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
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薄宣耐着性子淡淡道:“我不杀人, 就活不到现在。”
霍暮吟闻言, 心下一愣。
是啊, 滇南是什么地方,滇南王是什么人?饶是她未曾亲历滇南,可滇南王的残忍诡谲她也有所耳闻,应该说,他的血腥残暴天下人无有不晓的,若不是残忍诡谲比之更甚,根本不可能从他手里活下来。
可……
“可如今不一样了,本宫护着你。”
霍暮吟柔软的手不自觉地滑过丝被,攀上他的大掌,尝试给他些许慰藉。她眸光盈盈,认真地重申了一遍,道,“自此以后,本宫护着你。”
说来也怪,早已不是年少不知事、只顾花钱买开心的姑娘了,也知道这深宫暗流汹涌,想在这里护住自己尚且好说,再想多护一个人绝非易事。可不知为何,她心底触动,嘴上便不受控制地说出了这样狂妄的话。
薄宣又何须人护?
她说这样的话,实在太不得体,也太危险。
手指轻轻蜷了下,往回缩。
薄宣默不作声,视线随着她白皙的手游走。
此情此景,此人此言,一一和他的梦境重合。梦里她也是如此说,说“我护着你”,即便没有把她的话全然当真,可到了端阳午宴,她却为了一个蝼蚁婢女,用匕首抵上他的心窝,要同他反目。
薄宣眸色不善,将药碗搁置一旁,浅浅勾唇嘲讽,“母妃当真要护着我?”
沉磁的嗓音,话尾上扬,将霍暮吟的心脏冲击地胡乱作响。
她心里有些忐忑,声如蚊吟,“方才在太子面前,是护着你的。”
呵。
说起此事。
薄宣摩挲指腹,修长的手指贴上她纤细而倨傲的脖颈,逐渐呈合握之势。他的眸色深不见底,神情嗜血,“母妃是护着我,还是护着东宫?”
倘或不是她出言打岔,此刻丧钟已鸣,举国上下该已经披了白为那一国储君送行。
霍暮吟有一瞬迷惘,她想说自然是护着你,可也确确实实说不出口——
方才那样的情景,薄宣压根不需要有人相护。
但她说那些话,也实在没有任何出发点,并非想护着东宫薄安,仅仅因为刚从梦中醒来,心有恻隐,听薄安借题发挥来欺压于他,故而出言相护。
薄安也不是善类,她知道。
她如此执着于留他一条性命,不过是妄图在命运的某一个节点做出改变,扭转已知的终点。
霍暮吟抬起眼,攀住薄宣有力的手腕,想说些什么。漂亮的圆眸闪着微润的水光,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犹豫。
薄宣心中一荡,眸色彻底幽落,埋藏不为人知的□□。
他捏着她的脖颈,俯身贴近,“母妃再这样看我,今夜难保会出什么事。”
霍暮吟一顿,还以为他说的是杀薄安这一项,眸中光彩尽失。
记得上一世也是在端阳节前后,也是在这样幽深的夜晚,东宫太子醉酒游湖,摔入湖中殒命,全身上下衣裳破碎,被吃人的鲳鱼啃咬得没有一处好肉,死状之惨,霍暮吟如今回想起来还会生出些许战栗。
且自薄安死后,薄宣续位东宫,旁的皇子欺他势单力孤,屡屡来犯,发动一次又一次的宫变,也被镇压了一次又一次。有段时间,连鲤池中的水都有隐约的血色,阖宫上下惶惶不可终日。
可薄宣说的不是东宫的事,见霍暮吟眼中失去光彩,他冷笑一声,将脸埋在她颈边,哑着嗓音道,“你最好是真心疼我。”
说些,在她颈侧轻轻咬了一口,起身离开。
霍暮吟向来皮肉娇嫩,有些刺疼,捂着他咬过的地方,红着一张脸气急败坏,“薄宣你属狗的吗!”
肯定红了。
霍暮吟嘟哝着,下榻执了烛火,到铜镜前照了照,果然红了一小块。不止那里,双颊也是绯红,犹如江南的荔枝。
邻近天亮,宫里静悄悄的。
她仰卧在榻上,辗转片刻,困意来袭,便睡着了。
端阳午宴设在皇城东南角的护城河支流上,临近宫墙,却也只能先从南面的华安门入宫,再从宫里往宫墙上去。
还未巳时,王公大臣家的马车便排成长长一串,井然有序地从华安门驶入皇宫,预备着先到后宫哪位娘娘那里串串门,再一齐赴宴。
霍家原先是不凑这种虚与委蛇的热闹的,别说是皇后主宴,皇上一手操办的都能各种推脱,只叫人将银子装了车送入宫里,说是聊表庆贺。宫里看在银子的份上,面上谴责两句,却也没有追究。上回端歌县主的宴席,霍暮吟之所以会出席,还是因为端歌让了她一套汝窑的八仙过海。
时移世易,如今却又大有不同。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入了宫,于是国公府天未亮便是一顿鸡飞狗跳,什么要好吃的好玩的、上好的料子精致的首饰,甚至连后院那两只绿羽的孔雀都装了车要带入宫。
其中属霍誉最欢,还带了两只鬣狗,用精致的黑铁莲花笼锁了,也扛上了车。
“别碰着别碰着,坏了一个小爷要你们的命!”他吆喝着,让人将一箱掌心大的钧窑脆瓷球放入马车里,以供他阿姐闲暇时无聊打发时间。
一切装点完毕,霍成章踩着马凳上了车,提了提衣领,垂首看了一遍,问夫人道,“今日穿这身如何?”
夫人掩唇笑了,“从晨起都问了五回了,好看,妗妗一准夸你。”
霍成章闻言也笑,道,“夫人也好看。”
夫妻俩笑着对视片刻,笑容渐渐褪去,国公夫人眸中闪出些许泪花,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霍誉骑着高头大马,倒也无忧无虑,慢悠悠地跟在一架垂丝悬金铃的梨花白马车边上。他爹娘在前头一辆石青杭绸的雕花楠木马车上,有些距离,是以霍誉随心吹起了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往日倒还罢了,今日是要往宫里去的,太过招摇不算好事。
一只素手撩开梨花白的素帘,露出白皙的侧脸,瞧着没有什么血色,却仍能看出冷清的神色。
她的声音也虚弱得很,道,“今日是要往宫里去的,还请世子爷稳重些,不要为你阿姐招祸。”
霍誉听见声音恍然怔住,反应过来以后,立刻夹着马肚子上前来,兴高采烈道,“华桃姐姐,你肯说话了!”
马车里头,清冷的人颔首,将素帘搁下。
华桃姐姐开口说话了。
霍誉心情越发好了,一路上两次三番想吹哨子,碍于华桃的叮嘱,哨到嘴边又吞了下去,丝毫不影响他高兴。
“华桃姐姐,前面就要经过长安街了,龙昌糕饼铺就在拐角的小巷子里,我阿姐说你最喜欢那里的马蹄糕了,先时买的你都不肯吃,我现在去买些给你尝尝!”
说着,还未等及华桃阻止,他便驾马蹿了出去。
巳时,正是长安街最热闹的时候,偏生龙昌糕饼铺又在长安街人群最密集的地段,菜贩鱼贩、买豆腐的买干货的,沿街设摊,往来吆喝。
霍誉将马栓在一处卖杂书的书院前,步行前往。哪知龙昌糕饼铺子生意兴隆,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
霍世子爷又哪里是肯排队的性子,径直走到那铺口,抬脚踩在阶上,道:“给爷拿两提马蹄糕来。”
若说盛京的各大酒楼、各大花场,那是没有不认识霍誉的,可这市井小巷,众人只能在口口相传的流言里听过,却没见过本人。眼下只见他衣着光鲜,嚣张跋扈,便也不敢相惹。
龙昌糕饼铺的也识时务,慌忙捆了两提来给他。
就在他要伸手接过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身穿铁甲的军士,一刀将他手里的马蹄糕挑落,散了一地。
“世子爷,别来无恙啊!”
霍誉大怒,闻声挑眼一看,却是个生面孔,有些认不出来。
那人似乎也看出霍誉眼里的陌生,自报家门道,“世子爷贵人多忘事,当是不记得了,两年前在重欢楼打死的那书生,正是在下的弟弟。哦对,忘了说,在下城西雁回营副将齐胜。”
这么一说,霍誉倒想起来了。两年前在重欢楼,有个衣冠禽兽对着良家女儿上下其手,霍誉看不过眼,将人打了一顿,未想那衣冠禽兽边退边指着他的鼻子放狠话,没看清脚下的木台阶,愣是从二楼滚摔下去,当场身亡。
那良家女儿生怕自己担什么责任,反口说是霍誉将人打死了,与她无关,但这些都是过往纠葛,这桩公案早到京兆尹那里过了一回,真相分明,可仍有人传言霍家勾结京兆尹才给霍誉判的无罪。
齐胜?
霍誉摇摇头,“没听过。识相的快给爷滚!”
未想齐胜今日有备而来,一声令下,他身后便蹿出四五个彪形大汉,他们齐齐扑上前来,将霍誉举起来横着抬走。
霍誉拼命蹬腿,围观的百姓眼瞧着不好惹,纷纷让出一条路来。
不一会儿,巷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喧闹,除了摊贩闲暇时还会交头接耳谈论方才的事情,此事仿若雁过无痕一般。马儿还在书院前扫尾,霍誉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华桃坐在马车里,心下很是不安,时不时撩起素帘往外瞧,始终没看见霍誉的身影。眼见已经到了华安门,依旧没见着。
“莺儿,你去前头告诉国公爷,说世子爷去买马蹄糕了,还未跟上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莺儿是霍誉给她挑的贴身丫鬟,平日里格外尽心,闻言也不敢有耽搁,立时便去了。
霍成章闻言,横眉倒竖,“净添乱!”却也让车夫将马车赶到一旁的城墙根下等他。
眼见日上三竿,时近开席,霍誉还不来。
霍成章心里涌上不祥的预感。为人父,他还是知道霍誉的,旁的事情有可能耽搁这样久,有关他阿姐的事情他却不会有一点疏忽。这样久不来,多半是出了什么事了。
国公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有些着急,攥着他的手,急切地仰头看他。霍成章拧着眉,下车来到华桃马车前问了首尾,华桃戴上面纱也下了马车,将前前后后都说了个清楚明白。
霍成章心下愈发不安了,叫人骑了匹快马,回府调集人手去找霍誉。又道,“桃儿,你陪夫人先入宫去找妗妗,带我找到这浑小子再带他过来。”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华桃应下。
*
霍暮吟今早一起来,心里便有些发堵,一来是因为脖子上的红痕愈发明显了,虽只有小小一处,瞧着却很像……二来是她脑袋昏昏沉沉,总觉得今日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玳瑁在她颈侧扑了厚厚的粉,勉强盖去那点红印。
眼见开席的时间就要到了,薄宣穿着一身黑色衮金边的宽袍大袖出现在窗前,广阔的窗景里,他修身如竹,傲然而立。头上的红玉黑金冠辉映之间,越发显得他唇若抹朱,面如冠玉。
霍暮吟抬眸看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抹惊艳,却因着心里沉闷,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薄宣居高临下,问道,“药喝了吗?”
霍暮吟道,“喝了。”
“昨夜没睡好?”
“嗯。”
“今日端阳午宴,皇后给霍国公府递了帖子。”
“嗯。”
往常每年都会递的,又没什么稀奇。
“今日他们都会列宴。”
“嗯。”霍暮吟随口回应后,缓了缓,猛然抬起头道,眸子里攒满希冀,“你说什么?他们要来?”
玳瑁站在她身后帮她绾发,她猝不及防地抬头,便扯动了青丝,很疼,却不妨碍她兴致勃勃,“他们真要来吗?”
薄宣道,“嗯,还有你想见的华桃。”
霍暮吟心花怒放,也打起精神来,拉开妆奁匣子挑选首饰。
旭日渐起,日光洇散,热烈的阳光漫过飞檐斗拱,溢入廊下。
夏日偶尔也曼妙,暖风轻拂,廊下养的鸟雀争相歌唱,空气里飘动着她身上独有的橙花香。薄宣曲起一条长腿坐在窗沿上,静静看她点妆,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双眸也染了笑意,将这明媚风光尽收眼底。
皇后身边的侍女很没有眼力见,活生生打搅了气氛。她埋着头,躬身守在廊下道,“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请您移驾华安楼。”
华安楼,便是华安门的城墙上,端阳午宴的设宴点。
霍暮吟让她先回去回话,她倒不肯,执意要等到霍暮吟动身。才过去一盏茶的功夫,那宫婢便要催促第二遍,薄宣不耐烦,眸间染了厉色,在她出口之前一个眼刀瞥过去,那宫婢颈上一寒,一句也不敢多说,埋头忐忑地等着。
琥珀端着一盅薏仁小米粥进来,搁在桌上,盛了一碗,端过来道:“席面上定然免不了喝酒,娘娘脾胃不好,用了粥再去吧。”
霍暮吟垂首看那小米粥,熬得很够火候,米粒软栏却不至于粘稠,香气扑鼻,又想及前些日子发落了琥珀,不忍再驳她的殷勤,便抬手接过。
琥珀眼见她就要喝下这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未想霍暮吟顿了顿,又放下来道,“盛一碗给他。”
说着,看向了薄宣。
若她记得不错,薄宣脾胃也差,尤其是胃,也不知什么时候伤着了,上一世有段时间常要清粥小菜地养着。
薄宣难得不推辞。
琥珀心下慌乱,走回桌边又盛了一碗,递给他的时候险些失手打翻,未想薄宣身手利落,愣是稳稳将碗接住,非但碗没破,粥更是没有洒出一点。
霍暮吟见状,怕他责怪琥珀,便道,“你身上还没好全,且下去歇着,这些事情交给玳瑁和琉璃便好,这几日好生将养着。”
琥珀闻言,眸子幽了些许,谢恩告退。临走之前,她看见两人都喝了一勺粥,放心的同时,胸腔又胀得无限大,几乎喘不过气来。
华安楼是坐八角楼,建在华安门近旁的城墙之上,高耸巍峨,采光极好,也很通风。绿瓦遮出一大片凉爽的地界,楼内四角镇着冰龛,各有两名穿着绿腰裙的宫女轻轻扇着冰雾。
设席的楼宇分为两层,上层是天潢贵胄、王公贵族的坐席,下面的席便是预备给那些寻常些的达官贵人,每一层又都用《千里江山图》的屏风隔开,男女左右分开设席。席间用睡莲绿荷等装饰点缀,十分用心,也显得雅致。
设席的楼层再往上一层隔出许多房间,作为后妃们的落脚处,若是席间累了,可以到房里小憩,或者拉上三两家人,说说体己话也未为不可。
华桃扶着国公夫人来到席面上,立刻有好些眼熟的贵夫人过来问候,以表亲热。国公夫人鲜少到这种场合,为人却也七窍玲珑,笑意端庄,各样的话都答得滴水不漏。
有夫人看见她身边跟着位身材瘦削的姑娘,戴着面纱甚是神秘,便问,“这位是……”
华桃缩回了手。
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手抓在手里,笑着柔声道,“这位是我近日来认的干女儿,性子腼腆不敢见人,且叫她先戴着面纱见见世面。”
“也是,贵妃娘娘入了宫,国公府怕是不如从前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