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二答不出来。
赶车的车夫哈了一口气,道:“前面就是良川了。”
桓二赶忙接着道:“前面就是良川了,过了良川就是祁阳,你忍忍,实在太疼,你便咬我的手吧。”
说着抬起那只被薄宣伤过的手。
琉璃看了在心里冷笑,偷偷凑在玳瑁耳边道:“他这是感动谁呢?正经事不做,尽是这些风花雪月的手段。”
玳瑁抓紧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也幸亏风雪声大,桓二公子好似没有听见。
霍暮吟吸了吸鼻子,眼睛被泪水洗得亮晶晶的,“你的手好了?”
桓二回过神来,愣了愣,眸光落到自己的手上,“哦,好了,用了偏方,自己针灸好的。”
他看了一眼霍暮吟的脚,“倘或你信得过我,你这个脚伤我也能……”
“你会针灸?”霍暮吟问。
桓二道:“会些皮毛。”
玳瑁这么多年头一回逾矩,忍不住插嘴道,“桓公子请勿顽笑,不是奴婢信不过您的手艺,只是您学针灸的时日尚浅,也非师从名医,这……”
言下之意,她们家大小姐可冒不得这个险。
桓二自然懂,讪讪笑了笑。
“那先进去吧。”
良久,没有人动。
霍暮吟垂眸,借着琉璃手里微弱的灯笼光,看清了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踝,和那双原本漂亮的白狐狸毛小靴。
靴子上此刻已经沾满雪泥,枯草根斜插在上面,像发霉的白馒头。耳边,老鼠“唧唧”声时断时续,不绝于耳,进进出出,似乎它们也为了生活在这冬日里无休无止地奔忙。
一时间,她便像是钉在地面上似的,一步也不朝前走。
她好像有些累了,声音又低又弱:“玳瑁,良川是不是还有间霍家银庄没关?”
玳瑁突然想起来,身子一滞,道:“有的,还有家暗庄。当时国公爷生怕大小姐出门没处支银子,就怕出现今日这种情况……”
她与琉璃都活络起来,呵出来的气体马上凝成白雾,“老爷当真远见。”
霍暮吟转头问车夫道:“从这里到良川东市还有多远?”
车夫道:“官道六十里,走林间的小路只需四十二里。”
桓二:“可你的脚……”
琉璃自告奋勇,“大小姐,您给我个信物,在这里等我,我去银川带人来接您。”
霍暮吟扬了扬下巴,“天黑雪又重,路不好走,况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等明日再赶路吧,天亮了先到良川暂歇。”
她看了自己脚踝一眼,知道不能再任由桓二安排。任由他安排的下场就是如今这样,毫无章法,昼夜兼程地赶路,仿佛一走进人群里就要被薄宣千刀万剐了一样。
这是她这一路来头一回有自己的主张,而非无神地听从。
桓二神色僵凝,一时间更难看了些。
琉璃抿抿唇,道:“可您的身子哪里经得起熬?”
她抽噎起来,眼泪擦完了又涌,“从前油皮破了都要仔细将养好些天的人儿,眼下脚踝肿了还要忍着不哭……”
“琉璃。”玳瑁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再说了。
桓二知道这是在指摘他,抿抿唇想说些什么,始终没有说出来,只偷偷看霍暮吟的神色。
呼啸的寒风吹过劲草,裹挟着鹅毛大雪刮入破旧的土地庙中,穿过墙壁和屋顶上的破洞时,发出尖锐的嘶吼。
桓二揉了揉发红的鼻子,道,“还是先进庙里吧,明日再赶路。”
“桓公子!”琉璃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若是明日也赶不了路呢?路面都结冰了明日就能化干净了吗?依我看,还不如趁夜去良川找顶轿子来。”
对桓二的不满达到了极点,她语气激烈,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恰巧此时,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一声,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响亮。气氛一时越发尴尬……
桓二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往常出门都有小厮跟着伺候左右,自然没法将这回“出逃”安排得面面俱到。于他而言,这仅是一场浪漫而盛大的冒险。是以,他将干粮和水落在前面那辆马车上时,她们都没有责怪他。可这一整日下来,只顾赶路,滴水未进,便有些让人火大。
桓二倒还算敏感,觉知了她们的情绪,解释道:“他的爪牙耳目遍布天下,我们非得小心些才是,各位再忍耐忍耐。先把你们大小姐扶进庙里,我去看看能不能打两只野鸡。”
霍暮吟没有同意,也没有动。
她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拒绝走入这间“唧唧”老鼠聚集的破庙,连站着的这处,她都觉得有些不安全。
——小时候常听她父亲说,野外的老鼠饿得久了,也是会吃人的。
最后还是其中一个车夫先走进庙里。
刚一脚踩进去,里头便响起一阵动乱,“唧唧”声不绝于耳,随即一列黑色细长尾巴的“大军”从里头奔逃而出。
霍暮吟和两个侍女都吓得花容失色,一时忘记脚上的疼痛,飞快跑出了几步。
桓二赶来将她拉住,拢入怀中,“别怕别怕,只是老鼠而已,没事的,别怕。”
霍暮吟惊魂未定,胸膛上下起伏。
她抬手推离桓二,抬眸,神色脆弱而坚定,“我不进去。”
方才借着车夫提着的灯笼光晕远远看了一眼,里头稻草零落,草堆上还有一些不知哪里来的小骨头,吓人得很。
桓二怀中空落落的,双臂僵持在空气里好一阵。
见状,他放下手,也来了气性。
别过头望了一眼那边的大石,道:“那里倒是干净,只是风大,离渊也进,去吗?”
言下之意,除了这庙,再也没有更好的遮风挡雪还不危险的地方了,四周都是草,有人靠近也会警觉些。
可霍暮吟似乎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了一眼,便下定了决心,“好。”
那块石头的确又大又干净,瞧着比庙宇小些,形状像切下一半的倒扣的碗,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这座庙宇。石头边上还有一棵松树蜿蜒,枝叶横伸出来,勉强能挡挡雪——
总比这“唧唧”鼠聚集的破庙好些。
桓二一时没想到她会真的应声,微微拧起眉头。
“那里是悬崖!”
霍暮吟没应声,态度坚决。
桓二不能理解。
霍暮吟不得不把原因同他说一遍。
解释的过程里,她心里涌起一股股疲惫感。
最后桓二还无奈地说:“行,那都依你。”
瞧着像是偌大的妥协。
霍暮吟心里更堵得慌了。
他没想到霍暮吟有多惧怕“吃人的老鼠”,她宁愿从悬崖上掉落,痛快地死去,也不愿自己的皮肉被老鼠一点一点撕咬折磨。但他知道,以他的手劲,眼下还无法将人抱上去,她自己又走不了。
霍暮吟瞧出桓二的为难,同侍女们道:“你们搀我上去吧。”
“这……”桓二还想说些什么。
玳瑁语气微凉,声线倒还温润,道:“桓公子,还要劳烦你带着车夫去找些吃的,大小姐腿不好,又是一日不曾吃东西了,只怕要熬坏了。我和琉璃会生火,这些活儿我们来做,你别担心。”
桓二看了她一眼。
玳瑁这话说得很有余地,他也认可,唯独一点:“我将车夫带走了,万一有什么豺狼,你们三个女子怎么敌得过?”
玳瑁轻轻拧起眉头,将他扯到一旁小声道:“难不成留个男人在这里,桓公子就放心吗?豺狼和男人,我们哪个敌得过?你别担心,大兽大多怕火,奴婢在跟着大小姐之前也是过过苦日子的,知道这些。你们也别走太远,我们要是喊,你们就回来。”
这倒是可行的办法。
桓二走回来,同霍暮吟道:“那我去找点吃的。”
霍暮吟点点头,“当心些。”
桓二也点点头,转头同两个车夫道:“你们随我去吧,三个人找吃的快些。”
两个车夫自然听命行事。
没走出两步,桓二身子一滞,微微侧回头来,“让你受苦了。”
说着,便带着两个车夫往山上走去。
霍暮吟同薄宣一样,都是好哄的人。原本她心里是有些委屈的,得他这一句,便有些心软,道:“你也吃苦了。”
她委屈不是委屈别的,若是她自己来安排,定然不会有今日这样的窘境。她活了两世,被禁在“藏天光”里的那些时日都在筹划如何出逃,原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万没想到会有今日的狼狈——
桓二固执地认为她的一切都在薄宣的掌控之中,满脖子青筋暴起,非要他来安排。
安排,安排成了如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
霍暮吟无意起纷争,更不想论对错,事到如今,她也不是屈不下身的贵女,眼下的状况,的确忍忍就过去了。
大石上风是劲了些,刮得越发肆无忌惮,但胜在洁净宽敞,视野也开阔。
玳瑁和琉璃忙前忙后,一人在石面上铺上厚厚的衣裳,一人四处捡柴火,准备停当以后才将霍暮吟搀上来。
三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到了这安生的所在。
琉璃一面生火,一面道:“这里没有水,却不知一会儿抓了野味回来又要怎么办?”
霍暮吟轻轻应了她一声,没再说什么,她也不知道怎么办,亦是无力再答,她能撑到现在已然强弩之末了。
身|下的褥子很暖,火堆上的火与寒风坚韧地拉扯,霍暮吟的视线盯着飘落的大雪,逐渐迷离。
她实在太困了,困得都有些飘忽。
玳瑁和琉璃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她知道,却不大听得见,甚至觉得离她们好远。
雪落在头发上,渗透发髻,洇湿头皮。
她冻得回过神来,竭力想睁开眼,视线却也模模糊糊,玳瑁和琉璃的身影都随着火焰的弧度扭曲变形,她已经分辨不出来究竟左边是玳瑁,还是右边是琉璃了。
霍暮吟轻轻靠在身后的松树上。
松树皮太粗,硌疼了她后背,大雪和松树的香味掺杂在一起,清清冽冽,像极了谁身上的冷松香。
两个侍女还在说话。
玳瑁转头见霍暮吟靠着树睡了,想过来给她垫个褥子。琉璃拉住她:“好容易才睡下,你别又折腾醒她。”
玳瑁担忧地看了一眼,到底没有动作,颓然坐回火边。
她肚子咕噜噜地叫。
琉璃捂着嘴笑,“原来是你。”
玳瑁道:“大小姐也没吃什么东西,可不知饿坏了没有。”
琉璃敛了笑意,盯着火焰道:“我也好饿,再这么下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到得了祁阳了。”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
人说画饼能充饥是有道理的。
就比如现在,琉璃满脑袋都是以前的山珍海味,霍府的红烧狮子头,宫里的蒜香白玉条,来福酒楼的松鼠鳜鱼,还有顺德的板栗烧鸡……想着想着,她突然就闻见了烧鸡的香味。
她以为是自己饿出了幻觉。
但又好像不是,这一大片风雪里,烧鸡的香味尤为凸出。
她半信半疑地问玳瑁:“你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玳瑁吸了吸鼻子,“好像……”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烧鸡?”
暗里突然冒出一道粗犷的男人嗓音,“小姑娘鼻子挺灵啊?这都闻到了。”
玳瑁和琉璃吓了一跳,猛然站起来挡在霍暮吟身前。
边上的火堆被风雪欺凌,反越蹿越高。
她们看见石头的斜坡下先是冒出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随着男人的步伐,又露出一截肥硕的身躯。
她们没有闻错,这个和尚右手提着一坛子酒,左手提着好些只竹叶烧鸡。
深更半夜,这个人好酒烧鸡的,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怎么看都觉得奇怪。琉璃反应快,立刻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木棍,往和尚横戳着,“你……你站住!”
玳瑁也紧张起来,抓住琉璃的手臂,死死盯着他。
但她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和尚看她们剑拔弩张的样子,笑得格外粗犷开怀。
刺骨的寒风鼓起他的的灰鼠毛大氅,他将右手的酒放到左手,歪头从大拇指上咬出一枚扳指来,放到手里掂了掂。
“看着啊。”他说。
未等两个侍女想明白他要做什么,扳指脱手而出。
没有人看清那枚扳指是怎么飞过来的,琉璃只觉得虎口一麻,手里的火棍掉落在石头上,发出哐当的声音,继而骨碌碌滚下了山坡,落到和尚脚边,被他一脚踩住。
他弯腰拾起火棍,道:“看清楚了吗?就你们俩细条美人儿,我都不用费力气。”
说着,把火棍往边上一扔,手在灰鼠毛氅子上擦了又擦。
玳瑁听明白了,伸长了脑袋问,“那……那你是谁?”
和尚“啧啧”两声,缓步踱上来,“无情的美人儿,忘了我们主子不要紧,这么快就忘了老衲……”
见两人还是没想起来,他摇摇晃晃盘腿坐下,道:“大承恩寺。”
……玳瑁记起来了,“持戒大师?”
“正是在下。”
琉璃:“你怎么……你怎么短短时间发福成如此模样?”
从前精壮,目今圆润,真是认不出来。
持戒急了,“什么话什么话?什么发福?老衲这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前赴后继舍生忘死为我们主子办事。嘶——这里怎么是湿的?”
“你坐在雪里了。”琉璃指了指地面,笑道:“多日不见,你嘴皮子也利索了。”
她蹲到持戒身旁,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太子殿下派你来的吗?”
说到这个,持戒往霍暮吟的方向看了一眼,没好气道,“不然是如来佛派我来的?哝,烧鸡和酒,随便吃点。”
琉璃看见烧鸡,眼睛都亮了。她兴冲冲地刚准备接过,玳瑁走过来道:“果真太子殿下一直在监视我们?”
“欸?”持戒睁大了眼睛,“小姑娘说话小心些,什么监视?是保护,保护懂吗?差点没累死老衲。”
玳瑁:“这么说太子殿下还没对我们姑娘死心?”
持戒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圆润的下巴指了指烧鸡,“吃吧,吃完好上路。”
琉璃拿烧鸡的动作顿住,顿时警觉起来。
持戒一愣,急道:“不是那个上路!我赶了辆马车来,宽敞舒服,你们三人坐绰绰有余。”
玳瑁问,“路面都结冰了马车怎么走?”
持戒无奈,“车辕上装了冰刀,我又不傻,我赶来的马车你还不放心吗?说能走就能走。”
他说着,往霍暮吟那边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