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初时眉心一跳,脚步微顿。
又见桓二稳步行走,看起来丝毫没有意料之外的神色,便也提步跟上。她想着,许是桓二在禁卫军处不止拿了汤婆子,还安排了这出入南阳门一事,是以才耽搁了那样久否则这深更半夜,即便宫宴刚刚结束,也没有宫门洞开无人戍守的道理。
于是伸手道:“汤婆子给我吧。”
桓二一愣,狂喜。
“欸!”
他盯着霍暮吟的脸,笑得面色通红,忙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她。
霍暮吟窝着手心的暖意,边走边道:“多谢你。”
桓二又是一愣,真情流露,“妗妗,我早说过,若是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何况是与你一起远走高飞。”
霍暮吟听言,觉得他直白得有些令人不适,却也扯扯唇角,“打点他们需要多少银两?出去以后我去钱庄取了钱还你。”
桓二先是说不用,后又一想,“什么打点?银两?”
霍暮吟道,“南阳门的戍卫,两个时辰换一次岗,统共十二人驻守,每人两千两的话,也要两万四……”
还没说完,桓二猛然顿住脚步,“妗妗,南阳门的守卫,不是你打点的?”
霍暮吟有些错愕,对上他的神色,“不是……不是你吗?在禁军戍卫所,你除了拿汤婆子,没做旁的?”
“没有。”
“……”
霍暮吟心头大跳。
下一瞬,抬眸。
洞开的门里,高头大马缓步而出,逆光而来。
亮银色的光勾勒出他的弧度,那宽肩窄腰的修利身影,霍暮吟再熟悉不过。
她的心无止境地往下沉。
随着每一记马蹄,重重坠落。
桓二也认出那是薄宣了,面色铁青。
他矮身拔出靴筒里的利刃,横过手臂,将霍暮吟护在身后。
他听见薄宣居高临下的轻嗤。
抬眸,看见血染白皙容颜的他。
双眸幽幽,带着嘲讽。
薄宣的视线没在他脸上停顿太久,转而看向那张娇楚的容颜。
他沉默地看着,直到霍暮吟抬眸与他对视。
那一瞬间,情绪才真正雪崩,排山倒海地撞击着胸腔。
第76章 天光
也不知道在风里站了多久, 薄宣始终没有下马。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修长的手臂挥扬,持着寒光冷刃, 像无情的修罗。
幽暗的视野里, 他那刀尖的血色尤新, 沥沥而下,落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转瞬间,那血色便没入青石砖缝里。
寒风裹挟着血腥味, 扑面而来。
霍暮吟后脊生凉,头皮不自觉紧绷起来。
她定定站着,垂眸半晌,虽然未曾抬头, 却能感受到薄宣的目光如有实质般,静默而坚定地落在她头上。
她知道避无可避, 悄悄吸了口气, 缓缓抬起头, 神色自若地迎上他的眸光。
玳瑁和琉璃都被她挡在身后, 此时不免瑟瑟发抖, 攥皱了她后腰的裙裳。桓二倒是英勇, 手持匕首横在身前, 挡在霍暮吟一侧。
他是个手下败将,以前在法华庵时同薄宣较量过的。然而此时为了霍暮吟,他却不曾退却半步, 也绝不会退却半步。
桓二被自己这份勇魄感动, 越发情绪激昂。他紧紧攥着手里的匕首, 攥到虎口生疼也不肯稍稍放松。
双方僵持太久,久到乾天殿的火势消弭,久到天空风云变幻飘下细雪。
薄宣的声音撞进寒风,语调森寒而清淡,“自己过来,还是孤请你。”
霍暮吟不卑不亢,温和的眸光写着无限坚定,“我不过去,你放我走吧。”
“和他吗?”
长刀扬起,辟裂寒空,猎猎冷光映上桓二铁青的脸。
桓二抿着唇,想说什么,被霍暮吟制止。
她太了解薄宣,桓二无论说什么,他一开口,势必会激怒薄宣。
然而,桓二还是说了,“君子不连坐,有什么你冲我来,别针对她。”
话音刚落下,寒光撕裂细雪,温热的血喷溅而出,点点洒落在霍暮吟苍白的脸上。
桓二先是麻木,而后转头看血流如注的手臂,疼痛才开始蔓延。
匕首叮当落地,发出嗡嗡震颤的余音。
薄宣眸光冷冽,嘴角笑意不达眼底,暴戾而残忍。
“委实对不住啊桓大人,”他倾身,“孤,不是君子。”
桓二小臂上的血窟窿呼啦啦往外冒着血,很快在霍暮吟身前积成一滩。霍暮吟心惊肉跳,目眦欲裂,抽出腰间的手帕缠在他的伤口处,又撕了片布条,死死勒紧桓二的上臂,让他血流得少些,慢些。
薄宣就静静看着她做这一切,唇角的笑意越泛越深,眸光却越来越冷冽。
“和他吗?”
他又重复了一遍,“是和他走吗?”
霍暮吟不语,看向他的视线里,带着平静到极致的冷漠。
“薄宣,好玩吗?”
“这话该我问你啊,母妃,哦不,”薄宣抬眉,“母妃死在乾天殿了,你长孤两岁,现在应该是,姐姐?”
“好玩吗?”他笑得嘲讽。
他还以为,法华庵里那场她颇为主动的缱绻,是她取了盘安州却瞒着他,故而心生歉意。可原来不是,她是为了作一场死生不复相见的告别。
薄宣的心如同被猛兽撕裂,化成天上细雪飘飞。
他的眸色受伤而阴鸷。
“姐姐,好玩吗?”
“和孤争,他怎么敢的?”
“还和他走吗?”
桓二伤口处的手帕,血色渐浓。霍暮吟静静看着,道:“我还走得了吗?”
她心里明白,现如今桓二的这记伤口,是小惩大诫。上一世他被剥去皮囊,倒悬在廊下摇摇晃晃的场景,历历在目。
霍暮吟想起那些,不由反胃,捂住嘴巴干呕起来。
薄宣下马朝她走来。
沾满鲜血的拇指擦过她唇畔,声音嘶哑,“不许走。姐姐,不许走。”
他垂头,刚要吻落在她唇角。
然而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里不断发酵,冲击得霍暮吟越发晕眩,在两人距离毫厘的刹那,她猛地将人搡开,赤红着一双美眸,“离我远点!”
好似蓄满水的木桶陡然被抽去一片木板,所有的水倾泻而出,日久天长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源源不断冲涌而来。那些委屈和愤怒,那些积郁和痛苦,都化成一声不那么歇斯底里,却足够割裂薄宣心脏千万遍的话——
“薄宣,你真让我恶心。”
薄宣红了双眸。
冰寒的天气将他冻得鼻头也通红,说话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呵,恶心。”
她说他恶心。
薄宣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桓二趁他不备,弯腰拾起地上的匕首,猛然送入薄宣后腰。
霍暮吟猛然睁大了双眸,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攥住裙裳,视线停留在薄宣紧拧的眉心。
薄宣受过无数伤,不在乎这一个。
长刀横过,眼见就要砍下桓二头颅。玳瑁一个激灵,“桓大人!”她鬼使神差地将桓二拨开,自己往上迎去。
寒刀带起冷风,直逼她的脖颈。
“薄宣!”
霍暮吟紧紧攀住他的手臂。
薄宣反应极快,也见识过这两个婢子对她的重要性。刀锋停下的时候,距离玳瑁的颈侧仅有丝毫之遥。
“我跟你走。”霍暮吟眸里泛出泪光,“我跟你走,放了她们。”
你瞧,她宁愿为了两个婢子求人。而即便是求人,她的脊骨也不曾弯下半分。
薄宣等在原地,眸瞳之中充斥血色。
霍暮吟的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她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他唇边,“我跟你走。”
“呲”的一声,长刀刺破桓二的偷袭的那只手,刀柄一旋,将他的手筋挑了个尽断。桓二疼得膝盖发软,跪在地上,冷汗直冒。
冷风吹过,他觉得自己就要命丧于此。
后腰手上的薄宣面不改色,手持长刀,另一只手拉起霍暮吟的柔荑,越过余下三人,往前走去。
风里掺杂着焚烧的焦味,狂猛掀起他的发丝,在空气中留下一抹孤绝弧度。一高一矮两抹身影绝丽挺拔,走进深不见底的宫巷里。
霍暮吟看得分明,桓二捅他的那一刀绝对不浅。她往后看去,黑暗中的青石板上,隐约可见他带血的鞋印。
可他仍旧身板笔直,步伐稳健,似乎桓二那一刀只捅入空气里。
静静的宫巷里,除却风的痕迹,便只余一深一浅的脚步声。
“疼吗?”
霍暮吟问。
她的声音在这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冷。
“习惯了。”
薄宣的声音带着嘶哑。
像是尖刺,狠狠扎进霍暮吟心腔。
她说:“我想出宫。”
薄宣问,“我算什么?”
霍暮吟心里又是一窒,没有说话。
“滇南王宫有座浮屠塔,塔高七层。第一层是蛇窟,两条黄金蟒,七十七条毒蛇;第二层是飞刃,恍若天雨,扑簌而落;第三层是红衣杀手,杀招凌厉,不留余地……浮屠塔越是往上,便越是难活,若是活着从一层走到七层,就叫‘不亡人’。”
薄宣说:“我就是浮屠塔落成至今,唯一一个‘不亡人’。是以,眼下这点伤不算疼。”
早就疼过了。
霍暮吟眼眶发酸,眼泪如雨落。
朦胧之间,她看向前方漫漫长途,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薄宣沉默了一瞬,道,“东宫。”
比起一路昏暗,东宫灯火辉煌。
霍暮吟看着漆红大匾上的“东宫”二字,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薄宣将她带到后殿,看清殿宇名称时,霍暮吟的心头猛然大跳——
“天光殿”。
与“藏天光”仅有一字之差。
胸腔堆积起熟悉的沉坠感,她不自觉握紧了薄宣的手。
薄宣垂眸看向两人交叠的衣袖,眸光移向她卓绝的侧脸,似乎察觉了什么。
走入殿中,熟悉的院落,熟悉的银杏,熟悉的陈设,熟悉的窗。霍暮吟额头开始突突地疼。
薄宣将她带到殿中以后,叫人取来医药箱,反手关上了门,开始解衣。
灯火熠熠,照亮视野。
他的身材实在得天独厚,宽肩窄腰,纹理修然,白皙如玉,流畅的肌理书写着力量而不过分夸张。
后腰的伤口还在流血,将他层层衣衫尽数浸透。脱下最后一件里衣时,丝绸面料牵动伤口翻出的细肉,薄宣额角青筋乍起,锁骨越发突起,喉间发出一声绵长而沉闷的“嗯——”
霍暮吟起身取了医药箱,道:“趴着吧,我帮你。”
许是吹了冷风,她的头炸裂一般疼。
薄宣看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趴到临窗的榻上。
霍暮吟帮他清理伤口,道:“怎么知道我从南阳门走?”
薄宣说:“猜的。”
“盘安州是你故意给霍誉的?”
“是。”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想要,我就给。”
霍暮吟上药的手陡然停留在半空,“那我想出宫,何故留我?”
薄宣一顿,翻身坐起来。
他抬手搭上霍暮吟的后颈,往前压来,他像是一只被夺了领地的孑孓孤狼,恶狠狠地,哑着嗓音道:“你休想离开我。”
说着,翻身将她摁在塌上,唇齿厮磨着,好似要将她拆吃入腹才肯罢休。
霍暮吟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快。
她竭尽全力推开他的肩膀,却是于事无补。于是只好抬手捧住他的脸,薄宣才喘着粗气,稍离些许。
“你的腰……”
作者有话说:
桓二:心机一刺!
第77章 太医
无论薄宣怎么说他的过往, 受过多么重的伤,霍暮吟心里都知道,眼下他腰上的伤实在不轻。桓二捅他多半是竭尽全力, 恨不得叫他死的, 她方才帮他处理伤口的时候, 那刀口当真触目惊心。
他现在又如此乱动,多半血又要迸出来。
霍暮吟挪下手,往他伤处一摸,果然又是满手湿淋淋的。
她心下无奈,叹了口气, 道,“我暂时不会走,你不必如此搏命。”
其实,比之方才高高悬着心、顾忌着会不会被薄宣追上的时候, 眼下的她竟然轻松不少。像高悬的石头落地,澎湃的潮汐归海, 她兜兜转转, 终于还是到了东宫。
霍暮吟拨开身上的薄宣, 起身拢上衣裳, 刚要迈步, 手腕上便钳来一只筋骨分明的手, “去哪里?”
霍暮吟垂眸扫了一眼, 眸光落到他脸上,对上他滚沸的视线——
那双黑如曜石的眸子里,刻就了不死不休的执着。
霍暮吟一愣, 心尖猛然打了个突, 怦怦跳动起来。
整个心腔仿佛胀得无限大。
可她面上不显, 挪头别开视线,轻轻扬了扬下巴,看向他的后腰,“喏,你伤口又流血了。”
说着,她莲步轻移,取来药箱。
薄宣趴在榻上的软褥里,下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侧过脸来看她有条不紊地忙活。
寂静的天光殿里,只有霍暮吟轻拿轻放的声音。
薄宣道,“你看起来很平静。”
霍暮吟没有答他。
垂着眸将伤口再度处理好,道,“当真不叫太医来瞧瞧吗?”
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
薄宣敏锐极了,立刻察觉到她的回避。
他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嘴上回答他的话,道:“不必。”
两人又陷入沉默。
外头风声呜咽,吹得灯笼摇晃,也疯狂拍打着窗。
很久很久,薄宣的声音大概比外面的厚霜细雪还寒些,语速却缓慢得如话家常,道,“你料到会被我拘到东宫,是吗?”
霍暮吟手指不自觉地轻轻蜷起。
她心里轻轻答了声:嗯。
她冒不得险,自然要做两手准备。
薄宣打量着她的神色,支撑着坐起身来,后腰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湮出血色。
骨节分明的手拉住她的柔荑,将她扯到平直的腿上安坐。
他垂头把玩着她的手,启唇,“姐姐。”
疏朗的声音轻而低,伴随着些许哑意,没有下文。
他抬起殊绝的脸,唇畔赫然是一抹自嘲的冷笑,本就白皙的脸上多添了南阳门前的森寒,冷冽的吞噬感叫人无处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