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你该掺合的事情。”云游子正了神色,言语也在瞬时之间恢复沉静,“逝去的人是他的生身母亲,而被覆灭的是他的外祖一族,这个滔天大恨,报也只能由他一人去报。”
“而你,时常癫症发作不甚清醒,再加之你说道先皇后死有蹊跷,你又可有半点证据足以证明?光凭着一张嘴又有何用。”
“知道你存在的人愈来愈多,你以为能瞒住那老东西几时?”
“阻碍着太子脚步的人不计其数,怎会如你所想的那般轻松简单。唯有收集到了足够的物证,将暗中操控之人就此定在耻辱柱上,才是你现身用武之时。”
云游子背起酒壶,示意兰若跟上自己,“答案是要靠他自己挖掘寻找的,唾手可得的东西,向来没有任何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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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太子殿下不常在殿中,太子妃娘娘也不喜出殿门,不知在景福殿中做些什么事。连带着东宫上下皆是诚惶诚恐,伺候主子们愈发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出。
而少艾倒是也颇为奇怪,如今非但不再动不动向谢今朝那头报着自己的动向,反倒是撺掇着青梧时不时透露些谢今朝的风声。
但只可惜谢今朝不大给她面子,这些日子里格外忙碌,也与琼英阁走动地更近了些,让少艾好生无奈又生气。
总归系统那边不发话,卫时谙也就不多事,不论他是去查实情也好,还是私心所致也罢,对上终究是想尽办法离开的结果,她倒也不必去纠结太多。
“殿下与那位漠北公主到底是何关系?”
回廊尽处,少艾攥着青梧的胳膊就是不肯撒手,“眼下我根本不敢再在娘娘跟前提起殿下的去处,娘娘本就提不起精神来,再听见了只怕是更难过。”
“主子的行踪与任何缘由,都绝无知会部下的必要,这点你我都清楚。”青梧面色依旧冷淡,“我也尚不得知,主子的事自有主子的定夺,你别太操心了。”
“可……”少艾拧着眉,“娘娘似乎与殿下争执时也没有问起那日殿下腰间的荷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要是娘娘对此本就有误会,又无人解释,岂不是会更生嫌隙?”
青梧有些不耐,正欲敷衍几句了事,未曾想身后忽而传来卫时谙的制止:
“好了。”
她自殿门处走上前来,对着青梧点了点头道:“你还有要务在身,去忙吧。”
青梧毫不客气抽身便走,留得少艾一阵怔愣后又忽而泄气,长叹了一声,再委身请罪道:“还请娘娘恕罪,奴婢不该妄议主子的事,请娘娘责罚。”
“行了。”卫时谙扶住她欲跪地的身子,佯装嗔怪道:“绕了一圈就你的规矩最多,还不快些起来,我哪里就要罚你了。”
“这些时日难得清闲,你也不用忙上忙下地替我打听,殿下去了何处,我并不想关注。”
回廊紫藤架下,被初春繁枝所遮挡住的身影脚步一顿。
“但娘娘当真不问一问么?”少艾不住焦急,“奴婢跟在殿下门下许久,自以为殿下不当是移情别恋之人,可殿下却又受了那漠北公主的情,实在令奴婢不解。”
“咱们何必自寻烦恼呢。”
卫时谙背过手,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慨叹一声:“有情或是无情,都是瞒不住的东西,人人皆是如此。”
“殿下若是对公主生了情意,不必我如何去查验,事情也会自然送到我的耳中。左右也不是我能去阻拦的,我也懒得多费心思。”
“娘娘还真是与我所见的夫人们大多不相同,”少艾也不知听懂了不曾,“从没见过娘娘为殿下吃味醋过呢。”
当然不会。
谢今朝唇角处漾着的笑意渐而收起,一双敛下的眸子看不出神色来,唯独攥着食盒的手发紧到骨节泛白。
他将放在心口处的那枚香囊拿出,于枝叶之中漏出的日光下攥了复又看,再抬头凝视着那立于阶前的娉婷身影,迟迟不舍移开目光。
于原地驻足良久,本欲上前却又忽而退回脚步,再转身又出了廊亭,遇上迎面而来的景福殿侍女,抬手将食盒递与其首。
“春时第一屉百花糕,送给太子妃尝尝。”
“莫要说是孤送的。”
那廊前的主仆二人对他悄然来过又走的足迹半点也未发觉,仍就着这好气候说着话,谈着闲。
“吃味啊,我当然会吃味了。”
卫时谙走下石阶,行至初春抽出的第一支西府海棠前,凑近瞧了瞧纯白的瓣盏,“我喜欢他,却看见他腰间别着旁的姑娘亲手做的定情之物,怎会不生气。”
“可是我生气也需分个轻重缓急,每每都有更值得我查清弄明的事,让我不得不将这些爱恨嗔痴暂且抛诸脑后。”
“就如同我与他之间,如若连信任都没有,还谈什么醋不醋,喜欢与不喜欢?这件事得不到善终,别的一切都是空谈。”
少艾有些明了地点了头,依着她的理解问道:“故而娘娘才会说,这不是娘娘能够阻拦的事。人心若是去了别处,就没有……再拉回来的必要了。”
言及此,少艾忽而便如顿悟一般有些惊慌失措起来,不住上前拉住了卫时谙的衣袖,“那万一——奴婢是说若有万一,娘娘自会如何?”
“那还用问,当然是一走了之。”
卫时谙刮了刮她的鼻尖,调侃道:“不然留在这里受气啊。倒不如离开此地,忘了所有人,也落得个轻松自在。”
瞧见少艾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低落,她不由笑道:“怎么,舍不得我呀?”
少艾摇着头,只是拉着卫时谙的手,转了话音:“娘娘是主子,主子的决定,少艾不能干涉。但娘娘是奴婢自小在宫里直至跟随殿下来到东宫里,所服侍过的主子里,最特别的一位,奴婢的确舍不得。”
“此话怎讲?”
卫时谙嗅着花枝,闻言有些好奇。
少艾低下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嘴笨,不知该如何说。就是……和娘娘相处的这些日子里,娘娘总会给奴婢一些很出乎意料的答案,那些想法奴婢从来都没有设想过,就好似跳出了一个圈子一般。”
“娘娘对人亲和,自己难过也会先安慰奴婢。有些时候,奴婢甚至不觉着自己是在侍奉主子,反倒萌生出一种,娘娘与奴婢,像对姐妹一样。”
卫时谙挑了挑眉,转过身来道:“你当你家娘娘我对谁都是好脾气呢。亲近也好姐妹也好,都得看人才是,若是遇到那等难缠又多心眼的,我自然也会拿腔拿调了。”
“所以人与人之间的真诚从来都是双向的,这也是交际来往中的黄金规则。”
少艾有些不明所以,偏过头道:“什么叫做黄金规则?”
“就是——像你期望别人如何对待你一样,去对待别人。”
卫时谙拉起少艾的手托在掌心,神色认真:“所以你也要记住,凡事先由己再有人。就若我喜欢殿下不假,但喜欢归喜欢,任何事之前我都需要先对得起自己的本心才行。”
“我需要先爱我自己,才能去爱他。”
少艾如是看着卫时谙的脸许久,才郑重点了头,复而弯起唇角:
“奴婢此刻在想,哪怕往后没有机会再跟在娘娘身边,奴婢也会念想着娘娘,永远记挂着娘娘的。”
“说什么呢,”卫时谙望她身后的回廊处看了看,“瞧瞧她们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娘娘,这是春时长宁坊的第一屉百花糕,特与娘娘尝一尝。”
卫时谙随手捻起一枚,望着上头精巧的刻画,甚至几度不舍得下嘴,问道:“这得一大早便去采买吧?辛苦各位了。”
为首的侍女顿了顿,只俯首拜了一礼作为应答,未曾做声。引得卫时谙不住观摩着她的神色,而后方才若有所思地浅尝了一口手中的糕点果子。
哼。
味道还不错。
眼见着日头高上,度着度着便又到了晌午。谢今朝盛着轿撵去了琼英阁,也因轿撵华贵奢靡,不由引宫道旁的宫女侍从窃窃私语。
“太子殿下这是又往那位漠北公主处去了。”
“那是,圣上不是方才赐的旨意,待永州水患一解,便择良辰促太子殿下与漠北嫡亲公主的美姻缘呢。”
“英雄难过美人关,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是圣上指的婚事,感情自然比不得两情相悦来的看重,这位漠北公主也当真是有福之人呐。”
……
谢今朝再立于琼花阁长亭前,便见努尔古丽遥遥站在了门扉处候着,见他前来便福了一礼,指向阁内:“参见太子殿下。阿兄已在内等候殿下,臣女会看紧这里。”
“多谢。”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章
屏风隔断后, 便是正襟危坐于桌案前独自饮酒的江萨亚,见谢今朝踏步而入, 伸臂相请。
“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
谢今朝看着屋内榻上已备好的行装, 开门见山道:“阁下返漠北之事,是有定期了?”
“自然,”江萨亚替谢今朝斟上一杯酒水, “已打点完备,明日午时过了茶水刻便启程。”
言及此,他摇头失笑,“这些时日臣与殿下相处总归而言是不算愉快,但未曾想也能有谈拢一处的时候。故而今日, 当是臣与殿下相敬的最后一杯酒了。”
谢今朝垂眸看向面前的杯盏, 酒水泛着淡淡的青色,成色倒是分外特别。他举杯饮下,尝烈酒之中还有一丝酸甜之味, 将辛辣稀释成口中留存的热烈余温。
“这是北域的酒。”
并无疑问, 而是肯定。
江萨亚颔首轻笑, “殿下好酒力, 只须一尝便可得知是北域酒。这是漠北哈特曼部的名酒之一, 名叫西关烈。”
西关烈……
谢今朝忽而想起当年驻守北疆之时, 似乎贺兰将军就同他说起过这酒, 也是他常常托北疆部族人民酿制,唯一辣中藏有酸甜意味的酒, 喝起来也别有洞天。
但西关烈是北狄旧部的曾流传的佳酿。
在与大胤商榷通关之时, 也流通到了大胤西北的土地上, 更有北狄商人跋涉来此做酒水买卖, 将方子在一片地域之间传开。
哈特曼部, 想来便应是当年北狄的遗孤。
思及此,谢今朝不动声色低垂着眼眸,并未答话,只转了话音:“此次返漠北,阁下有重任在身。查清当年一事,还全权在于阁下作为了。”
“是,在下定不负殿下所托。”
“还请阁下快马加鞭,此事只怕等不得太久。”谢今朝顿了片刻,复而道:“至于阁下所言的老可汗……”
“他当真会知晓,亦肯透露当年之事么。”
江萨亚沉思良久,方摇首。
“老可汗是历经当年北狄之变的将领,定然知晓其中的玄机。只是他老人家在初封大都王之时便退下王位,将其传给了骁勇善战的二弟索隆达。”
“可当年他身体分明硬朗,即便是再任十年只怕也不在话下,却自此退下政治舞台,而后便了无踪迹,无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江萨亚不由蹙眉,“此次回漠北寻老可汗不过是凭运气而已,也仅仅只是我的一步迫不得已的打算。想要查清当年一战,当还须前去王帐下寻找当年的笔册实录。”
“笔册实录也应藏得极深,毕竟当年一战漠北与大辽左右围攻胜之不武,再拿出来放到世人面前,当被唾骂不耻。”
“切记小心行事。”
“我知道。”江萨亚抬头复饮一盏,“努尔古丽,便须交由殿下保她在大胤相安无事了。”
“我此番动身,漠北在大胤留下的人唯有努尔古丽,她形单影只无所倚仗,如今殿下是她唯一得庇佑之贵人,我也唯有将她托负与殿下了。”
“阁下可放下心。”
谢今朝斟酌开口:“既已允诺阁下,孤自然会保公主万无一失,待来日也会将公主完好送回阁下身边。”
半日时光如沙漏难计,长夜一过,再收拾些金银细软傍身,一拖便是晌午。
今日建元帝身体依旧不适,只是见谢今朝依言有法子将其提前遣返漠北,心下还是暗自高兴,特嘱咐谢今朝设宴为漠北王使践行。
这样的场面,卫时谙也自然要出席。
一顿不轻不重的午宴过后,众人便一路驱车行至城门前。守卫已然接到了消息护送来了车队与行装,这般别离之意终是引得努尔古丽不住拭泪,退去人后背身耸着肩头。
卫时谙瞧见还在与江萨亚相谈的谢今朝,回身望着独自流泪的努尔古丽,走上前去揽着她的背,轻轻拍了拍。
“过悲伤身,你的王兄自然也舍不得你,但你如今这副模样可叫他怎么启程啊。”
努尔古丽用力将眼泪抹去,红着眼点头,哽咽道:“我……我知道,我昨夜想了一晚上,明明……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了的。”
她复而又低下头去,捂着面顿感无力:“但我还是做不到。”
卫时谙叹了一口气,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擦擦眼泪吧,好好和你阿兄道个别,我们一起等他下回再来胤都看你。”
“去吧。”
待走近江萨亚身前,努尔古丽那双眼已然红得不像样,惹得江萨亚只得拂着她的脸颊,心疼她面上被风干的泪痕。
“我走了。切记顾好自己,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努尔古丽含着眼泪说不出半句话,只能重重点头以示回应。
“好好活着,等我来接你回家。”
城门闭合的一刻,将上京与城外的世界隔绝在外,也将浩浩汤汤向前的车马骈阗关在了北去秦关的古道上,一路伴着风沙的叹词前行。
努尔古丽回过身去,望着走在身前的卫时谙,敛眉而郑重唤住了她,而后以漠北之礼行礼节相拜,又起身道:
“努尔古丽在此,谢过娘娘关照。”
“不必多礼了,”卫时谙掸了掸她肩头落下的灰尘,“眼下时辰还早,你好生回宫歇息歇息吧。”
在卫时谙转身欲越过她时,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
“对不起。”
努尔古丽的眼眶之中渐起薄雾,只知所有对她有恩之人,皆未有一个得以好好报答,她只恨自己无能无势,给不了任何人想要的东西,却一再拖累,甚至恩将仇报。
她真切对不起她,却也不知能如何弥补。
只看见身前人未有何反应,也并未应答一二,唯独微滞的脚步告示着主人的确听到了她斟酌许久道出的歉意,但随后也未曾再有任何迟疑,亦不回头地往前处去了。
“谙谙,这是我托人去天宝福斋买的酱鸭,尝一尝可好?”
卫时谙将将登上了轼车,便见谢今朝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包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裹递给自己。肉香与酱汁气味在不算宽阔的轿厢内弥散开来,却引不起卫时谙半点胃口。
“不是才用过膳么?我已经吃饱了。”
“嗯。”谢今朝举着纸包的手顿在空中,面色顿显失落,“只是酱鸭一般皆是晌午出锅,想买来看看谙谙喜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