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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天殿。
浓郁的药味盖去空气里的血腥,九重门外终于点起一盏盏灯火。
原本聚集在东宫的太医,此刻分出医术最为精湛高明的一拨到了这里来,没什么比当今天子病体有恙更加要紧。
薄宣站在山水屏风的左侧,霍暮吟站在他身边。
国公夫人也在,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她其实认识薄宣,精致的脸庞比当年的夜郎皇后多了三分坚忍和狠戾,出尘的勋贵气质倒是和老陛下有些相像。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年纪轻轻的,一双眸瞳便写满孤绝。
她也看向病榻。
她想做的事情,这个年轻的皇子竟先她一步做了。她忍不住又看了薄宣一眼,对自己的父皇下手,可见其手段和狠心了。只是以当年老陛下的狠绝程度,薄宣今日如此倒也情有可原。
无论如何,保得她的妗妗安好便好。
眼下,声东击西、围魏救赵之计既然已经实施,太后定然已经在前来的路上,也不知薄宣对上太后,又是怎样的场面。
薄宣察觉国公夫人的视线,没有理会,任其打量。
他眉眼沉着,看向被太医团团围住的病榻,那张瘦削苍老的脸上唇色惨淡,花白的胡须上残留着些许鲜血。
病中呕血是久卧之人的大忌,太医们不敢有一点疏忽,纷纷拧着眉望闻问切。
霍暮吟偷偷伸出手指,扯了扯薄宣的广袖。
薄宣垂下眼来,便觉得手心里被塞了颗什么东西,低头摊开手心一看,原是一颗莲蓉酥。
他不解地看向霍暮吟。
霍暮吟偷偷道,“垫垫肚子。”
这是方才薄宣嘱咐人给她做的点心,折腾了一日,肚子倒也饿了,这些点心便显得意外可口,霍暮吟用了一些。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薄宣上一世胃不大好,好生调养了许久才有些好转,这一世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看在他今日相救的份上,给他带了一颗莲蓉酥。
薄宣有些意外。
他拧起眉,道,“我不吃。”
静谧的内室,即便声音已经刻意放轻,他们二人的谈话声还是落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霍暮吟见他拒绝,不高兴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陛下病情有异,她于情于理都要在此陪同,也不能回重华宫看看。这些太医看了好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结论,霍暮吟便有些百无聊赖,加之静谧的环境,她一时有些困倦起来。
即便如此,她行为举止仍旧端庄极了,站得笔直,亭亭玉立,肩颈后背都写着矜贵。
明明没什么地方露馅,薄宣却瞧出了端倪,他吩咐侍候在侧的宫婢,“扶贵妃到侧榻上稍歇。”
霍暮吟猛然抬起眼来。
薄宣看着她惊讶的眸子,淡淡道,“贵妃方才受了惊吓,也需好生修养。”
黑眸里流光深邃,尽是洞悉和了然。
霍暮吟看着他的眼,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以为她和薄宣是这世上最为了解彼此的人。她们知道彼此最隐蔽的秘密,目光穿过茫茫人海也能看见他身上陈旧腐败的伤口,她知道如何扎伤对方才能让激起他的愤怒和狠戾,他也知道如何才能撩弄出她的欲罢不能和羞恼。
她扶着丫鬟的手走到侧榻边坐下,看着修劲的背影,拂去心里的遐思。
太后凤驾很快就到了乾天殿。
禄公公守在门前,见到太后身影,慌忙跪下,用内室听得见的音量道,“奴请太后娘娘凤体金安。”
内室薄宣听言,侧过脸来,霍暮吟也从侧榻上下来。
隔扇门从中间打开,露出太后一身华服。她搭着夏嬷嬷的手走进来,急匆匆往老陛下病榻边走去,问道,“皇帝如何了?”
太医们齐齐跪在地上见礼,院判听问,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太后见状,便知皇帝不大好了,一时间盛怒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继续瞧!”
太子失明不能继任大统,若是此时皇帝出了什么差池,大盛就要乱起来。太后是执掌过天下的人,大局观犹在,心里也记挂着此事。
关心完皇帝的病体,她才发觉霍暮吟也在场一般,转过身来道,“好孩子,你也在,可让哀家好找。”
霍暮吟偷偷瞧了薄宣一眼,蹲身行礼道,“臣妾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慌忙将她扶起来,道,“怪哀家听信谗言,将你的重华宫翻了一遍。哀家知道你是被栽赃的,不瞒你说,都是宫里常见的腌臜手段了,你别往心里去,哀家会彻查到底的。”
“只是……”她话锋一转,问道,“你可知,太子殿下的眼睛是怎么一回事?”
霍暮吟闻言,心里打了个突,一时间摸不准太后究竟剑指何方。
她刚要说话,薄宣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道,“我伤的。”
太后见他竟嚣张如厮,大步绕到他面前,仰起头质问道,“他可是你的皇兄!你可知罪!”
“我的皇兄?”薄宣冷笑。
太后一顿,袖子里的手摩挲着鹤血扳指。
薄宣的皇兄,早在刚出生那年的元夕就被埋在雪里了。
霍暮吟今日已经够一波三折的了,鬓角有些疼,眼下看两人之间气氛一触即发,生怕又惹出什么不平静,有些想逃离。
经此风波后,宫里将愈发不平静,后继而来要发生的,便是薄宣即位太子的,对她强取豪夺的那段故事了。
霍暮吟看向她的母亲,仍旧难以想象桓二说的,霍府被薄宣诛杀殆尽的场景。想及此,她心间剧痛,掀起裙摆跪在地上,请罪道,“宣皇子记在臣妾名下,无意之间伤了太子万金之躯,是臣妾管教不力之过,臣妾愿出宫前往紫薇庵带发修行,为陛下和太子祈福。”
话音刚落。薄宣的眸光便轻飘飘落在她头顶。
太后没有找到白玉锥,又怎肯让她轻易离宫,道,“你是有管教不力之过,但你既身负贵命,入宫冲喜,也该小惩大诫为宜,万不能影响到陛下龙体。哀家做主,即日起摘撤贵妃之衔,在宫里的法华庵抄经思过吧。”
来来去去,还是出不了宫。
霍暮吟还要再说什么,国公夫人冲霍暮吟摇摇头。
薄宣垂眸整理袖口,慢悠悠道,“重华宫被太后翻得一团乱,这几日还请母妃回霍府居住吧,待修整好了,再着人接母妃回宫。”
言辞之间都还是“重华宫”和“母妃”,显然没将太后的旨意放在眼里。其言下之意,便是不同意撤去霍暮吟的贵妃之衔,也不同意她到法华庵抄经静修。
太后的脸色倏然变得很难看,手里的鹤血扳指越发硌手了。
作者有话说:
谁说了算?
第39章 哭声
忍了许久, 太后终是没有将手里的鹤血扳指露出来。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太后目光幽幽,若有所思般盯了薄宣很久,许多年了, 没人能顶着她的视线与她对视这样久, 那股子从容不迫、睥睨万物的气势, 当真与他老子爹没有什么两样。
“你父皇如今卧病,皇后病弱,这后宫还是哀家说了算的。”她决定不在这件事情上让步,语气淡淡的,却透露着绝对的威压, 换做是寻常的皇子,讲孝讲礼,也都会让她三分。
然而薄宣不是别人,他语气比太后更淡然, 垂着眸子,道, “是吗?”
话音落下, 眨眼之间, 内室便落了一圈黑翼影卫, 他们身材魁梧, 手持爪刀, 遮去光线的同时, 也带来窒息的压迫感。
太后无法打探到薄宣的势力和底细,若她手上的隐翅卫还完好无损,尚能与之一战, 一赌输赢。眼下隐翅卫只余下零星两个, 想和这些训练有素的影卫抗衡, 光想想便知不能够。
可太后之威岂能被这些影卫威胁,她抬手拉过霍暮吟,道,“贵妃你来说,这后宫是谁说了算?”
“……”霍暮吟莫名其妙被拉下水,心里忽然一紧。
她下意识看向薄宣,见他轻轻抬起下颌,不仅不救她,看起来似乎也在等她的答案,便一时有些气恼。
这后宫风云渐起,看着时间,薄宣也即将对她出手,降落在她身上的命运将是被撩拨、被侵犯、被圈禁,她想了想,果断同意太后的旨意,不想当这劳什子贵妃了,先隐到法华庵,渐渐淡出这些要紧人物的视线再说。
于是道,“臣妾自然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
说着,她警惕地睇了薄宣一眼。
静谧的内室,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跳跃的烛火忽闪忽闪,光影在得天独厚的脸庞上晃动。他眸光深邃极了,不苟言笑的时候,像是夜里立于绝巅的天狼。霍暮吟看着他的侧脸,心里发沉,生怕他转瞬间发狠。
半晌,薄宣唇角轻轻勾了勾,他像是早料到了她会如此说,嗓音清冽,问道,“不后悔?”
问得霍暮吟心里又是一沉。
时下的景况于她而言颇有些艰难,她的每一个选择似乎都影响着自己未来的命运。已知这条道一路走下去,尽头便是成为“藏天光”里喜怒哀乐不由自己的禁|脔,可换一条路走,终点当真会不一样吗?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按照薄宣的意思行事,先出宫回霍府修养生息,再趁机离开京城。可霍家世代扎根盛京,亲族繁多,要举家离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事只能徐徐图之,她还需要时间。
做这样的选择也许会后悔,但到底保守一些,没将父亲母亲和霍誉放在刀尖上冒险。
霍暮吟摇摇头,回答了薄宣,嗓音清甜而坚定,道,“不后悔。”
薄宣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看了她良久。直到霍暮吟头皮发紧,肩窝紧绷起来,他才移开目光,抬起手指轻轻一挥,黑翼影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后松了口气,攥着霍暮吟的手也放松了些许,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是个好孩子。”
国公夫人见状,也才稍稍喘了口气。
回重华宫的路上,霍暮吟倚在銮舆里,疲累极了。只是她母亲坐着步辇陪在一旁一路回宫,她不想叫她担心,便强撑着说话。
“娘怎么一个人入宫,霍誉怎么没来?”
国公夫人道,“他不知又野哪儿去了,你父亲去找他,多半直接回府了。原本想带华桃来见你,我见重华宫出事,就叫她回府上通风报信了。”
国公夫人语调平缓,心里确实止不住的,又酸又疼。她和国公爷疼了一辈子的娇娇儿也不知在这宫里吃了什么苦,要强撑着像没事儿人一样。想着,眼角便落下泪来。
霍暮吟在銮舆里,没瞧见她母亲的泪水,接着话茬儿道,“叫父亲知道又该着急了。园子里的两只绿孔雀可还好吗?”
国公夫人压着哭腔,道,“都好,都好。”
霍暮吟抿抿唇,一时间也不知道再问什么。她放眼看着冗长无极的宫巷,随侍宫婢手里的宫灯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所过之处,很快就又被黑暗吞噬。
她有些累了。
今日的烈药,是她身边的人下的,若没猜错,便是早上破天荒煮粥的琥珀。
霍暮吟心里堵得慌。
隐约记起,上一世她其实也是中了药的,在端阳午宴上,薄安与她拉扯,试图帮她缓解烈药,然后,薄宣便杀了薄安。她被薛美人推入河中,是薄宣救的她,抱她到乾天殿泡药浴,施银针。
关于薄宣,有些她上辈子没意识到的真相就要破土而出。
她不敢再往下想。
也不承认自己留在宫里是抱着什么希冀。
“娘。”她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
国公夫人立马扶着轿辇的扶手坐直起来,“妗妗,娘在。”
霍暮吟偷偷哭了,将脸埋入手心里,她问道,“如果有一个人,对所有人都不好,唯独对我很好,那我该怎么办?”
“天下人都说这个人的不好,但他对你好,你就得认人家的好。”国公夫人道,“娘知道你说的是谁,他很好,可惜野性难驯,非是天人无法驾驭,更何况你们现在名为母子,身份有别。”
到底是在波诡云谲的盛京生活了许多年,她的母亲慧眼如炬,一眼就看出薄宣难以驾驭。霍暮吟忍泪问道,“倘或我闯了祸连累家人,母亲和父亲会怨我吗?”
国公夫人顿了顿,靠回轿辇的靠背上,盯着前方的夜色,淡淡道,“我和你父亲只恨不能为你遮风挡雨。霍誉顽劣,可若是你哪日艰难了,他也会赴汤蹈火护着你。”
霍暮吟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泣不成声。上一世她没来得及问的问题,这一世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比什么都来得让人痛心。
到底母女连心,国公夫人直觉知道她哭得难受,也跟着落泪。
天上星子点点,夜风徐徐,送来远处呼喊“救命”的声音。
玳瑁是个不认路的,找遍了法华庵、衔春湖、御花园等霍暮吟常去的地方,才听说她们家娘娘在乾天殿,于是便匆匆往乾天殿而来。
走过一处暗巷时,宫灯忽然被风吹灭。她心头立刻涌上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后面的步伐声音嘈杂,由远及近,如影随形跟在她身后。
她不敢回头,脚步越来越快,直到最后都跑动起来。谁知后面的脚步更快,两个黑影从后面窜出来,还没等她看清是谁,便被兜头套了个麻袋,随即被推摔在地,头撞在宫墙上,留下淅沥的血痕,在她头疼如裂之际,鞭子便如雨点一般落下来。
她张张唇,想喊“救命”,却是先咳出一口血来。跟在霍暮吟身边,便是丫鬟也鲜少吃苦,更何况是皮开肉绽的疼痛,她哭着,呼喊着“救命”,换来的却是更重的拳脚和更密集的鞭子。
霍暮吟赶到的时候,地上已经横着四名宫监的尸首,流血潺潺不止,一看便知是薄宣调|教出来的杀人路数。
黑翼影卫对她倒是恭敬,默默伫立一旁,虽未见礼,却也没有动手。
霍暮吟的眸光落到一旁被麻袋套着的人身上。
听声音好像是玳瑁。
她难以置信地往前迈出脚步,却被国公夫人扯住袖子,“妗妗。”
“娘,”她道,“我想去看看。”
她眼眶通红,一双眸子也像兔子眼睛似的,今日经历了这样许多,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孱弱。
国公夫人终是心疼,由着她去。
霍暮吟在麻袋旁蹲下,抖着手掀起麻袋的时候,死死抿着唇忍住哭声。
玳瑁已经面目全非,她艰难扬起头来,隔着眼帘上的血雾看向霍暮吟,断断续续道,“姑娘,你、你没事就好。奴婢、奴婢好疼……”
豆大的眼泪从脸颊上滚落,洇湿了青石路面,声音却像是沉入湖底的极致平静,她说,“你忍住,我带你回家。”
国公夫人连忙嘱咐随侍的宫婢,“快去传太医,快去。”
她快步走过来,看了鲜血淋漓的玳瑁一眼,压着霍暮吟的手道,“我叫人去传太医了,咱们等太医来。”
玳瑁也道,“姑娘别担心,奴婢、奴婢骗姑娘的,奴婢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