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剑相撞的尖锐声响一刻不停,但吾尔达西凭借着更强健的体魄仍旧占了上风,江萨亚节节败退,逃生间唯有将收于袖中的信笺抛去床褥,飞身去帐外。
吾尔达西紧随其后,却在掀开帐帘时迎面见一扑面而来的炬火,慌忙闪避其后,让那炬火结结实实朝着凉床上去了,在褥子上刹那点起半人高的火苗,那些老旧脆薄的信笺连同干燥易燃的被褥一并在火光里挣扎,化为灰烬。
“既然王兄不想要我得到,那把它毁了才是最好的办法。这样,我就再也没有不安分的心思了。”江萨亚的声音自帐外传来,“你说的对,我只身一人在漠北苟活多年,的确没那个本事翻天覆地,我是贱命一条,承蒙公主厚爱多年。”
“今夜我依然会选择为漠北率兵迎敌,就当作是对努尔古丽,对漠北最后的报答。子时三刻动身,王兄莫要误了时辰。”
言毕,江萨亚一刻不停向王城外走去,直至到了四下无人的境地,才方顿下脚步,从右袖筒中取出了一叠完好无损的信笺。
他得感谢吾尔达西在进入王帐时还顺手将所有的灯烛都熄灭了,不若他也不能保证这障眼法施加得是否足够掩人耳目。还需祈盼那火烧的足够旺盛,旺到即便是取来了水将其悉数浇灭,也只余灰烬,再看不出痕迹。
接下来的路,就是最后的决胜之地了。
战火越烧越烈,朔朔西风自关外一路席卷裹挟至关内。胤军的警惕性太强,吾尔达西带领部下方潜至欶欶州外,便惊起埋伏已久的胤军将领,为首之人正是驻营此地的罗故生。
两军对垒,号角声撕碎低矮滚浓云的黑夜,高燃的炬火与喊杀之声两相叫嚣,身着各异甲胄的将士们冲破界限,以血肉之躯争斗博弈,四散的火石在地面陨落,收割下大片砸碎的尸体。
风吹身偃,谢今朝携领龙骧军赴至沙场时,见卫渊带着大队兵马早便在沙场上挥刀割颅。罗故生等不到寨柳澈的支援,于刀光血影中陡然看见了卫渊与谢今朝的身影,霎那间便明白了此计已失一足。
八成胜算在即,寨柳澈居然敌不过卫渊这把钝刀。
着实可恨!
他退居其后,盘算着自己眼下扣着贺兰雍,以他的名义支配着他手下的将领,再加之西南军与他麾下操练的南兖私兵,足足三万人的兵阵,对付漠北与胤军两路,就算自损八百也能有过半的把握。
眼下倒不如看准时机一致对外,等解决完漠北那一茬再回过头来关门打狗,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与退路。
他还有大好的机会。
可往往人算不如天算,大辽在与索隆达的商榷下派兵增援,吾尔达西闻讯后的攻势便越发猛烈,让罗故生根本无暇顾及卫渊与谢今朝的动作,专心一力向敌。
大辽的军备完善,火器砂石闻名于世,眼下这等焦灼的场面,自然要请出重器作为局势的突破口,火石相击,双方皆是死伤无数。
吾尔达西看着胤军阵线之中一个一个被巨火石砸出的裂口,立于马上仰天大笑,直派又一列将士赶赴前缘,用长刀割破藏匿在甲胄下的脆弱的脖颈,迸溅出温热而新鲜的血液。
长刀刺入躯体,被生生拽下马匹,俯身跌入地面,又被蜂拥而至的嗜血的刀刃分解。
这片土地上每个人的死相都是一模一样的,因为他们在挣扎求生的最后一刻,看到的都是癫狂的、失智的、惊愕的、痛苦的亦或是狰狞的表情,听到的都是奸笑的、吵嚷的、纷乱的各色声音,嗅到的都是残忍的、恶臭的、血腥的气息,感受到的,也是灼热的硝烟与挥之不去的黑雾。
只是那得意的筹码摆了不过几刻,却听得身后有染了半身血的将士冒死奔向主营,跪地惧声道:“大王子,为何那辽军竟会砍杀我州部弟兄!他们不是奉王上之命前来相援的吗!”
“什么?”吾尔达西立时站起身,上前揪住那小将的衣襟,“你看清楚了没有,父汗的消息怎会有假!”
“绝无半句虚言!”
“辽军的盔甲与我漠北的大不相同,与胤军的黑甲胄形貌更是大相径庭,末将绝不可能认错!更为奇绝的是,他们不但砍杀我军,连带着自己人也一并绞杀,活像疯魔了一样!”
这怎么可能。
吾尔达西冲出主营外,翻身上马,登上了高垣处观望着身后的兵列,混成一派的将士们看起来似乎并无什么端倪,直到他在人群当中一眼瞥见了江萨亚的那张脸。
他遥遥抬起头看向他,笑得格外挑衅。
“畜牲!”
吾尔达西并不精通战术,见此状况也头一回乱了阵脚,跑着马直冲入阵营时,还在不断回想着如何也不得解的疑问。
江萨亚分明守的是王城周围的州部,无非必要时根本不需他奔赴前线作战,可他为何会身披辽军甲胄混入其中,无差别地对着任何人肆意砍杀在军中作乱?
他是从何处得来的人马与军备?今夜他明明向自己许诺会为了漠北出战,会为了报答努尔古丽对他的恩情而做出表示,可眼下的境况,他这就是再赤|裸不过的倒戈!
畜牲!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七章
江萨亚所带领的兵马正是此前他表明身份后所换取来的, 所谓同胞血亲的信任。北狄旧部被索隆达的亲信部下一左一右包围,这些年里来仰人鼻息, 即便是有想要反水的野心, 也不得不被绝对的力量所压制。
可一旦有了一个出口,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
这些时日里,他明面上在王城附近的中州驻守, 实则假换身份潜入旧部与昔日北狄邯勒王的麾下旧部会合,亮明身份与来意后的潜伏多日,就是为了此刻。
他们联合旧部共五州势力,伪装成辽军潜入前来增援的队伍当中,这些昔日的仇敌, 如今在死于他们刀下之前, 露出的表情同当年他们自己的族人一模一样。
胤军与漠北州部联合起来,用这样肮脏的手段将北狄的土地收入囊中,瓜分他们的残枝旧部, 勒令其归顺。而今这样的龌龊战术便在今夜重现, 他们要让漠北亲眼看看, 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这样的惊惶失措与措手不及, 就在今夜全部还给时隔多年后的漠北, 还给当年北狄覆灭的罪魁祸首。
辽军与漠北阵营被打散搅乱, 分不清敌友, 也不知手上的刀该向谁的头颅砍去,在分身迟疑之际被人瞄准目标, 一击致命。
江萨亚的行动是胤军取得胜利的关键, 而此时的罗故生也抓住了时机一举进攻, 却卫渊抢先一步登得头筹, 而谢今朝的队伍则紧随其后, 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迫使其一步也动不了。
漠北与辽军交给江萨亚和卫渊已经得胜了九成,而罗氏从中作梗意图一步登天的这一笔,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横刀立马,直挑军中罗故生的面门去,有悖逆行者皆斩于长剑之下。任饮血止渴的剑尖落拓于人首,刺破喉咙,穿纵心口,劈朝圣前路,弥沉冤者一朝得雪,以不破之躯掀翻死局。
“太子殿下,而今我胤军当一致对敌——”
脏污染指北域齐净的黄沙,在偶然露出云外的月色下渐而凝固成紫脂。失了头颅的身子突兀立于沙地之上,随后掩埋于杀戮中。那滚落于地的头颅,在你推我搡之间不知去向,遮蔽在了无尽的长夜内。
“宫室倾颓,乱臣当道。”
“按律,当斩。”
喷溅的血迹在谢今朝的脸侧留下了污点,他回身看向满地狼烟,与还未偃旗息鼓的攒动的每一张晦涩的脸,时隔一年之久的故地重游,不曾想到再见时已是这般面孔。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正如他所未曾料想到的,江萨亚的身份竟是外祖昔年的血亲,也不曾想到他会以这样一种战术杀出重围,与他们的兵马前后两相夹击,反贼亦或是敌寇皆无路可退。
“鹤尘。”
“传信回上京,胤军遇漠北大辽联军夜袭,南兖兵马伺机作乱。胤军将帅皆于阵前厮杀,贺兰雍仍于罗故生制下,情势火急。”
“那殿下的行踪呢?”
“生死未卜。”
消息递回胤都时,谢凌弋正坐于白寻微的卧房中,举杯邀明月,但求一醉许风流。
平日里白寻微的院子里,大多来的都是白南纾,无非也是炫耀些谢凌弋给她寻得的好东西,若不然便是毫无新奇之意的诘问,不甘于这妾室之位而已。
她每每也便是开门将她迎进来,而后专心作画亦或写书,任凭她吹得什么风,于自己而言都激不得半点波澜。
她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在乎这王妃位分么。
她巴不得有一日能脱离这苦海,重获新生。
可注定她的结局要和阿娘一样,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将一生中本最美好的时光,最珍惜的品格都一一消耗殆尽。
但她也明白为何白南纾都要到她这里寻不痛快,大抵是对于谢凌弋来说,谁来做这个王妃都没有太大的分别,故而从理会白南纾对此的不满与哭闹,大不然事后小恩小惠安慰一番,也就过去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若说仅只是一种名利上的结合而已。
只不过白南纾比她投入的感情更多一些,想要争取的更多一些。起初她成日争风吃醋找自己麻烦的模样,让人以为她是当真在乎谢凌弋的,因为才乎,才会刻意追求名分,才会反复确认那人心里自己处于怎样的位置。
但她转而一想,都是府上教养出来的女儿,白南纾又怎会只拘泥于小情小爱。当是怕谢凌弋若来日得有转圜之地时,她没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受人景仰罢了。
至于谢凌弋此人,性子凉薄且时常易怒,看不出来对白南纾有几多倾心之情,当年所谓可遇不可求的佳人,得到了之后也不过是可有可无而已。
她忽而想到了那时的太子妃,大概谢凌弋当年对白南纾的选择,只是类比后发觉在后者身上能看到更多可能性,便使得太子妃娘娘成了被弃之脑后的那一个。
如今想来,当真是件幸事。
太子妃娘娘那样善良的姑娘,不当被这样的人所耽误。
她在这里过得不好,白南纾时常来找她的麻烦,初初是随意走动时总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若是不高兴了便会动手,总归谢凌弋也不管后院之事,权纵由着她来。
后来她便选择闭门不出,白南纾又找上门来,欺辱她的手段层出不穷,气怒还手时她会拾掇得更厉害,而若是麻木无谓,她又不满意自己一副木头模样,如何都不罢休。
谢凌弋成日不知在忙些什么,听白南纾说是带兵伐北时,白寻微听闻还有些诧异,毕竟圣上应当不会一并派遣两位皇子出征,而谢凌弋素来又不曾战过沙场,除非是他自己的主张。
难道他是要去寻阿朝的麻烦?
可不等她担忧几多时候,却又忽见他回了王府,令她还稍稍安下些心思。他回府后就不再出过王府,自那日告诫她不当胡乱走动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的回府也牵引去了白南纾大多数的心思,她来烦扰自己的机会也少了许多,难得能空出些清静时候来。
可今夜不知为何他又来了兴致,带着白南纾来了自己房中,拿了一壶酒水替两人斟上,实属令人摸不清头绪。再看白南纾的面色却又不似以往闹别扭了,一反常态的有了好脸色,倒像是遇上了什么喜事似的。
“许久不曾饮酒了,今夜闲来无事,不若小酌几杯。”
白南纾依言先举杯应下,而后不住掩面轻笑,眉宇间尽显娇憨之态。“是啊,王爷喜事将近,咱们不论如何也得小贺一番才是。”
“什么喜事?”
白寻微看着面前的杯盏,半点不曾有要去动它的意思,只蹙着眉头一瞬不瞬望着谢凌弋畅意的面色,心下隐约觉着几分不妙。
谢凌弋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白南纾,遂而摇了摇头道:“王妃平日里便是这样一副愁云不展的模样,既然南纾已说这是喜事了,王妃便也当跟着高兴些才是。”
“不过常听闻王妃避客,如今一闻才知会,王妃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
他凌厉的眉梢一挑,言辞颇带些戏谑之意,“王妃不知道么?这几日可出了不少事,死的死伤的伤,父皇那里境况也不见好。”
“今夜这消息再一递,不知父皇又须忧愁到何等地步了。”
白南纾掐着空当又给他斟上一杯,应和道:“是啊,时局如同三月里的天似的,说变就变了。有些人还当是留心些好,识时务才有出路不是。”
“怪我这个做妹妹的忘了告诉姐姐一声了,姐姐还不知道呢,太子妃的母家,大将军卫渊殒身于北征的路上,也就是两日前的事。”
什么?
白寻微骤然一愣,指尖瞬时扣紧了桌案边缘的长垫,盯着白南纾得意的模样良久说不出话来。
太子妃的母家……可卫大将军不是随着太子殿下一并出征的吗?什么叫做身殒于途?
那阿朝他——
“谢今朝也不远了。”
谢凌弋预料之中地咋舌,饮下面前玉杯中泛着银色的春酒,唇边不由洇出一抹泰然的笑意。
“本王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无法如你所愿的是,结局注定是要令你失望的。卫渊的死,正是本王的手笔。”
“谢今朝失了唯一得以倚仗的势能,以他区区一骑兵马之力,能抵过西南王的座下兵与漠北的合力相击么?”
“本王想,上天大抵不会垂怜一个人太久,日子太顺,总归是要吃点苦头的。”
不顾白寻微越发苍白的脸色,谢凌弋倏尔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今夜北域传回消息,别的倒看着并无新意,唯独那一句——谢今朝,生死未卜,最得我心。”
“生死未卜,能在沙场上传出这样一番话的,还有几分能活着回来的可能?也不知是何人传的信,着实是有些自欺欺人了些。”
“你为什么——”
“国难当前,你反是不顾百姓生死安危,竟敢违逆道义暗害手足!你可还有半点良心人性可言!”
“良心?眼下这种世风,本王有良心给谁看?”谢凌弋看向怒极而泣的白寻微,掐住她的脖颈,“本王若是有良心,就根本不会娶你这么个木头空占本王的王妃之衔。本王若是有良心,也大可不必等到今日再动手。”
“本王知道谢今朝所不知道的秘辛,此去指不定还能让他死个明白,你说,本王这难道不算是大发慈悲么?”
白南纾看着白寻微垂泪隐忍的模样,作势起身,却便谢凌弋抬手止道:“你先出去吧,本王还有些话要同王妃好好说一说。”
“夜长梦多,王妃有何顾虑不若一并说完,本王也好一一为你解答。”
殿门扣紧的声响激得白寻微头皮一紧,她被人摁着颈子,虽力道不算太大,但仍旧令她不适。
“王爷可否先放开我。”
谢凌弋像是没听见似的,闻言只是微微松了些桎梏的力道,遂用指腹自白寻微的额发抚至下颌,搔痒的触感不由使得身前人撇过脸去,却又硬生生被掰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