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两名影卫将桓二双手反剪,押了进来。
看见薄宣,桓二的眸光像是淬了烈火,恨不得即刻将他烧死才好。
他忍住心下的痛骂,挣扎了一下,低喝道:“放开我!”
薄宣笑了,撇了撇手,示意影卫放开桓二。
“桓大人,有什么话说?”
桓二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面向众臣。
“在座列位臣工都是大盛的臣子,都是社稷之臣,天子之臣。现如今天子卧病,分明事出蹊跷,尔等得过且过,皆不深究,敢称‘忠’乎?豺狼虎踞朝堂之上,尔等日夜担惊受怕,父精母血,受此磋磨,敢称‘孝’乎?不忠不孝,缘由从何而起,众臣不敢谏言,敢称‘义’乎?不忠不孝不义,尔等还有何脸面戴此方冠,着此官裳?”
他说得大义凛然,四连发问,震骇人心。
众臣默然。
他还要再说。
大理寺卿出列道:“依桓大人所言,乾天殿大火当夜,太子殿下不在,敢问桓大人又何在呢?东宫距乾天殿尚有距离,太子殿下没到尚有情可原,桓大人那夜正当值,却为何也不见人影?”
有老臣颤着胡须道:“不对,那夜桓大人是在的。他还闯入火场要救陛下呢!”
他说罢,后心后觉地看了一眼薄宣,好在太子殿下的眸光未曾在他身上停留,不由揭了把汗,缄口不言了。
有人听言,反驳他道,“老大人看岔眼了。桓大人闯入火场时,陛下已被救出,桓大人相救的是谁,尤未可知呢!”
此人说得饶有深意,正中桓二心事。
桓二眼神闪躲了片刻,方才定下神来,道:“先皇贵妃娘娘为冲喜入宫,各位皆能见证。自打娘娘入宫以后,陛下的病情便有了好转,忠君之人,当以龙体为先,桓某当时只想着,救下先皇贵妃娘娘,以保陛下龙体无虞。”
花言巧语。
薄宣听了,发出一阵冷笑。
金銮殿里霎时安静下来。
寒风从门口灌入,卷走殿内零星的温度。四角的狴犴金盆里炭火烧得愈发旺,猩猩热意无声对抗着严寒。
散朝了。
薄宣毫发无伤,安坐太子宝座。
薄宽和桓二咬牙切齿,无功而返。
东宫的长风园里,霍暮吟正拿一支孔雀羽,扫着梅花上的落雪。
她今日穿着一身白绒绒的半袖短袄,下着明艳的红色兔团团马面裙,红白辉映,色彩鲜明,一如这园中的寒梅与落雪。
福喜怕她冷,为她披了一件兔戏秋桂的大氅,毛茸茸的雪白领子,将她的脸衬托得越发娇小白皙。
薄宣站在园子的月洞门中,看她端着荷叶盏,小心翼翼地将雪扫落,倒入一旁福欢抱着的赭色瓮中。
他定身看了许久,未曾挪动一步。
福欢最先看见他,随即矮下身行礼。
霍暮吟察觉她的动作,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继续扫花上的落雪。
“今日回来得这样晚?”她说。
娇小的人儿,在寒风中说话,呼出一口白气,随风融进雪色里。
薄宣提步迈了过来。
低矮的树枝将他身上的暗金云纹大氅打了个半湿,他浑不在意,走到霍暮吟身后,将她紧紧拢入怀里。
霍暮吟猝不及防,手一抖,新落的雪擦过花瓣,飘飘摇摇坠到地上的雪堆里。
薄宣埋头,在她颈侧呵了口气,闭上眼睛,将双臂收得更紧。
冷风席卷,将他裸|露在外的手掌吹得彻骨冰凉。
霍暮吟将手里的荷叶盏和孔雀羽递给福欢,拍拍他的手背问道:“怎么了?朝上出什么事了吗?”
良久,她听见薄宣说:“桓二拿中秋的火做文章。”
霍暮吟听言,也沉默了很久。
她的声音又开始变得疏淡起来,“他说了什么?”
薄宣没有隐瞒,“问我大火当夜在什么地方?问是不是我放的火。”
“你怎么说?”
“你希望我怎么说?”
霍暮吟一怔。
环在她身上的手臂陡然松开了。
雪落了薄宣满冠,黑色的善翼冠,此刻已经披了一层薄雪。
“告诉我,”他声音嘶哑,“这不是你的主意,对吧?”
他的眸光脆弱而受伤,抱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希冀,无声地向霍暮吟求救。他希望能从她口中听到“不是”两个字,但很可惜——
“你都知道了。”霍暮吟淡淡点头,眸光看向别处。
桓二自来循规蹈矩,做过最执拗的事情,不过是为她入了这吃人的皇宫。他从来不敢和权贵对抗,何况是风头正盛的薄宣。
是霍暮吟借何太医的手去了书信,要他行此举。
“为什么?”薄宣眸光破碎,盛满不解。
但很快,他又了然。
“你就不怕我杀了他?”
“你不会杀他。”霍暮吟的声音温淡。
“这么笃定?”
薄宣的声音里透着些许疲倦。
霍暮吟点点头,“很笃定。”
“说说,笃定的底气。”
霍暮吟抬眸,望入他浮着冰渣的眸中,娇小的脸被寒风冻得发红。
“你爱我。”她红唇轻启,“你爱我,不会动我在意的人,这就是我笃定的底气,这就是我敢在你头上动土的底气。”
“薄宣,放我自由。”
作者有话说:
受伤修勾薄某
宝们除夕快乐~
第81章 金殿
霍暮吟话音淡淡, 可话出口,心里却仍有些没底。
她又转念想,薄宣若不是喜欢她, 桓二大抵早就死过许多回了。早在后宫荒园的时候, 他就要死在薄宣手里。
她其实在赌, 赌薄宣真的喜欢她。
柔软的心膨胀起来,堵得胸腔无法透气。白皙的手指被冷风冻得指尖通红,不自觉地揉搓着身侧的裙裳。她紧紧盯着薄宣,试图从他的眉宇里看出些许端倪——
她到底赌对了没有。
霍暮吟不知道,比起她有没有赌对, 或许她更关心的是答案本身,从薄宣嘴里获得一句肯定的话:对,我就是爱你。
然而没有。
薄宣的面色庡㳸比这满园霜雪都要冷冽。
冷风猝不及防吹来,震动枝头繁盛的花。
她见到薄宣启唇, 声音清冽得像冬日里叮咚流动的雪水。
“桓二是你在意的人,那我呢?”
他面容平静。
可平静的外表下, 情绪云涌, 像是海浪翻腾至最高处瞬间被无边风雪冻住, 又像是烈火烹油一样让人叫人沸腾。
他一面期待着这个答案, 一面又不大敢听。
满园花色, 两人近在咫尺, 神情却淡漠得像是遥远的星群。银汉迢迢, 彼此都在观望,彼此都在等一个答案。
“罢了。”薄宣说。
他第一次当了临阵败逃的将军。心沉入谷底,像荒原上空坠落的伤翅之鹰, 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这一刻放大到无边无际。
霍暮吟还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忽然身子一轻, 柔软的腹部压上有型的肩膀。薄宣将她扛起,大步走出梅园。
他脚步疾快,霍暮吟察觉不对,猛然挣扎起来,“薄宣,你想做什么?你冷静点。”
薄宣嗓音发沉,“我冷静不了。”
穿过蜿蜒回廊,修长的腿踹开房门,劲风穿过缝隙往里灌,刮擦而过的瞬间,吹得霍暮吟刺骨寒凉。
薄宣将她摔在拔步榻的软褥上,折身回去关门。
落栓的声音清脆,“咔哒”一声,将霍暮吟心头震得发麻。
冷风被阻绝,周身瞬间暖了许多。她这座殿的地龙日夜烧着,霍暮吟才刚觉得有些热意。
落拴的人折返,修利的身形遮去最明亮的烛光。
他的脸隐没在微弱的光线里,眯着的眼睛沉冷而隐忍,犹如逼人的桎梏,将她的手脚枷禁得无法动弹。
霍暮吟僵硬地动了动手指。
艰难地翻身坐起来,看着缓步而来的身影。
她从未这么清楚地感受过自己的呼吸吐纳,一次,一次,伴随着他的脚步,和自己胸膛的每一次起伏。
白皙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褥,漂亮的眸子攫住他健硕的身躯。
距离渐渐缩短,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身子随着他的逼近,微微向后仰去。
薄宣的眸光干燥而冷冽,复杂的情绪在里间流淌。疼惜与爱抚翻来覆去,沉痛和隐忍此起彼伏。
他凝视着霍暮吟的脸。
修长的手指怜惜地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抚下,又落回软褥上。
霍暮吟不愿与他对视,目光逃避。
视线无处可去,不得已落到他的手背上。他的手背白皙,青筋暴起,隐约散发着暴戾的气息。相较之下,修长的指骨连接处,那指节便显得尤为漂亮,微微曲起的弧度竟有难得的柔和。
事实上,她还有些喜欢他的手。
想起这只手曾经是如何兴风作浪的,霍暮吟顿时满面羞红。她的心跳得很快,脸上火辣辣的,将头埋得更低,露出漂亮光洁的脖颈。
这只漂亮的手倏然又抬起,冰冰凉凉的指腹捏上细长脖颈。
霍暮吟被迫抬起头,望入他眸中。
薄宣漆眸里星火明灭,嗓音已然沙哑,“你知道我不会放你走。”
点点声音犹如细沙,落入霍暮吟耳朵里,耳蜗发痒。
她轻轻抬了抬指节,到底没抬起手。
霍暮吟终还是没有示弱,眸光相对,她说,“你知道我一定会走。”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一股蛮力压倒。
薄宣提膝,单腿跪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咬牙问,“胆敢再说一遍?”
一定要走?
和那个桓二一起么?
“是。”霍暮吟说,“我一定要走。”
嫣红水润的唇轻动,给出的答案,像是一把寒冬利刃,倏然割断他攀援着爬出深渊的绳索。
薄宣倏然眯起眸子。
旋即,霍暮吟的鼻息之间陡然扑来清冽的冷松香,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唇上便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血腥味伴随着他略显粗暴的动作,冲击着霍暮吟的味蕾。上一世被囚禁的阴影将她裹挟得无法喘息,诡异的反胃感冲撞着胸腔,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薄宣推开,趴到榻旁猛烈干呕起来。
鬓边的筋突突跳动着。
她呕得一双眼睛又红又湿润。
薄宣歪坐在榻上,胸膛急遽起伏着。狭长的眸子看了过来,广袖下的手轻轻抬起又强强压下,修长的指节微微扬了扬,脸上随即浮现出久未出现的神色,那是杂糅着失望和痛苦的平静,是天地狂猛震荡、崩山裂谷以后的风吹荷叶响——
是爱和隐忍,是折剑向内刺的残忍和疼痛。
上一次他出现这种神色的时候,是那年他母后一袭轻衣从城墙上翩翩坠落,而城门口,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霍暮吟娇颜如花,递给他一支糖人的时候。
薄宣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屋外的飞雪,成了絮,丝丝飘飞,漫漫坠落。
他走出了房间。
打开殿门的那一刻,冷风灌入,吹散他一身热意。
薄宣走后,殿里便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地龙似乎也烧不暖了。
霍暮吟觉得有些冷,不一会儿,富喜来叩门,带着一行丫鬟来伺候,轻声细语地问说是否要传太医。
霍暮吟摆摆手,更了衣便钻进被窝里。
被褥都是上好的,蜀地的丝锦,江南的绣工,北州十八营的棉,狐狸毛做的绒袄,薄宣把库里最好的都给了她。
可她还是觉得冷得厉害,手脚肢端仿佛浸在融化的冰水里,麻麻木木的,暖和不起来。一整张锦被,除了她躲的地方有些温度,其他都是冰冰凉凉的。
这一夜她睡得不很踏实,做了许多杂乱的梦,惊醒许多次。每一次醒来,烛火都比之前的更微弱了一些。
霍暮吟最后一次醒来,更夫刚打完更。
五更,殿里的烛火恰巧燃尽,殿宇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外头的天还黑得紧,几乎透不进光来。
她摸索着起身来,冰凉的双脚触地,脚底传来地龙的温暖。
两世了,殿里的陈设她无比熟悉,摸到一旁横架的木杆,取下一件斗篷。才披上身,冷冽的冷松香便扑满鼻息——
这气息和重量,该是薄宣的大氅。
他昨夜离去的时候,连大氅都未来得及披,不知是何心情。
霍暮吟心底隐隐有些异样的情绪。然则,在她逃离桎梏的决心面前,那点异样便被刻意忽略了。
东宫真大呀。
霍暮吟呵出一口白气,沿着冗长的雕花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从她所在的殿宇,一路向东,路过鹤塘,走过雀园,穿过花间,迈上台阶。
前方灯火明亮。
她赫然止住脚步,抬起头。
玄澹殿。
薄宣的寝殿。
霍暮吟心里一刺。
“玄澹”二字,是中秋夜宴上,老皇帝着令薄宣改的。这两个字出自束皙的《近游赋》,原句是“安穷贱於下里,寞玄澹而无求”。
句是好句,胸怀也是好胸怀,可被老皇帝拿来安置在薄宣身上,“穷贱”二字便意有所指了。
薄宣竟还真的将“玄澹”二字高挂在寝殿前。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斜长温暖的烛光倾泻在地面上,落出一块规整而有棱角的形状。
五更天。
薄宣正要上朝,边上有个小黄门小心翼翼地打着羊角宫灯,照亮他脚下。
看见霍暮吟身影的时候,小黄门陡然一凛,登时警戒起来,着急忙慌地要招呼人。
薄宣倒是一眼就认出她来,身形一滞,眸光落在她身上,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制止了小黄门的动作。
小黄门见状,身子骨一凝,偷偷睇了霍暮吟一眼,认出霍暮吟身上垂地的大氅是薄宣的,便极有眼色地欠身退下。
薄宣又下了一步台阶,问道,“你怎么来了?”
霍暮吟愣住,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张张唇,胡乱找了个借口,“我……我来还你大氅。”
顿了顿,就要把身上的大氅揭下。
薄宣看见她的动作,冷冷道:“披着。”
说罢,又看了她一眼,便抽身往回走。
迈了两步,身后没有动静,他撇回头来,道:“不进来?”
霍暮吟见他如此平静,却不知为何,反倒有些胆怯。
“你……你不是要出门吗?”
薄宣没有言语,收回视线,继续拾阶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