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才到现在,这位正主儿可是眼都不抬一下,也不曾过问一句。
未想,这一眼看去,恰巧看见霍暮吟拧着眉头睡着,昏昏沉沉睡不安稳。她不知什么时候缩成一团,满身直哆嗦,一张脸也红得不对劲。
“你们主子怎么了?”他缓缓站起身。
琉璃回头一看,“别是风寒起热。”
她看了玳瑁一眼。
玳瑁立刻走到霍暮吟身边,轻声问道:“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了?”
霍暮吟双目紧闭,秀眉紧蹙,迷离的苍白的嘴唇微张:“冷……”
玳瑁伸手探她额头,立时便急了,“怎么这样烫!”
她回头同琉璃道:“果真是风寒起热,可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自然是赶紧扶上马车,咱们去良川找个郎中啊怎么办?”持戒起身,就要过来背霍暮吟。
玳瑁和琉璃还半信半疑。
持戒“啧”了一声,声音又粗又有压迫感,“老衲对你们二人算是有耐性了,若非主子威逼利诱,这趟破差事我是不来的。你们俩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原本笑吟吟的眉眼转瞬间变了模样,露出一股酒肉僧人的杀伐狠意。
琉璃动了动玳瑁道:“别管去哪儿,先给主子找个四面有墙的地方安安静静治伤才是,你要等桓二公子,只怕又要去不起眼的蹩脚郎中家就诊才不会惹人注目。”
又说:“喏,你瞧他这一番折腾,想避过太子殿下的耳目,能避得过吗?”
玳瑁听了,还有犹豫,却也知道琉璃所言非虚。
她往桓二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树林的入口黑魆魆的,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兽口。
“那好吧。”她说。
持戒正预备强掳呢,听见这句话,也不迟疑,“哼”了一声,抱起霍暮吟便往山下去。
他带来的马车果然够大够敞亮,是太子殿下一贯的风格,连车帘上的流苏都是绞金丝串红玉髓的,压帘的是一排小金象,在羊角宫灯的映照下,发出绚丽的光泽。
马车里头摆放着一只罗汉木矮几,上头搁着麒麟祥云的暖炉,炉里的炭火烧得恰到好处,暖和,也不至于太热。炉上架着圆片的铁网,上头搁着地瓜、花生、红枣等吃食,还有一个精巧的小“福”字。
两人这才想起今日是除夕,不觉又一阵心酸。
琉璃一钻进马车,便觉得这才是她们大小姐该有的待遇。垫褥软绵绵滑溜溜的,看不出来是什么皮毛,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冷松香,任凭车外冷风如何寒厉,这里都无比温暖惬意。
安顿好霍暮吟,玳瑁拉住琉璃的手,“你好生照顾主子。”
琉璃反应很快,立时问道:“我好生照顾,那你去哪里?”
“我得在这里等桓公子回来。”
“为何?”琉璃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难不成……难不成你喜欢桓二公子?”
除了这个,她想不出旁的任何理由。
玳瑁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正色道:“琉璃,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想在主子身边伺候一辈子。”
“那你……”
琉璃话音一顿,察觉其中还有内情。
玳瑁看了她一眼,道:“你总算想到这里了。大小姐跟着桓二公子离开盛宫,一路吃苦至此都不曾怨怼一句,咱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擅自为她做主,至少,也要让她有选择的余地才是。”
琉璃:“没听懂。”
玳瑁:“你啊!平日里聪明伶俐的,一到关键时候就犯糊涂。我的意思是,倘或眼下大小姐清醒着,她说咱们不等桓二公子了,直接跟着住持的马车去良川,那我自然也追随而去,不会在这风雪里等他。可现如今大小姐病了,跟着住持去良川仅仅是你我二人的权宜之计,做下这个决定已属僭越,咱们不能再断了她后路。倘或她愿意跟着桓二公子吃苦也不愿再和太子殿下有瓜葛呢?”
琉璃听言,默了良久,“你想得周全。我在这里等吧,你照顾大小姐。”
说着就要爬下马车。
玳瑁一把拉住她,“方才在土地庙前,你可没有给桓二公子好脸色,他是心眼儿细的人,只怕到时候说话不中你听,届时闹起来也是不妥。你照顾好大小姐吧,不必省银钱,找最大最好的酒楼住下,我能行的。”
琉璃泪花闪了闪,“都怪我嘴快,沉不住气。”
“都是为了大小姐着想,说这些做什么?”
“那你可千万当心些。”
“知道。”玳瑁拍了拍她的手背。
雪积得深,一脚踩下去便没过小腿。玳瑁找持戒要了盏宫灯和一把伞——他马车上什么都有。
她也不多作解释,只说要等人。
持戒拿她没有办法,二话不说便环过手臂,将她强掳上车。
粗壮的手臂换在她腰间,玳瑁立时便红了脸,啐道:“登徒子,你放我下去!”
“也没几两肉,”持戒撇撇嘴。拉起马车绳索,准备开始赶路。
玳瑁强横道:“你再不放我下去我便跳车!”
持戒轻哼一声,显然不信她有这么大胆子。
“驾!”
粗犷的声线喝破暗夜,马车撕开风雪,往前奔去,茫茫夜色之中,粼粼灯火,照亮风雪夜归人的路。
玳瑁的发髻被风吹得很凌乱,她紧紧抓着车门,转回头大声道:“你再不停,我就跳下去!”
持戒见她蓄势待发,要跳车的动作不似作假,慌忙“吁”的一声拉停了马车。
好容易将马车挺稳,持戒犹有后怕,大骂道:“你个疯婆娘!你知道跳下去是什么后果吗!”
玳瑁其实也怕,她的心怦怦直跳。
可她不能绝大小姐的后路,这一趟非走不可。
她缓了缓神,跳下马车。
呼出长长的一口白雾道,“多谢主持的灯和伞。”
说罢,便转身往回走。
“站住!”
玳瑁回过身,“住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持戒一愣,原本想教训人的心思被“嘱咐”二字对冲了泰半。他怒极反笑,“你这婆娘最是难搞。”说着,气冲冲地扔给她一个水壶。
“里头有水,不至于饿死。吃的就不给你了,山上豺狼虎豹多,闻着味儿就来了。”
“……”玳瑁无言,心想,你是不是忘了你方才拎着的烧鸡?
“?”持戒看她神情,便知她心里所想,怒道:“你和老衲能一样吗?你全身上下几两肉,能斗得过谁?”
从来温润的玳瑁难得针锋相对,“住持。”
持戒斜来一眼,以为她想通了,要说些什么,便静静等着。半晌见她没动静,终于瞪圆了眼睛望过来。
“愣着做甚?赶紧上车。”
玳瑁笑着道:“我是说,我全身上下没几两肉,也能斗得过住持。”
“……”持戒生平头一回感受到被气得七窍生烟还说不出来话的感觉,“你这娘们!”
他探头看去,却见玳瑁顶着副瘦削的身子骨,执灯持伞,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方向走。
他怒极了,骂了一声,赌气似的甩了一鞭子,马蹄便飞腾起来。粗犷的赶驾声在深山旷谷里尤为响亮,好似要嚷给谁听似的。
玳瑁笑着摇摇头,缓慢而坚定地往土地庙的方向走去。
***
凌晨,良川城。
城门洞开,两列兵士举着火把列队相迎。看守城门的卫队长心里正思忖着今日要来的贵客究竟是何人,府尹大人竟于除夕夜里放弃团圆在此迎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辆马车从雪中驶来。
驾马的是个秃头和尚。
他高高举着金令,目不斜视地从两列火把之间疾驰而过,留下一地残风碎雪。
“……”府尹道,“贵人来了,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
此时的霍暮吟全然不知道自己又成了“贵人”。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酥酥麻麻的,像是刚蒸出来的桃花糕,血肉里头的筋骨好像都没有粘连到一处,蓬蓬松松的,都是孔隙,全然使不上劲。
想到桃花糕,想象中那股甜腻的味道直冲颅顶,胃里立刻翻江倒海。
她感受到一只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打着,鼻息之间闻到淡淡的冷松香。她听见好多人在说话,“太子殿下”“府尹大人”“持戒大人”“霍某”“夫人”之类的云云。
霍暮吟头疼欲裂。
他不会来的,她想。
不知这时候他在做什么?
下一刻,她坠入了深深的梦境。
梦里,她还站在园子里赏花,四周寂静,空无一人。
桃花开得茂盛,粉浪一重叠着一重。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有道颀长的身影伫立。
一转头,便见薄宣手脚修长,青丝散落,静静站在她身侧。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想逃开。
但很快,她察觉了薄宣的异样。
他似乎觉得时间有些难熬,紧紧抓着她的手,用力得有些过火。他艰难而缓慢地将她扯入怀中,下巴慢慢搁到她肩窝里,额头的汗细细密密。她想去看他眉眼,却发现一支沾染剧毒的银针从他背后刺来!
薄宣的唇角溢出发黑的血,滴落在她的肩上,温温热热的,像极了上一世她们俩一起死去的那天……
难过无法言喻,荒凉得像是谁写的手记。
满园春色转瞬凋枯,惊雷乍起时,旧事破土。
那根薄宣自愿沾染的银针,那柄插入她后心的利刃……无边无垠的黑暗里,悠悠众生,一双双眉眼,薄璟的,薄安的,太后的,皇后的……最终是倚墙而立的桓二。
意气风发的少年眸中星河陨灭,脸上笑意落幕,手里的银针和利刃成了一截截荒唐的白骨。
白骨上,篆刻着薄宣和她的名字。
霍暮吟瞳孔俱震,满脸惊骇。
她从未想过是他!
心脏剧烈跳动,修长的睫毛飞快颤抖了两下,她陡然睁开双眼。
对上琉璃那双清澈的眼睛,仍被吓得翻身坐起。
她缩到床榻角落,惊魂未定,胸膛急遽起伏着,唯有脚上的刺痛提醒她,方才只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噩梦。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宝藏,善意我会永远珍藏。
第83章 良川
“大小姐做噩梦了?”
琉璃的声音轻轻的, 生怕惊着了她。
她的面容渐渐聚拢,神情关切。
霍暮吟看见她,狂乱跳动的心总算渐渐安抚下来, 定了定神, 才抬眸看了周围一眼。
“这是哪里?”
琉璃道:“良川的鹤飞酒楼。”
鹤飞酒楼?
良川城数一数二的酒楼。
如此张扬, 应当不是桓二的手笔,该是两个丫头见她病得凶,强住进来的。
她接过琉璃递来的水,抿了一口,道, “桓二没有为难你们吧?”
提及桓二,琉璃突然想起了玳瑁,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霍暮吟见她举止有异,秀眉微蹙, “不是你们要住进来的?桓二呢?”
她尚在病中,脸色本就苍白, 这几日又清减了许多, 秀眉微蹙的模样, 无端惹人疼惜, 恨不得将所有的事情都同她说。
然而转角处的珠帘轻响, 终是让琉璃双唇紧闭。
那里一双漆眸幽幽, 静静地看着霍暮吟。
两双漂亮的眉眼之间似乎隔着山海, 她在那头毫无知觉,他在这头看得入神。
持戒远远倚在楼梯口,咬了一口手中的驴肉火烧, “啧”了一声, 凉飕飕同影子道:“居然有人除夕夜冒着风雪出京, 跑死了两匹马,就为了在角落里偷偷看这么一眼,这便是那些说书匠常说的,‘情种’?”
情种。
影子从前都不觉得他们家主子会和这两个字沾边。眼下……他遥遥望了一眼,见那道修长的身影看得入神,丝毫没有要移步的预兆,于是便轻轻“咳”了一声。
持戒也没期望影子这闷葫芦能应出什么惊天奇闻来,将手里剩下的驴肉火烧一口塞进嘴里,又咬了一口葱,边嚼边道,“盛京那边怎么样了?”
不在背后议论主子,这回影子便有话了,“一切都好。”
持戒:“……”
说了同没说一样。
影子顿了顿,补充道,“你递消息回去的时候,主子刚杀了你和卢思源的仇家。”
持戒一愣,“你说谁?清仙?”
影子:“是他。”
持戒站直了身子,嘴里的大葱也不嚼了,“真杀了?”
影子:“真杀了。”
持戒攥住他的手腕:“怎么死的,详细与老衲说说。”
持戒难得对事情上心,只因此事与旁的不同。
他的青梅竹马和卢思源的父亲,俱都死于滇南王手下的一个中官手里。那中官名叫清仙,样貌清俊,文弱模样,私底下却仗着滇南王的一时恩宠作威作福,横霸一方,强撸了持戒指腹为婚的小青梅送给滇南王不说,还用卢思源的前程威胁他老父索要银两,老父不给,便被他送到滇南王面前。
那日早朝上,薄宽说卢思源的杀父仇人是薄宣,大抵是只听说了一半。
薄宽不知道,若非薄宣,卢思源就要在世俗的指指点点里走完这一生。他父亲中年得了他这么一子,他登科时,他父亲已然年岁半百,可就这把年岁还要清仙送给滇南王那□□禽兽强占。老人尊严如山,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儿子历经十年寒窗一朝题名,他不能受此奇耻大辱,亦不能让儿子受此奇耻大辱,这才触柱而亡。临死之前,薄宣才从千人阵里杀出来,回来复命,老人绝地求生,将薄宣当成最后的稻草,只求他杀了在场诸人,别同外人说起此事。
薄宣行尸走肉,冷情冷性。
他没应,也没不应。
可他的确做到了守口如瓶,即便后来被卢思源一次次冤枉、一次次寻仇,他也不曾透露半句。若非后来清仙自己抖露出来,卢思源怕是至今为止,都觉得薄宣是杀父仇人。
同卢思源相比,持戒的遭遇也让人扼腕。
清仙没使血腥手段,却将两个无辜性命逼上绝路。若非亲身经历、血脉至亲,不能感受其油煎一样的痛苦。持戒做梦都想把清仙那男不男女不女的阉人千刀万剐。
但主子没让他动手,还刻意将他支开了。
影子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说起杀清仙的来龙去脉。说完又道,“你不在京里,卢思源亲自动的手,剐了上百刀,那杂种临死了还嘲他,你不在也好。”
持戒面色沉了下去,“哼,我就说不跟这趟劳什子差事!也不知主子怎么想的。”
影子道:“主子的安排自有道理。”
持戒撇撇嘴,“太后死了以后,尸首运回宫里了吗?怎么还没昭告天下?莫非是老衲下手不好看,叫人看出来了?还有,宫里那位死了没?主子预备什么时候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