼尚往来,我胤朝也不可薄待了公主。”
“这倒是了。”俪妃转而将目光移至努尔古丽身上,不住打量叹道:“难怪流传北域美人个个皆是好身段,更莫说令我们太子殿下坠入温柔乡了。”
“昨夜不得幸一睹真容,今日一见,公主果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艳端方。”
不等努尔古丽回话,俪妃高氏便莞尔一笑,打趣道:“听闻昨日太子殿下生辰,公主特与绣了宝珠荷包,是珍稀物件呢。”
“只是不知公主可知晓,中原习俗下女子所绣荷包赠予男子,有何真意?”
努尔古丽依言羞怯垂下头去,半晌后才轻轻颔首,小声答道:“知晓的。”
见此,俪妃笑得越发明朗,摆了摆手中的帕子娇声道:“既如此,怎得送出去也不见太子殿下佩上。这北域宝珠当与君子相承,方显其光彩。”
“再加之太子殿下与公主两情相悦,岂不是合方情理之事。”
努尔古丽顿时便愣在原地,但见俪妃有意为此的模样,虽不知她究竟是何来意,但为少生事端,还是故作扭捏着将那荷包从袖中拿出,羞赧道:
“昨日不慎留于臣女处,欲予殿下,但……苦于不知如何开口。”她小布踏到谢今朝身前,耳边已然攀上一抹薄红,轻声低语:“不知殿下可愿让臣女为殿下佩上?”
谢今朝静静不作声,眉心微动。
不论对于俪妃的故意为之也好,还是如今努尔古丽的将计就计也罢,他都有一股没有来由亦有来由的抗拒与厌恶。
但眼下顾全大局,也为做戏便做全套,他仍旧是点了头,看着那嵌着绿石宝珠的荷包这般悬在了自己的腰间。
“这不就对了。”
俪妃挑着一双狐狸媚眼,笑容越发盛情,“公主往后可不能这般羞涩,毕竟成了太子殿下身边人,可就是一家子人了,伺候夫君还须再胆大些才是。”
言罢,她意有所指地看了努尔古丽一眼,而后一拂手浅浅移着莲步告了退,留下御花园内的众人理了理心绪,再步朝着东三宫处去。
待到了凤栖宫门前,谢今朝却并未令江萨亚二人入内,仅只身踏入殿门之中,嘱咐二人候在殿外便可。
到底还是忌讳。
他也绝不可能令昔日的仇敌得有机会进入母后的故寝。更何况,来到这螽斯门前已是不敬之举,更是最大程度的宽限,不能容许其更近一步了。
只是今日仍旧无法如他所愿,在门外两人顾虑而不知此地为何处时,他已在凤栖宫中搜寻探查依已久,但很显然殿内了无人气骗不了人半分。
连着那曾日日擦拭一如崭新的灵牌也连日无人管顾,如今蒙上一层薄尘,无一不在昭示——
兰若当真不曾回来过。
谢今朝如是在殿中立了良久,方感殿中气候森凉,每每踏入其中,只觉此处似乎有着别有洞天的魔力,能将其中之人划去另一个天地,而与外界相隔绝开来,再闻不见任何声音。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而与此同时,东宫景福殿内。
卫时谙补了也不过浅浅两三个时辰的眠,再一醒已是日头正上,只怕连午膳也过了时候了。
她将从榻上起来,少艾边伺候着穿衣边报着膳房那处都备了些什么菜,却忽闻脑中系统警铃大作,竟是叫她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得,便要急忙朝着内宫赶去。
“什么事这么着急?我一宿没吃东西,这会儿总得先垫垫肚子吧。”
【大事不妙,要么你带点路上再说吧,统子我的权限不足,刚刚才探到惨子去了凤栖宫,应该是去找上回那个老太太了。】
【但是我这里只能查到有一定异动,具体是什么因为权限未开放还无法得知,总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宿主收拾收拾赶紧赶过去,以防有什么变故。】
“可我这么没来由地就冲过去,要怎么解释?总不能每每他去凤栖宫我都像是有备而来,难道不会令人起疑吗?”
卫时谙示意少艾在一旁候着,手上一刻不停地一层层穿着衣裳,眉头不禁蹙起,倒是引得身前的少艾有些不知所措。
娘娘这是又不许伺候了么?
想来近日娘娘似乎未有一刻心绪是舒坦的,今晨好不容易贪睡了几分,只是下了榻精神也仍然看不出半分轻松。
【解释也好不解释也好,没有事情本身得到解决重要,我这儿的警报已经响了半天了,你说说它光在这儿滴溜滴溜转我有什么用呢?我又看不见究竟发生了嘛。】
“你的权限是没有开发,还是上了锁?”足衣堪称全身上下最难系的地方,根本不是一回生二回熟就能掌握的事。眼下她越是慌忙,反倒手上的细绳如何也不听使唤。
【统子的权限当然是倚靠宿主你了,只要宿主获得了系统会员,除了超前点播,统子的各大权限也能被开放。】
【还是得宿主加把劲才行啊。】
“娘娘早间未曾用膳,奴婢先行替娘娘熬了一碗小米粥,娘娘润润胃再过油水吧。”
“我不吃了。今日我得需去趟宫中,眼下起晚已误了时辰了,你捎带些干粮给我,我喝了水就走。”
什么吃食也不进可如何得行?
少艾慌忙拉住卫时谙的衣袖,脱口而出的却是:“娘娘是要去何处?”
气氛在一瞬间凝滞,卫时谙回过身来,定定看向神色惊慌的少艾:
“去找太子殿下,你可以放心了。”
……
被提了名的谢今朝此刻仍在凤栖宫内,捧着灵牌用帕子将其表面拭了规整,再将其安稳放回原处。
而下一刻,便见鹤尘入了殿内,神色冷凝:
“殿下,找到人了。”
待二人前后出了殿门,方听得螽斯门旁的幽巷内有异响,江萨亚立于巷中一老旧宫门前,对前来的谢今朝道:
“回禀殿下,方才殿下进入殿内之际,臣与臣妹闻得这巷中似有撞击敲击声响,遂上前查看究竟,竟是一位被绑于此地的老宫妇。”
是兰若。
谢今朝松了她身上的绳索,拿开她嘴上堵着的布条,却见她已然又犯了先前的癫症,浑身痉挛抽搐且唇泛白沫,大有昏厥之势。
他不动声色从袖中抽针刺穴,扶着后背缓下约莫半刻,方才初初见了成效。不过少顷,便见兰若眸光不似片刻前涣散,终是聚在了他的面容上,唤了一声:
“小殿下。”
谢今朝并未言语,反复观测着她的症状神色,确信再无大碍时,方将袖针收入其中,扶着兰若在小院内的圆桌前歇息。
只是待兰若稍稍平复了心神之时,忽见院内几张陌生面孔,面色不由又是惊惧交加,无措慌乱至极,只抓住谢今朝的袖口不肯松手。
“姑姑莫怕,他们是……儿臣在北疆的旧友。”
谢今朝顿了顿,还是未曾把江萨亚的真实身份道出口,免得届时兰若姑姑仇怨加持,场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她日日将自己封在宫门之内,更躲避人烟,想来那些风言风语传不到她的耳里,也自然不会知晓江萨亚与努尔古丽漠北来使的身份。
此番将他们二人一并带来,便是要当面对一对当年的口证,兰若是守在母后身边唯一尚在人世的亲友,当能知晓不少实情。
若是她与江萨亚佐证一致,那即可认定——
当年不论母后薨逝,还是北狄的倾覆,皆另有蹊跷;
若是佐证相悖,那也同样有迹可循。
哪一种结果,都能让他对当年变故的认知更深一寸。
作者有话说:
标注:悲欢离合总无情,一阶任前、点滴到天明。——取自[宋]蒋捷《虞美人·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