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感觉到他冰凉修长的手指摩挲而上,在她脖颈处流连。
突然,她的下颌被猛地抬起。
一只大掌狠狠压塌她的后腰。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深不见底的地狱,仿佛弑神杀佛的恶魔,就靠在她耳际,犬齿轻磨——
“我的好母妃,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霍暮吟遍体生寒。
她被迫抬着下颌,看向高高的殿顶,漆红的横梁,柔美的纱。
“你猜猜。”
她艰难地说。
“除了霍誉意外,你手里该是还有张底牌,”他吻上霍暮吟的耳垂,湿润的舌尖舔舐而过,“我猜,是你从霍府带入法华庵的那个‘宫女’吧?身量高挑,体格颇为健硕,姐姐说是吗?”
霍暮吟陡然揪紧了腿面的柔纱。
不知是他天生在撩拨一事上造诣非凡,还是紧张的氛围放大她的五感,霍暮吟竟觉得耳垂湿润发痒,蜿蜒蔓延。
薄宣大腿腿面湮湿了一块。
身体带来的羞赧和被拆穿的紧张齐驱并进,将霍暮吟脑海里的镇定被轰然炸了个粉碎。
大抵时间从未像此刻这样难捱,她不明白说什么薄宣才肯善罢甘休。
关于无憾,关于后手,关于她的自由和家人?
她要从何说起?
她不知从何说起。
夜间受了寒风,原本发疼的脑袋此刻更像刀凿斧劈一般。
火光跃动,落在薄宣立体的脸上,光影错落。
“薄宣,我头疼。”
她语调平稳,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声音倒是轻轻的,像是猫儿钻在人手心里嗷呜嗷呜,薄宣手心被挠得发痒。
从来高傲骄矜的人换了种方式服软,薄宣垂下眸,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
他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松开下颌的钳制。
长臂将她拉到榻上,自己扯了锦被躺下,长臂自后往前揽在她腰间。
霍暮吟按住他的手。
“我、我头疼……”
薄宣轻笑出声,“想什么?”
大掌轻轻拍了拍她平坦的小腹,“睡。”
霍暮吟抿抿唇,一时间想在她伤口上使劲戳上两指。
烛火没灭,窗外的风倒像是消停了些。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原本鬓边突突直跳,疼得睡不着。可他怀里的温度像是一剂舒缓疼痛的良方,窝起来安全极了,让人慢慢沉入梦乡。
她做了个梦。
梦里的阳光暖洋洋的,她蜷缩在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狗的肚皮上,洁白的犬毛毛茸茸的,光滑而温暖。许是怕她睡不好,大狗的尾巴还绕过来,轻轻扫着她的小肚子,懂事而温软。她慵懒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得越发香甜。
毛色雪白的“大狗”靠在她身后,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橙花香,不自觉地将手臂收得更紧。
在这两军交战的流血沙场,所向披靡的将军仓皇丢了红缨枪,是未有败绩的胜利者举手投了降,有人爱意明朗,唯独酣睡之人不允许自己承认,其实潜藏深处的心湖早已起了风,湖光山色,微波荡漾。
薄宣不知何时走的,霍暮吟第二日醒来时,他已不在榻上,被窝都已微凉。
她坐起身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觉竟睡得绵长而舒适。
霍暮吟一愣,不愿深究为何自己能在虎穴酣眠,挪动双腿,光脚下了榻。
她踩着柔软的灰鼠绒毯来到门边。
她顿了顿。
若是上一世的“藏天光”,这道门多半上了锁。
不,若是上一世,昨夜薄宣便已发了疯,她今日没能下榻。
手指轻轻一动,她还是抬起手臂,搭上门栓。
往里一拉,“咵哒”一声,门开了。
北风干燥,吹得紧,未等及人反应,就呼啸着兜头盖来。
舒爽的寒凉,让人陡然间清爽起来。
廊前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耀眼的霜。
两名青绿小袄的侍女远远从廊下走来,捧着一应洗漱用物,恭谨万分地来到门前,“姑娘醒了,太子殿下差我们来伺候您。”
“奴婢福喜。”
“奴婢福欢。”
两名侍婢眼观鼻鼻观心,半屈着身,不等到霍暮吟的允准,不肯起来。
霍暮吟问:“你们太子呢?”
福喜和福欢齐齐答道:“奴婢不知。”
……
薄宣挑的这两人,嘴巴倒是紧。
好在霍暮吟是从不为难下人的性子,侧开身,便让两人进了屋。
福喜梳头很有一手,手法伶俐,挑的饰品也够格,就是太沉默了些。
霍暮吟从镜子里看她们二人,道:“你们可哪位太医最擅正筋骨?我昨夜睡觉落了枕,疼得很,须得请太医来瞧瞧。”
福喜和福欢对视一眼,道:“奴婢会禀报太子殿下的。”
霍暮吟倒也不急,笑着道:“昨夜乾天殿走水,你们太子殿下恐有得忙了。难不成你们太子殿下一日不回来,我这脖子便疼一日吗?”
“这……”福喜手上动作稍缓,看向福欢。
霍暮吟道:“我知叫你们来的人必定叮嘱了你们什么,委实放心不下的话,你们便在旁边站着听便是,还怕我同太医有什么首尾不成吗?”
“请姑娘慎言!”
福喜和福欢见她“首尾”之说挂在嘴边,吓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屈身作礼,“奴婢去请便是。”
昨夜。
南阳门前,细雪飘飞。
薄宣带着霍暮吟走后,桓二便想冲上去夺回所爱,然则他右手受伤,左手手筋尽断,从小养尊处优、油皮都不曾破过一块的人哪能承受得了这种筋脉断裂的疼痛,他在咬着牙在地面匍匐向前,手臂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浓厚的血痕。
玳瑁见状,紧紧拧起眉头,上前拉住他道:“桓大人,事已至此,追不上了,咱们先医好伤再作打算才是。”
桓二筋疲力竭。
他眼里蓄了满泪,向着霍暮吟和薄宣远去的方向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约莫是吼声太过哀绝,让人心颤,一时间玳瑁觉他有些可怜,想是爱惨了她们家娘娘,他知道她们家娘娘心里没有他,却仍执着于此。
她叹了口气,叫来琉璃。
两人一左一右地将桓二架起来。
他的住所定然是去不得了,少不得还会被人问长问短,阖宫上下,也只有法华庵还能暂避。
路上,琉璃见他疼得冷汗直冒,心下不满,觉得他罪有应得。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们都知道桓大人的心思,可大人今夜委实不该同我们一道。还到戍卫所耽搁了那样久,旁的倒还好说,您这不仅耽搁了我们家娘娘,还耽搁了您这一双胳膊。”
话说得在理,却扎心。
玳瑁瞧着桓二的脸色很不大好,道,“琉璃,别说了。”
寒风荡涤长巷,三人一路无话,唯余疲累的喘息。
两人将桓二搀回法华庵,玳瑁将他安顿好,叫人去请了太医。
桓家算是大盛清流,声名赫赫,享誉大江南北,加之桓二平日里为人不曾有哪里招人烦,目今还是御前的红人,是以太医院里最擅筋骨的太医才从薄璟处回到太医院,一听是他,便又挎着药箱来了。
桓二伤得太重,断了筋脉的左手手臂基本上是废了。
太医捋着白须,沉吟半晌,道:“左手倒是还好些,刀口与肌理方向一致,不曾横阻切断筋脉,右手却是不同,若是对方再用力些,桓大人便要当场断臂了。眼下这条胳膊虽没断,恐日后也是难以使上力的。”
约莫伤口上的药开始发挥作用,疼痛加剧,火辣辣的,疼得人满头大汗。
他的心便犹如这伤口,反复炙烤煎熬。
耳听太医说他的右臂要废,他便急起来,忍着疼道,“敢问大人,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我这条胳膊不成?”
太医摇摇头,“回天乏术。”
桓二听言,眸里的光尽灭了。
太医见他这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心下不忍。
虽未问及伤从何来,却也知下手的人手段颇为凌厉狠辣。想了许久,他方才眯着眸道,“倒还有个法子,却要大人忍得裂骨之痛,或可力挽狂澜。”
桓二一听还有办法,哪里怕什么裂骨之痛,“但请大人详细说来。”
太医道:“前朝民间杂书有记,屠户以刀切肉,误剁手指,有乡野游医以缝衣针缝合伤口,以银针蘸取钩吻,刺入两侧断筋断骨,以毒相激,两个时辰一次,二十九日,筋骨相续,倒是奇效。只是……”
桓二倾身问:“只是什么?”
太医语重心长,眸里有担忧的神色,“一来,此举仅为杂书所记载,未曾收录在名家医书之中,是否当真有效,是否人人能用,都还不得而知。二来,钩吻乃剧毒之物,多一分则性命全无,少一分则疗效不佳,以银针蘸取,刺入体肤,实乃刀尖作舞,兵行险招,大人性命贵重,是否用此,还请大人三思。”
见桓二不语,他抿抿唇,又道:“更为要紧的一点,若是大人下此决断,恐要大人自行施针。太医院首则条律,不可行医书未载之术。将这民间杂记上的偏方告诉大人,已是大大不妥了,还望大人体恤。”
第78章 差别
太医才从法华庵出来, 便见一名药童面色沉重,从太医院的方向疾步而来。
那药童气喘吁吁,道, “大人, 大人, 东宫有请。”
“东宫?”那太医陡然拉紧药箱的跨绳,“太子殿下也受伤了?”
药童和太医一起沿着宫道走,摇摇头道,“徒弟不知。只知道是一个穿黑袍子的人,从梁上翻下来的, 长得清秀,看着凶神恶煞的。”
太医心里咯噔一声。
东宫的势力他有所耳闻,身穿黑袍的,多半是东宫的亲军, 不能招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朝中就流行着这么一句话, “三尺青锋冷血刃, 见黑袍者无完身。”
他扯紧身上的药箱绳, 面色凝重, 脚步踌躇。
一抹黑袍悄无声息从墙头落下, 冷刀一横, 慢条斯理架上他的脖颈。
太医冷汗瓢泼, 僵着脖颈道:“走吧,走,去东宫。”
“到地方后, 别乱说话。”兜帽里发出冰冷沉郁的声音, “否则, 你知道后果。”
太医忙不迭应声,侧着脖颈想避开刀锋,“好,好好。”
一路到了东宫。
太医也不知道黑袍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到了东宫门前。
东宫灯火辉煌,视线穿过漆红的朱门,往里望不到头。
他抬头望着东宫的匾额,擦去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方才咬着牙走了进去。
霍暮吟站在窗前侍弄花草,盆里的花枝丫太过茂盛,须得剪去些许。她转过身,轻车熟路地来到穿凤连珠的金边楠木箱柜前,探手想从针线笸箩里找剪子,谁曾想,笸箩里不仅没有剪子,连针都没有了。
她转过头,问福喜:“没有剪子吗?”
福喜抄着手,垂头屈身,没有说话。
霍暮吟一拧眉,有些不悦:“转告你们主子,我若是想做些什么,没有剪子也是可以的。满头的簪钗,哪一样不行?”
薄宣这一世怎的这样小气?
上一世还在藏天光里放了剑架,目下她放眼一观,别说剑架,连个剑鞘都没有。难不成竟觉得她会寻短见吗?可笑。
她不高兴,索性早膳也不用了,纤细的白臂一扫,将桌上的膳食全数扫翻在地。
精致的瓷碗落地,炸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尖锐的声音将福喜和福欢吓得心里一惊,紧接着,那边就传来小黄门小心翼翼的声音,道:“何太医,要请您看诊的人就在里头,还请太医自行入内。还请太医为自己计,为家人计,万不可东张西望,做错了事。”
他们的声音不大,霍暮吟在里头隐隐约约听得见。
她起身,提步绕过膳桌,往门口走去。
后面福欢要跟上来,她顿住脚步,没好声道:“怎么?屋里不放剪子,还要禁我的足不成?满屋的狼藉,不用收拾了?”
福欢卑躬屈膝,“姑娘恕罪,奴婢奉命,不能离开姑娘半步。”
霍暮吟听言,美目扫了过来,“是吗?”
福欢顿时倍感威压,提膝跪下道:“还请姑娘恕罪。”
霍暮吟冷冷收回视线,“你们出去,在院子里罚站半个时辰。宣太医进来。”
“这……”福欢跪着不动。
福喜也就地跪下了。
霍暮吟深深吸了口气。
敞着门,在屋里坐了一上午。
福喜和福欢跪了一上午,何太医也在院子里吹了一上午冷风。
薄宣回来的时候,霍暮吟远远看见他的身影进院子来,抄起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
薄宣撇头避过。
茶盏在他身后落地成花,碎成了渣。
他步入内来,刚要说话,见一旁的福喜和福欢跪着,愣了一下。
霍暮吟是从不苛待下人的,能叫这两个侍女跪一上午,可见当真动了气。
薄宣提膝,在霍暮吟面前蹲下,抓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着,“生的什么气?”
霍暮吟恨恨将手抽离,没有说话。
薄宣握了握空气,转过头,不疾不徐道:“你们俩自己知道怎么办,出去吧。”
福喜和福欢不曾辩驳也不曾求饶,乖乖磕了头,准备出去。
霍暮吟深知薄宣的狠戾,他说话的语气那样寻常,听起来又不是那么寻常。她一时警觉,道:“站住。”
福喜和福欢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双手交叠在腹前,恭谨垂头。
薄宣笑道:“怎么了?”
霍暮吟并不理他,只同两个侍女道:“你们俩将那些残羹碎瓷收拾了,晚些再来伺候我沐浴。”
这话里的含义,在场的人都听得懂,包括福喜和福欢——
“晚些再来伺候我沐浴”,能有“晚些”,这便意味着她们能活到“晚些”,至少能活到霍暮吟沐浴的时候。
薄宣道:“不是她们叫你不高兴吗?”
霍暮吟瞪他,“你知道是谁叫我不高兴。”
薄宣无奈,挥挥手,让两人去收拾,自己仰着头道,“难不成是我?”
霍暮吟看见他那张云淡风轻的脸就来气,恨不得在他高挺的鼻梁上砸出一拳乌青。
“我问你,是不是你叫人将屋里的利器都收干净的?想找个剪子剪花都找不着,能高兴吗?”她指向门外,“还有,叫个太医来瞧瞧落枕,也不能吗?”
她发了一通无名火。
脸颊不自觉微微鼓起,一双美眸恶狠狠地,剜着薄宣,像是恨不能上嘴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