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这般怪力乱神之事,说与殿下又如何得信?信了又能当真去寻?寻了又从何处寻起、去寻何人?”
谢今朝未答是,也未答不是,闻言轻轻嗯了一声,遂向卫时谙确认道:“你与兰若,只仅此一面么?”
“我去过凤栖宫的机会,算上今日共计三回。前些时日殿下进宫侍疾,我在殿中左右等不到你,便想着可否去帮一帮忙,但你并不在帝寝中。”
“我转念去了凤栖宫寻殿下,这便是第二回 。”
卫时谙直视着他的双眸,分毫未见情怯与虚怕,“殿下觉得我还会在何时同兰若会过面?即便是太子妃的身份,进宫也需挂牌记案,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一查便知。”
“当真如此么。”
“你与兰若只有一面之缘,可她今日癫症发作不为假。”谢今朝回忆着今日她的恐慌之状,“她为何那般惧你,又为何莫名被绑于此地,执意指控背后之人是你?”
“不知道。”
“殿下想要这个解释,我没办法给。”
卫时谙扣了扣桌案,“我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她为何会知晓我姓甚名谁,更不知她在凤栖宫藏得好好的,却为何忽而出现在螽斯门后的暗巷之内。”
“殿下想要我给出答案,是要我这个一无所知之人,瞎编一气么?”
谢今朝掀起眼帘,半张脸掩在夜色之中,却比夜色更令人摸不清看不透。
“兰若不会对孤说谎。”
“她不会说谎,所以我就会说谎。”卫时谙胸中憋着一口气,“殿下仅凭着这个荒诞的理由便来定我的罪,只怕不甚合适吧?”
“她说的话需要旁人听了再译到殿下耳中,殿下为何就不怀疑真假?她的话即便是真的,今时不同往日,殿下何当也不疑心?”
“只有我,也唯有我,殿下说要与我真心相待,可却没有一日停下过对我的猜忌与怀疑。从前是,眼下是,将来也是。”
心绪激荡所致,卫时谙只觉连指尖都在发着抖,几度失语说不出话,再张口就要落下泪来。
修成圆弧的甲尖平日里看不出锋利,今夜怎掐得掌心这样疼,当真是十指连心所致么?
只是形势所迫,亦是愠火相激,她不允在这个节骨眼做出那样没出息的反应来,即便是疼也得逼着自己将眼泪咽进肚子里。今夜他问了这么些话,也得轮到她来道一道积了许久的疑问。
既然要求个明白,那长夜唏嘘,接着谈便是了。
“有些事,殿下明明知道,又何必还要经我的口再三确认?”卫时谙气极反笑,“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少艾也好青梧也罢,好听些是殿下派遣来伺候我的人,实则我身边这一双双的眼睛,殿下想知道什么还须我亲自报上来么?”
“除却此,殿下问我何时发觉兰若的存在,那么殿下呢?殿下是如何知晓凤栖宫内匿有一人,又如何得知她有癫症且说不了中原官话,这些殿下可有同我提过半分?”
她顿了顿,指了指颈侧,言语间已然多了几多哽咽,“还有这颗蛊痣,这个会要了我性命的东西,是生是死,不过殿下一念之间罢了。”
“我连性命都被殿下握在手里,殿下又觉得我还能做些什么事,得以威胁到殿下?”
“谙谙——”谢今朝一贯闲适不徐的清风面上,头一回能看出前所未有的隐忍下藏不住的松动。他的唇瓣抿地更紧,欲辩却不知从何而解,能做的便只有沉默。
半晌过后,仅只说得出一句:
“是我思虑欠妥。”
“你没有过错,错的人是我。”
以卫时谙的视线来看,望见的仍旧是他岿然不动似了无情绪的面容。她似乎在一瞬之间明白过来,言语里难免带上了质问。
“我不想否认,也不愿否认殿下对我的感情,可我的心思比起殿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再回看所得到的一切,都只会令我觉得细思恐极。”
“我害怕殿下此前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真假掺半,都顾忌我余下的可利用的价值,才对我软声好语处处纵容。”
“到头来像个小丑一般被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是我自己。”
至绝无。
无关宏旨,他对她的情意寸寸为真。
但他无法解释。
设想站在她的那一面,他怎会不能切身感知到她的未知与恐慌。枕边人毒手自下,却又对她表明心迹,如今东窗事发,她惊恐曾经的海盟山咒皆是步步为营抛出的饵,实属自然。
别无他话可言,不过是越描越黑。
卫时谙拂了拂手,“今日我所说的话,殿下能信几分尚无定论。我也唯独只能奉告一句,殿下若觉我心不诚,便去查吧。”
她抬步欲走,却在将要踏出殿门时停下脚步,偏过头道:“希望下一次殿下哄我的时候,能说些简单易做的就好了。不论灯还是人,若是做不到,当初又何必许诺。”
她转而想了想,又否认:“不过,应当也没有下次了。”
眼见她要消失在回廊转角处,他追去她身后,将她唤住。
“谙谙的言下之意,是要离开么?”
谢今朝凝着那道藕荷素的身影,在夜色笼络下连发间的珠钗都不甚看清。指尖捻紧,将收到嘴边的“和离”二字终究不忍说出,换了个说法。
“殿下不会允,”卫时谙没有回头,“如今也不到时候。”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怅然立于原地,脑海之中恍而浮现云游子在黑白矢局之间说的那些话,似乎都在渐而一寸一寸的应验。
他言道,谙谙是为他而来,在目的达就之后便会自在离去,而他会应了那句孤星照北,孑然自渡。
他言道,清醒与糊涂,哪一种都是活法,都算不得差。若是他选择了糊涂的活法,谙谙或可算作良人;若是选了清醒,那便绝非良人。
是眼下他欲求事事清醒,才将谙谙逼得太紧了么?故而她才肯告诉他,不是她不愿离去,而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顺势时为,待你二人走到无可复合的地步,她的离开便是一种必然,没有外力能阻拦。”
“何时离去,又如何离去,有千万种缘由与方式,只要她想。”
他自私地想,那是否只要他不许她如愿,她便还会留在自己身边?
若是这般,他将她强留在身边,只会令她更欲难过罢了。她不喜欢,嫌隙亦会愈生愈烈。
那他便助她得偿所愿,可否就能以此邀一次功,央她陪自己更久一些?
他如是想着,再回过神来,便已立在紫宸殿内的那幅豁屏边关图下,对着上头那漠北二字愣神了许久。
北狄与漠北,谢砚舟与娜尔罕。
卫时谙与谢今朝。
正值他神思游移不定之时,忽闻殿门外传来云峥叩门的声响:“禀殿下,少艾求见。”
“进来。”
少艾与云峥还算熟,但每每来到紫宸殿前仍旧有些发怵,她紧了紧手中的物件,待殿门备上便跪在了谢今朝的身前。
“婢子有一物交于殿下。”
谢今朝侧目,“何物?”
“娘娘为殿下备的生辰礼。”
少艾捧着那枚牙绯串白玉珠香囊,往前递了递,上头绣的乱七八糟勉强看得入眼的纹样在灯烛映照下分外显著。
她踌躇道:“娘娘今日命婢子将这枚香囊给扔了,可婢子思来想去实在觉着可惜,便想将这香囊交与殿下。”
“这枚香囊娘娘自殿下生辰一月前便开始着手准备了,是娘娘一针一线跟着婢子与恒娘学的,约莫做了十个才做出像样的花型。”
少艾蹙着眉,“但娘娘本不善女红,学起来吃了不少苦头,十个指头戳的全是血窟窿,婢子想代工,但娘娘只说无事,将指头捆了一道又接着缝。”
“这枚香囊看着模样不甚好看,但里头的香料是娘娘在百十种料方里选出来的,有安神之效,也是娘娘做的最好的一个了。”
少艾复而俯身叩头:“婢子不遵主子之命,明日便自行去领罚。只是婢子不想将娘娘费心费力做出来的物件糟蹋了,特来交与殿下,除此之外,婢子还有一不情之请。”
“婢子不想娘娘不高兴,求殿下替婢子保密。”
谢今朝轻言嗯作一声,算是应答。他接过那沉甸甸的香囊,端详摩挲良久,令少艾站起身来,却也不命其退下。
她也这般候了许久。
直至她思量着是否要告一声退时,才方听得谢今朝缓缓开了口,似有不解,又似有她看不清的情绪,欣喜与低落并织。
“她为何……未曾告诉过孤?”
少艾抬眼,神色暗如湮河,“生辰当夜,娘娘等了殿下一夜,没有等到。”
“殿下归来,与娘娘之间便有了龃龉,娘娘没有机会,亦没有心境再与殿下提起了。”
“更何况,”说着说着,少艾心中好像也了然了些,“殿下随着漠北来使自大殿离开时,娘娘同殿下说了的,她说为殿下备了生辰礼,想着殿下能去看看的。”
“除了这枚香囊,娘娘还东奔西走了许多地方,为殿下定了漳州的章绒,又去了宝华山请了绣娘刺的苏绣,是殿下素来喜欢的鹤云纹。”
“如今被娘娘放置在景福殿的内室之中,娘娘还未曾告诉奴婢,她打算将那件衣裳如何处置。”
“只是说来也怪,”少艾苦笑道,“不知为何那位公主备的巧思与娘娘一模一样,娘娘虽备了难得所见的章绒,但比起北域的上等冰纹丝绸,到底算不得稀罕物。”
“至于香囊,娘娘的女红不过是初初成形,比起公主亲手操针线又镶了漠北上等的祖母绿宝珠的荷包,娘娘只怕是觉得比不上旁人的珍重。”
一样的东西,有了最好的,哪怕她准备的再如何尽心尽力,终究不过是要被晾在一边。就如同落了灰的心意,送与不送的区别也不大了。
她宁愿自己将这份心藏起来,装作从来都没有准备过,也好过被拿来比较。
也的确符合她的性子。
“不扰殿下歇息了,婢子这便告退。”
“去吧。”
“从今往后,景福殿大小之事都不必来报了。你与青梧二人,切记时刻护她周全。”
……
灯台皆熄,谢今朝倚上轩窗,借着屋外的月光倾漏,细细看着手中这枚小巧的香囊,指腹所摩着的每一寸绣线,都带着微小的刺痛一点点从指尖传达到心口。
晚风裹着发丝于肩头拂动,带动窗外红梅掀落而竹影徘徊。在一阙月满盈亏之间,风声浩荡触动心脏既酸又涩。
隐于四下无人之际,只闻得那倚窗之人倏地一声轻笑:
“是挺丑的。”
遂将那枚被攥得染上一层余温的香囊,连同沉甸甸的穗子一并稳稳挂在了腰间,在玲珑春夜里散着安人心神的幽香。
既醒亦醉,醉亦酣,不若自起开窗放月归。
作者有话说:
标注:夜凉如水琉璃滑,自起开窗放月归。——取自[宋]方岳《夏夜》
惨子:只有挨媳妇训的份儿。
第八十九章
胤都皇城, 凤栖宫。
白日里这荒寂之地难得有了几分人气,可一旦人烟散去, 到了夜里, 又是四下烈风激起,吹如鬼泣。
叹长情,断人胆。
白日里一行人仍旧将她安置到了凤栖宫内, 因她的癫症易因有人来犯而发作,故而谢今朝并未留人在此处看守。
梧桐树上早春的新芽一枝也未发,兰若在此处匿了多年,是这片了无人迹之地年年岁岁唯一的守护者,也自然见证这院内的梧桐树从枝繁叶茂直至菊老荷枯。
大约还是这凤栖宫久无人居, 失了活气, 亦或是当年公主的冤魂仍经年不愿离去,才致使这梧桐一年不若一年的光景,几如朽木一桩。
只可惜了这棵自千里之外移栽而来的参天大树, 堪堪生息了不过三五年, 便要面目犁黑。
古有枯木亦逢春, 但她想, 眼前的这株梧桐, 当是再等不到春日, 也等不来枝头凤择木而栖了。
云游子也正是在此时滴溜着酒壶, 吊儿郎当地走进了殿门,见兰若独自坐于阶下望着庭前朽木出神, 不由一声哂笑:
“戏演完了?”
她忽地站起身来, 双手来回搓捻, 神色登时便不安道:“我已照你说的做了, 如今可否能告诉我, 你为何要我栽赃太子妃?”
“还能如何。“云游子摇着头,晃步行至树前坐下,“那老家伙的形势是每况愈下,还以他们二人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往前趟,不知要被情网缠到个什么地步才算到头。”
“老夫也算是发发善心,推他们一把,不当一路便早些分开为妙。免得事事多顾忌,往后不论何事都将畏手畏脚不敢放手了去做,堪误大事。”
兰若闻言,本就因常年仇恨所堆叠成褶皱的眉宇皱得越发紧了些,依旧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可我这般做了,小殿下便会信么?”
看今日小殿下的神情,当时顾念着昔日自己对他如长辈一般的照料而不甚怀疑,而对着匆忙赶来的太子妃冷眼相对。
她那时跪坐于地拼命地发着疯,将矛头往太子妃的身上引,可在看见她惊愕的面容之时,她的心仍旧是万般不忍的。
那神色,她曾在娜尔罕公主的身上看到了许多回。每每被陷害,被欺骗,她都是这般的不可置信的模样。
只因疑心她的人,是最亲近信任的枕边人。
她太怕再见到那样的眼光。
但小殿下的这位太子妃,似乎定力要比公主好上许多,没有争吵也没有愠怒,便转身离去。她利用了小殿下的信任离间二人之关系,若是就此破了小殿下的姻缘,公主在泉下定然会怪罪自己的吧?
“不必乱想那些有的没的,那小子一向眼力灵光,今日也同样不会令我等大失所望。”
云游子仰头咪了口酒,咂嘴道:“上回的酒酿的不对味,涩口得很。”
“三言两语一对便能对出来的答案,他怎会不知是自己被蒙在了鼓里算了一道。”
他顺而颔首,自顾自想道:
看来他对那姑娘的情根有些深厚,只怕轻易拔不得,还须再费上些心力才是。
兰若闻即此言也稍稍宽慰了几许心神,左思右想又道:“那若如此,殿下发觉过后岂不是与我又生了嫌隙?他若就此疑我,那我又如何得以告诉他公主薨逝之实情?”
“怕什么。”
“你有癫症在身,神志不清是常有之事,届时即便面见了你,含糊不清过去便是,记得与不记得,都只在三两句之间罢了。”
云游子倚着枝干,散漫道:“不过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再者,眼下相当长的一段时日内,你也无须再与他见面。”
“这是为何!”
兰若登时惶恐且又气急,“你不守信用?你不是允诺会助我报仇雪恨吗?”
“我需要小殿下助我!不若我为何在此地等了他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