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涅换好衣裳从屏风后出来。
他已服下易容丹,脸上的容貌渐渐开始改变。
枫子序倒了一杯茶,看向他:“回胥山后再回武陵。”
武陵是南疆大郡之一,姜氏八个部落零散的分布在武陵郡四周,其中就有枫叶部。
选择先回胥山,其一是枫子序三载未回胥山,至于其二。
是不想让姜岐与姜岺的人刻意查他,如果他是从胥山回枫叶部的,会简单许多。
“也不必让我直言了,现在的苗疆之主是你的两个兄长,但他们干的事都是以‘你’的名义发出去的。”枫子序抿了一口茶,大概是有些苦,他放下茶杯拿起手边上是糖罐在茶水里洒了一点糖。
姜岐的人及魔教的人一直在寻找姜涅的行踪,三年不曾间断。
即使枫子序直说,姜涅也依旧是一连平静,没有一丝表情。
枫子序知道他听得懂,也知道他这样已能自主驾驭灵识的人,即使丢了不少记忆,也能靠灵识来感知这具身体所经历过的记忆。
他不会忘了姜岐与姜岺是谁。
这二人在业火城可是合力给姜涅的心脏送上一刀。
枫子序:“苗疆和业火城有生意往来。”
应该说姜氏大半的金银都来自于与业火城的生意,三年前姜涅会倒在业火城外又和扇尧携手上路也不难解释。
业火城被劫掠后姜氏的生意没了一大半,姜岐会选择和魔教做生意也是情势所趋。
“更奇怪的是三年前业火城那场大火,魔教没一个分部承认火是他们放的。”枫子序尚还了解魔教。
过去魔教若杀了人恨不得传遍各个门派皆知以扬其威名,那帮人还不至于落到烧杀劫掠后不敢承认的地步。
“三年前元宵前后你正好运送一批货物去业火城,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
那不算是姜涅初次接手姜氏的生意,但姜岐坚持要跟着他一起,姜涅还未抵达业火城便察觉这是一场布局。
姜岐想要的是他的身体里桓六道留下的苍皇蛊。
以及他身上苗疆少主权力象征的百蛊。
姜涅通过灵识隐约还记得一些。
“你若习惯用灵识去想事情也是好事。”
枫子序的意思姜涅还不明白,因为他还不知道多用灵识,灵识修为增进以后便能形成灵髓的雏形。
三年前安置好姜涅后,枫子序便去萧山问仙道,特地问了萧山派掌门关于灵髓的诸多问题。他尚未做到人灵合一与人灵随意分离,但姜涅已经做到了。
萧山掌门说:灵髓之物是恒先世界、道法世界,连接万神世界的通道,它是由灵识达到一定高度后产生的,是具象的,是可以召唤、也可以转移甚至被毁灭的。
大多数修行者产生灵髓是在入筑基期以后,而筑基之前也是他们学会驾驭灵识的时期。
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灵髓辅助很多修行者顺利进入筑基期。
此时,竹宛进来:“师父,客栈的人说饭菜做好了。”
姜涅微移过目光看向竹宛,竹宛也看向他:“大哥,你先下楼我有事要和师父说。”
姜涅现在的身份是竹宛的堂哥,所以他喊他大哥,当然他也想早点习惯这个“大哥”。
竹宛见姜涅出去了,注视着他的背影有数秒,旋即,关上门,小跑向他的师父:“师父,如您所料,魔教的人将郡内商户手中压着的粮食高价买走了。”
枫子序放下茶杯,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掠过一抹幽影。
魔教与姜岐姜岺联手之后,压榨百姓强迫耕种来获取丰富的粮食,若说魔教手里的粮食不够?不太可能。
只是几天前他收到消息称魔教的人在高价收购粮食。
三年前从魔教派了一个楼主来治理酉庄就能看出的想法,他们想势力东扩。
因为三年前沙海的少家崛起,少家将分部漠北的三十个部落整合,他们迅速的壮大阻断了魔教通往西天的道路,于是乎魔教被迫选择向东发展。
沙海少家的崛起没有人能预料,时至今日他们已能睥睨中原,因而这几年魔教的人也费尽心思拉拢少家。
“师父?”竹宛见他沉默了很久,不禁唤了一声。
枫子序看向竹宛,目光又恢复了柔和,笑了笑:“下楼吃饭。”
师徒二人下楼来,姜涅却不见了,他们订的那桌饭菜还是完好未动。
竹宛急了:“师父,我这就去找。”
“不必了,坐下吃饭。”枫子序说着拿过一只碗盛饭。
竹宛接过师父递来的米饭:“师父……街上魔教的人多。”
“他就是去找魔教的人。”
“这样……那我更要去找他了!”竹宛的脸上那双小眉头紧皱起来。
“不管。”
“可师父不是说魔教的人一直在找他吗?”
枫子序没有再回答他,竹宛也意识到师父是生气了,他的耳根微红捧着碗垂下了脑袋。
“竹宛,虽然现在他用的是你大哥的身份,但他始终是手握你的家族生杀大权的主人,你也始终是他的臣民,你的路比我的长,将来你和他相处的时间会更久,你应该学会自己去思考。”
八岁的竹宛听不明白这些,他只是很害怕今日的师父,却也记住了这一段模棱两可的话。
枫子序只是不想竹宛与姜涅过于亲近,也不希望竹宛对姜涅的事过分担心,竹宛除却是他的弟子,他还是竹部的嫡系血脉,将来也许还会成为竹部的少主。
竹宛更应该学会与姜涅维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
只是他还太小了,他还不明白这些。
半夜里,竹宛在睡梦中惊醒,因为房间里的窗子似乎发出了响声,不太大,但他听到了。
当他警惕的坐起来,伸出手撩起窗帘。
这时他看到了窗边站着的男人,男人看着窗外,背对着他……那一头及腰的长发是灰白色的。
竹宛差一点惊呼出声,但很快男人转过身来,侧目看向他。
竹宛这才认出来了。
他是姜涅。
竹宛长吁一口气,跳下床小跑过去,正想询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为什么头发都变色了。
可这一刹那,他陡然想起师父在白天说过的话……
步子一停,他站在了离姜涅数步远的地方,平静的开口:“太晚了,大哥早点睡。”
说完,他转身往床榻走。
只当是睡梦未醒,他未看到这人灰白的发,也未看到他苍白的脸颊。
姜涅在冰洞里睡了三年,苍皇也一样冬眠了三年,只是苍皇的苏醒比他要晚了近半月。
他三年没有修炼,没有多余的精血供给苍皇,晌午的时候他的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灰白。
大约是等他在城外坐到了天黑才逐渐接受了这一头灰白的头发。
“抱歉,吵到你了。”姜涅似乎是叹息一声,很快他闪身消失在竹宛的房间。
次日,三人离开这座郡城,踏上去胥山的路。
师徒二人坐马车,姜涅骑马,可姜涅的马有点胆小,只要姜涅抽一鞭子马就会狂奔,到后来姜涅不再挥鞭了索性扔了马鞭。
他即使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也知道他的身体里有一只很强劲的蛊,这只蛊是吃掉了很多很多的蛊所养成的。
这种蛊是魔物,是妖邪。
竟然有人将这种蛊种在了他的身体里。
这绝对不会是巧合,可是自他见到这个枫子序,他都没有从这个男人口中听到关于这个蛊的解释。
也许这个蛊的事,枫子序可能真不知情。
大约是天黑的时候,这具身体一个细小的动作,让他停下了。
刚才,他伸手摸了一下腰间。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微感觉有些口渴……
他本能的摸向腰间。
这里应该是,或者说曾经是,有挂着一个水袋的……
那个水袋小巧精致,皮囊上用烟熏出一些花纹,那个水囊他很喜欢。
极目看向远方,黑夜与原野交汇处,仿佛是有无数星火坠落,他怔了怔,忽地抬起一手放在心口。
上古时九黎首领见星火落地,带族人狂奔八百里“拾火”,于是有了刀耕火种。
姜氏后人对于星火落地有着一种最原始的自然崇拜。
只是当姜涅的手覆于心脏的这一刹那,心脏内那个强大的虫子突然啃咬起他的血肉来。
他突然发出一声如野兽般的低吼——
“师父,大哥他……”竹宛看到前面骑马的身影滚下地,不禁慌张地看向他的师父。
枫子序扔开手中的马缰,跳下马车。
姜涅静默的躺在地上,苍白死气的脸,冰冷的沾着汗水的发丝。
枫子序注视着他,几乎是有一会儿了才蹲下身,扶起他。
马车停在了原野上,竹宛拎着水壶下车,打完水回来,拖着一捆捡来的枯枝。
当他点燃篝火,看向马车车窗,师父仍旧是一脸深沉的坐在那里。他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让师父都觉得棘手的事……
等到他将热水煮好了,走到马车前:“师父,热水好了。”
枫子序看向竹宛,取过箱子里的一包药下车。
三年前他没有发现姜涅魂魄不全,直到刚才他才得知姜涅的魂魄不全。
他想到了三年前的酉庄,他是从酉庄将姜涅带走的。
没想到那些人还是得逞了……他们用巫法窃走了姜涅的一魄,只怪当时他没有发现。
即便现在知道也为时已晚。
他们拿走姜涅的一魄可以做很多事,当然还有他刚才在马车时一直思索的那件事……
如果姜涅有朝一日炼出灵髓,那丢失的一魄将会是姜涅的劫难。
如果他们只是拿姜涅的魂魄增进修为或者蛊术,倒也不至于让他感到棘手了。
“师父,您在想什么?”
“无事。”枫子序平静的答,将熬好的药递给竹宛,“冷了后喂给他喝。”
他擦着手站起来,取过挂在腰间的狐狸脸面具戴上。
竹宛略有些慌张地抬头:“师父今晚有任务吗?”
枫子序:“嗯,我天亮前回来。”
他要联系胥山派的线人帮他查一个人。
三年前出现在酉庄的那个魔教局分楼楼主,夜冥。
事实上两年前胥山派的线人一直盯着这个人,只是两年前这个人突然断了消息,胥山要查的事情太多了,也没有再留意这个夜冥了。
至于魔教的人一直在暗中查找姜涅的消息,大抵是因为姜岐和姜岺两兄弟的授意。
如今想想夜冥突然消失,这件事并不简单。
联系上最近的胥山线人,枫子序交代了任务。
“大师兄此行回胥山走哪条路?”胥山线人问他。
枫子序:“我会去一趟水心宗。”
水心宗宗主还欠着一件事,三年前他们的约定里要拿出水心缶给扇尧聚魂,这件事不会这么算了。
三年来他着急救姜涅,但此事一直没忘。
即使找不到扇尧的魂魄了,他也需要用水心缶找姜涅被人窃走的那一魄。
枫子序没有食言,他在凌晨天亮前回来。
男人走过来,一手轻抚孩童的头发,旋即,将怀里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竹宛:“吃饱了上路。”
竹宛揉了揉眼睛打开纸包取出一只包子大口吃了起来。
从此地到秋池北郡他们路上用了近一个月。
水心宗的大门外,枫子序让竹宛留在车上,再吩咐竹宛的时候他瞥了一眼马车外的姜涅。
姜涅的目光一直落在水心宗外的山林间。
今日天气不佳,阴雨的天气,山间多了几分雾色,连带着姜涅的心情也并不佳。
从踏进水心宗的势力范围内,姜涅的唇角一直是下压的。
他并不知道内心这种不愉快是因为什么……
除去这种不愉快,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空空落落感受。
去通传的水心宗弟子回来了,对枫子序道:“掌门说让您一人去见他。”
“掌门?”枫子序眯眸看向他。
小弟子愣了一下,很快回答道:“您去了就知道了。”
枫子序瞥了桓无一一眼,跟着水心宗的人进去了。
在听到小弟子口中“掌门”二字的时候枫子序已料到了什么,如今未见到宗主,却见到其大弟子陈斐儒便也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但水心宗宗主若是死了,水心宗没有理由秘而不发。
况且一个筑基期的人还未应雷劫便死了,未免太不对劲了。
“陈掌门,不知宗主现在何处?”
这话放别人来问陈斐儒可能不会回答,但枫子序不同,他是宗主好友的大弟子。
玉面高冠席地而坐的陈斐儒站起身来,答:“宗主在半年前去往北地闭关。”
他这么回答的时候,一旁站着的许落握着剑的手紧了许多。
枫子序也注意到了这位弟子的气息有一瞬不太稳。不知道是这位弟子不想陈掌门透露宗主闭关一事,还是因为陈掌门是在说谎?
“公子前来拜访一事,待宗主出关以后我会转告他。”陈斐儒浅浅一笑,白玉一般的容颜比起之前更加柔和。
这个男人过于阴柔,枫子序的目光微闪,看了一眼四下站着的人,打算开门见山:“想必陈掌门也该料到,某此行所为何事。”
陈斐儒的眼神微凝:“若是因水心缶一事,还请公子等宗主出关。”
“若宗主十几年不出关呢?”
枫子序的语速很快,他说完的时候明显听到厅中传来抽吸之声。
他们并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反问。
枫子序冷漠一笑:“三年已过,难不成还让某再等十年。”
陈斐儒显然没有料到此人会“咄咄逼人”,他有些慌乱的向厅中站着的那几人投去一眼。
末了,一个中年站了出来,他对一旁的许落说:“去将那份卷宗拿来。”
许落愣了一下,直到想明白师叔说的是什么后,快步离开了。
许落去的快来的也快,他将一份卷宗交给师叔。
中年看向枫子序:“卷宗是三年前收到的,死者扇尧的师门已明确表示不再纠察此案,还请公子过目。”
一个在江湖籍籍无名的小剑派,在得到一大笔补偿金后自然没有再追究此事。
但水心宗的人并不知道这个小剑派是有人给扇尧捏造的身份。
枫子序的人三年前查过,也只查到扇尧是来自这个小剑派,他没想到扇尧的师门竟然被收买了。
陈斐儒在心里擦了一把冷汗,此刻,他大笑了两声,又略显尴尬的说:“……既然已经结案,我们水心宗自当不再受理。至于水心缶的事,我们水心宗愿意借你是人情,不愿意借你是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