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东侧耳房无事发生。
玳瑁和琉璃受了皮肉之苦,身上不便,国公夫人便给她们二人分别拨了两个小丫鬟伺候着。玳瑁门前的两个小丫鬟正关了门,小小声地,有说有笑地出来。见霍暮吟来访,吓了一跳,当即噤声跪下。
霍暮吟问道,“今日可有大夫来瞧过?”
还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道,“有,是太医院的齐太医来瞧的。说玳瑁姐姐要内外伤共同调治,开了好些药,都抓齐了正熬着。外伤的药也才上过,背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
玳瑁用的药都有止疼安眠的效果,霍暮吟推门进去探望的时候,她已经熟睡了。霍暮吟在她榻边落座,手悬在空中半晌,终究是撩开她身上的薄衣衫。
珊瑚提着宫灯近前来照,霍暮吟看清那些伤口的一瞬,下意识捂住了唇。
那是什么样的伤口?对方几乎下了死手,用来打她的鞭子都带了尖锐的倒刺,每打一下,倒刺扎入皮肉,撕出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在处理得及时,伤口未曾发炎化脓,可因被勾出碎肉,即便眼下已经浅浅结痂,皮肤却是坑坑洼洼,深浅不一的。
霍暮吟双眼通红,捂住唇的手越发用力。
她又去瞧了琉璃。
琉璃精神尚好,说了在重华宫发生的事情,包括太后如何闯进来,御林军如何搜宫,事无巨细地俱都禀报了。
说到最后,她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才道,“奴婢……奴婢觉得我们这里有内奸。”
霍暮吟心里知道她说的是琥珀,仍想听听她的想法,道,“何以见得?”
琉璃打量着她的神色,道,“那樽笑口弥勒被人换了。记得薛美人献宝的时候说的是汝窑白瓷,我摔的那樽,却是钧窑的。琉璃跟在娘娘身边见了许多世面,可也不敢断定,藏了一片,请娘娘明鉴。”
她说着下了地,赤脚走到一旁的箱笼旁,开了一重又一重锁,才掏出一块白布包,掀开白布,里头躺着一片带血的碎瓷。
琉璃将上头的血迹擦干净,递给霍暮吟。
霍暮吟接过,仔细端详了片刻,心里有种名为难过的情绪慢慢洇散开来。
她将白布重新掩上,递给珊瑚保管,淡淡道,“是钧窑。依你看,是谁调的包?”
琉璃道,“打那日娘娘罚了琥珀以后,我们三人便重新分工,这些贵重的玩意儿后来都是琥珀经手的,只是奴婢没有证据。”
她们三人重新分工,霍暮吟是知道的,当时玳瑁还来找她商量,让她过了目。
可即使到了眼下,真相呼之欲出,她仍不能相信上一世陪她到最后的琥珀,这一世竟然这样对她下手。
走出琉璃房间的时候,她在廊下站了很久。空气里一丝夜风也没有,带了些许风雨欲来的黏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珊瑚小心翼翼地将灯提上来些许,关心道,“姑娘,你没事吧?”
烛光不甚明亮的环境里,绝美的侧颜流露出无尽的伤心和难过,重生以来尽力压下的无力感卷土重来,原来她没有认清的人心那样多。
“走吧,去看看琥珀。”
也算是尽最后一丝主仆情分。
霍暮吟还念着上一世琥珀惨死的模样,心底怜悯犹存,想着从此之后便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琥珀的屋中,蜡烛抖着火焰,已经被烧弯了腰。她的房间相对精致,格局排布与霍暮吟的所差无几,只是她这里摆着的是各色盆景鲜花。
盆景架后面,琥珀匍匐在岩砖上,瑟瑟发抖。在她面前,端坐着一个玄衣男子,凛然而坐,善翼冠将头发束拢得一丝不苟,五官绝美,肤色白皙,长成造物恩赐的模样。
琥珀抖着唇,眼泪止不住从眼角滑落。她心里恨,恨极了,正是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害了她东宫殿下的眼睛,叫她怎能不恨!
与她相比,薄宣是截然不同的漫不经心。
他像是手中捏着主宰万物的剑,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句句揭露她的阴谋,“嫉恨同伴,心仪薄安,陷害霍暮吟,说说,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没说一句,琥珀便心颤一分。
她涕泗横流,却仍嘴硬地哭道,“宣皇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对我们家娘娘又有多光明正大?你心思龌龊,罔顾人伦,又如何知道我们娘娘有多么怕你,多想置你于死地,纵你是高高在上的勋贵皇子,可你的境况又能比我好多少,不过都是爱而不得的狗罢了,趴在人家耳边吠,也讨好不了分毫。”
此时的琥珀已经有些疯魔了,跪起来看着薄宣,讥讽地笑,“是,我是嫉恨玳瑁和琉璃,恨不得她们死,恨不得我们家娘娘身边只有我一个。也是我,心仪太子殿下,他温润儒雅,待人温厚,从不嫌弃我出身寒微,所以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可万没想到,他喜欢的是霍暮吟,如同你一样。你们都傻,愚蠢!霍暮吟是陛下的人,长你们一辈,你们永远没有可能!”
琥珀其实只是想说自己拿捏了他们私通的罪证,出口的话却全然没说到点子上。或许是感觉大限将至,不吐不快,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了,一直没能找到出口,
可也无妨,薄宣本就没打算留她性命。
他站起身来,问道,“说完了?”
烛火映亮了琥珀眼里的恐惧,她难以置信道,“你敢杀我?我是你母妃身边的贴身婢女!”
薄宣闻言笑笑,没有说话。
一道闪电“刺啦”一声划破天际,映亮他惊世的容颜。直至此刻,琥珀才透过眼泪看清他脸上的冷意,幽幽沉沉,冰凉彻骨。
影子落到岩砖之上,刀剑寒光与天边的闪电相得益彰,轰隆隆的雷声掩盖了琥珀尚未出口的尖叫。
薄宣说,“剥了皮,送给薛美人吧。”
雷声刚止,他这句轻飘飘的话,却比雷声还要贯耳。
盆栽架旁的霍暮吟睁圆了眼,看着地上汨汨流血琥珀,惊愕的眸瞳里蓄满了泪。上一世琥珀被剥了皮倒挂在廊下的场景闯入眼底,滴答血声在耳边炸开,所有一切都像是一场致命的轮回,每个人都走向预定的终点。她手里没有杠杆,撼动不了最核心的权力,也无法扭转命运的车马。
薄宣察觉到她的到来,拧眉道,“什么时候来的?”
影子听出语气里的责怪,回道,“刚到。属下落刀的时候。”
“也好。”薄宣没有走过来,站在原地,负手而立。
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夏雨急匆匆砸在地面上,瓢泼而至。空气里也渐渐有了风,带着雨意闯了进来,哗啦啦卷起帐幔,扑灭了摇摇欲坠的烛火。
昏暗的视线里,只剩下他修长笔挺的轮廓。
霍暮吟听见自己声音沙哑,问他,“你不想解释点什么吗?”
她看见薄宣横过眼来,冷声道,“你呢?不想解释点什么吗?我的……母妃?”
“我解释什么?”
隔着夜色,薄宣的眸光仍如鹰隼利爪,牢牢攫住她的双眸,势如破竹地探究。
半晌,他冷笑一声,道,“没什么。”
看,多么可笑。
杀琥珀的缘由是因为她陷害霍暮吟,可琥珀的话他却深信,信琥珀说的那句,“你不知道我们家娘娘有多像将你置于死地”。
这是薄宣心里悬而未决的疑问,没能从霍暮吟口中得到答案,却无意间被侧面印证了猜想。
不过不打紧,想杀他的人多了,霍暮吟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是我的侍婢,犯了错也该由本宫来罚。你要了她的性命,却也无权处置她的尸身,由不得你剥皮曝尸,悬于梁上。”霍暮吟说的每一个字都竭尽全力。
薄宣却横过眼来,“若我不肯呢?”
厚底黑靴踩在岩砖上,一步一步,朱红的下摆翩跹,来到霍暮吟跟前,他说,“我不肯,你求我?”
霍暮吟抬眸,看向他冷血又有几分戏弄的眸瞳,一如上辈子般,仍旧看不懂。
可她这回学了乖,哽声道:“我求你。”
闪电裂空而过,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脖颈,将她摁到一旁盆栽架上,撞得上头的盆栽东倒西歪哐当作响。
白皙的面容带着诡异的嗜血,逼上前来,“这么乖?我提什么要求你都肯答应?”
霍暮吟受惊,眼泪落在他的虎口处,一双眸子仍亮晶晶地与他对视,道,“尽力而为。”
“那若是,我要你呢?”
作者有话说:
写在前面。
向各位宝们道歉,遇到了点事情,难过到完全没有状态写文,除了难过不想做别的,一直没有来打招呼或者请假,是我的不对,真的很抱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2022对我来说这么不友善,但还是要往前看,万一有开心的事情在前面等我。
总之诚心接受各位宝们的不满和不开心,也对不起,让喜欢我的宝们担心了,真的真的很抱歉。希望今天以后会是新的开始。
以下是今天的更新:
第42章 开端
霍暮吟难以辨别他说的是真是假,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陡然被炸得无比慌乱。她撇过脸道,“休要胡言。”
不出所料又是这句。
从来淡漠的脸上露出轻狂模样,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绝丽的轮廓攀爬, 薄宣的关节与她柔嫩的脸刮擦, 慢条斯理地道,“也是,你是我父皇的女人。可我——”
他拉长了尾音,狂妄蔓延到了眸子里,“不仅要胡言, 还要胡来。母妃不信,且试试?”
他凝视着霍暮吟,没有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想捕捉她脸上哪怕一闪而过的杀意, 可终究无功而返,不知道是她太会伪装, 还是琥珀撒了谎, 霍暮吟压根没想杀他。
许是因为被掐住了脖颈, 她面色染了绯红, 眸子里泪光犹在, 勉力维持着平静的声线, “我信。”
薄宣似是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回答, 眸色凝滞一瞬,很快恢复幽沉。
雷雨交加,外头的雨又急又大。霍誉的声音伴着雨声闯入耳里, 远远便听见了他兴奋的声音, “听闻我阿姐醒了, 来了这里,在哪儿?快带我去!”
不多时,他便闪身进来,拍落身上的雨水道,“怎么不掌灯?阿姐,你在这里吗?”
回答他的是漠然清冽的语调。
“她在这里,你带她回去好生将养。”
霍誉是没想到薄宣也在这里的,拍雨水的动作一滞,转过头来。
仍旧无人掌灯,雨夜将原本的黑暗描画得越发浓稠。
霍暮吟身姿盈盈,缓缓从黑暗中走入视线。霍誉先是看见她的轮廓,而后才看清她颓败的神情。
她走至门前,看着庭院里暴雨如注,固执道,“我信皇子有翻覆天地之力,但方才之请,还望你成全,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霍暮吟是难得低头的,从来只有别人欠她人情,没有她欠别人的。现如今她软了三分,退了一步,不知为何,薄宣心里没有想象的痛快,反而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下意识蹙起眉头。
霍誉嘴快,扯着她的袖子偷偷问,“阿姐,你欠他什么人情?”
霍暮吟没有理他,回过身来,与薄宣四目相对,缓缓蹲下了身,“恳请你成全。”
吞咽下骄傲,敲碎了脊骨,向他求好求饶,这是霍暮吟上一世在他榻上领悟到的生存之道。不出意外的话,会先承受他的滔天狠戾,待他宣泄个彻底,便能允她所求。
闪电裂空而过,刺眼的明光映亮她的面庞。法华庵前捕萤的活泼笑靥,眼下尽然是张神情灰败的脸。
薄宣眸底刺痛,咬牙道,“霍誉,带你阿姐回去。”
霍誉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他听闻是薄宣将他阿姐从宫里救下,又力排众议将他阿姐送回霍府来疗养,少不得给薄宣几分面子,闻言便拉着霍暮吟的手道,“阿姐,我们先回去吧。”
霍暮吟没有动,执拗地看着薄宣。
直到薄宣深深皱起眉,道,“允你。”
她这才行了礼,道,“多谢皇子。”
琥珀的尸身是霍府几个经年的婆子收殓的,手脚很是利索。不一会儿,四个披着蓑衣的仆从便抬着棺材从西边角门出去,冒雨将人下了葬。
雷雨轰鸣,没有片刻稍歇的意思。廊下的积水汇成小河,哗啦啦往低洼处流去。
霍暮吟开着窗,看外面漫天雨景。
华桃抄着手从窗下走过,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天地之间的雨帘,道,“纵是人间逍遥客,也凭苦雨浇枯愁。”
她转过头来,眉眼之中露出怅然的神色,“妗妗,你都不问问我经历了什么?”
霍暮吟看了她一眼,从前与她叱咤盛京并称“双姝”的华桃,被冠以逆党遗后之名,受过乃高德的摧残,如今也一片一片将破碎的自己捡起,缝缝补补,拼凑成坚韧的筋骨。
难过的心情一波一波上涌,霍暮吟眼眶有些酸涩,“不是我不问,我是不敢听。”
华桃眸光空洞,像是记起了久远的过去。
“你知道吗?倘若你没有来救我,我也想好了自救的法子。女人的美色是世间最锋利的刀,我会顺从于乃高德,叫他少了提防和戒备,再寻机杀了他,那样,便算我赢了。”
昔日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此时对着雨夜,陷入沉默。
半晌,霍暮吟道,“你今日与我说这些,有何用意?”
华桃转过眸来,“宣皇子看重你。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我这样说,你能明白我什么意思吗?”
霍暮吟沉默。
这趟回霍府,她总是神色淡淡,眸子里的光彩也尽消了,脸上瞧不出任何喜怒。
“现如今,”华桃没有追究她为何如此颓废,只盯着她道,“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深宫之中,我们这些人是无能为力的。说句大不敬的话,从前太后大权在握的时候是何等风光,是如何的说一不二,妗妗,你也可以。倘若你自己都不救你自己,那才是任命运摆布和捉弄的一声。哪怕剑走偏锋孤注一掷,都比你如今这样好些。”
华桃到底是敏锐的,也最了解霍暮吟,知道刺哪里才最痛,知道说什么话才能让她振作。
果然霍暮吟听完她这番话,眸子里总算点上了些许神采。
她抬起眸来,漂亮的眸瞳里反射出华桃的身影,她道,“哪怕剑走偏锋、孤注一掷吗?可我若是输了,又该如何?”
华桃急道,“眼下这样与输了何异?你与从前相比当真变了太多,从前的你,又怎会让自己有输的可能?整座盛京城,还有你办不成的事吗?”
从前。
从前的霍暮吟吗?
可那些红衣打马的年华,距离现在的霍暮吟太远太远了。华桃又怎知,手中没有任何筹码,对上薄宣便毫无胜算,在“藏天光”里,件件都是她办不成的事。
重华宫。
灯烛晃晃。
影子跪在案下,回禀道,“已经把邕石海剥皮倒挂于薛美人廊下,他的皮囊业已送往慈宁宫。”
薄宣端坐在案后,视线没有离开手里的书册,平静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