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苦笑,“你这么多问题,我回答你哪一个?”
持戒道:“一个一个回答。”
影子摇摇头,一腾身,回梁上匿着去了。
持戒看了干瞪眼——
他原先也有这本事,眼下吃得身宽体胖,却也不灵活了。
只能远远看着薄宣的背影“义愤填膺”。
未想这一看,将薄宣看得回过身来。
两人对视一眼,持戒立刻嘿嘿一笑,迎了上来,什么膺都没有了。
府尹是个极有眼色的,特地给郎中开了间雅座,专给霍暮吟煎药,他亲自来监督。见修利的身影沿着栏杆朝这里走来,府尹便知这马屁拍对了,立时都站起来,恭敬地等着训话。
薄宣在杌子上落座,拾起被搁放在一旁的蒲扇,轻轻扇动煎药的火炉。
持戒看得愣了愣,抓起府尹的手腕道:“府尹大人,我们先出去吧。”
府尹心下不甘,却也知道,站在这里虽是升官发财的好兆头,那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风险场。他揭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跟着持戒走了出去。
他走以后,郎中便吓得腿直打哆嗦。
虽不知这位贵人是什么来历,可满身的肃杀凌厉是掩不去的,况且,咱们这位府尹大人向来鼻孔里看人,没谁能让他这么毕恭毕敬的还胆颤心惊的。
“说。”
薄宣言简意赅。
郎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哦哦,是。”他后知后觉,断断续续,好在话还能勉勉强强说完整,“贵人小姐是气血瘀滞,饥寒交迫,致使脾虚火旺,又有邪风入体,受了凉,一时风寒发起高热。脚踝上是扭伤,伤及筋骨,恐要将养些时日,腿上两道擦伤,一道浅些,敷上药过几日便好了,后头再好好养着,便不会留疤。还有一道深些,因着冰天雪地的,太过严寒,倒也没流许多血,草民已为其缝针,日后恐要用上好的膏药抹上一抹,才能光洁如故。”
薄宣扇着火炉,淡淡问,“气血瘀滞,这病情棘手吗?”
郎中一时不知道怎么答。
薄宣横眼过来,吓得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气血瘀滞多是心病所致,说、说不棘手也棘手的。”
薄宣冷冷道,“什么心病?”
郎中伏在地上,冷汗直冒,手心里尽都濡湿了,“草民、草民不敢糊弄大人,这只有贵人小姐知道啊!”
薄宣默了许久,道:“出去吧。”
郎中听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掩门退下。
赭褐色的药罐子里,药咕噜噜翻滚着。
薄宣起身打开轩窗。
广阔的方形窗格里,天色灰暗,大雪飘飘,薄宣的背影孤绝得有些好看。药在他右手边滚沸出屡屡白雾,他听着风雪吟唱,好似踽踽独行在无垠的蛮荒里。
薄宣时不时转着手上的蒲扇扇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暮吟喝了药,便又躺下了。
醒来以后并未见到玳瑁和桓二,琉璃也好似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似的。她也不愿多问,躲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嗅着锦被上若有似无的冷松香,恍恍惚惚地入睡。
鹤飞酒楼下马蹄声渐,年轻男女披雪而来。
霍誉朱颜未改,长身玉立,塞北的风洗去他身上的书生纨绔气,赋予他沉稳的魅力。他下马来,都未来得及拍去身上的雪,便牵过华桃往里而来。
行至楼梯口,两名影卫拦住去路。
霍誉沉下眉眼,就要动手。
突然,一道冷沉的嗓音自楼上传来,“让他们上来。”
薄宣手里还拎着蒲扇。
霍誉和华桃抬眼见是他,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警觉。两人的心往下沉了沉,面上还是依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来了?”
说得轻飘飘的,好似等了他们许久似的。
霍誉轻轻拧起眉,“来了,一路风雪疾,耽搁了些时间。”
他心下疑窦陡生,薄宣未免对他的行踪太过了如指掌了?
他阿姐先是给他来了封信,让他弃盘安州而走,往江南去。随即又有信至,让他回京。那时华桃拿着两封信在灯下细细比照,然而所行字迹、所用措辞都别无二致,最终两人谋定,日夜兼程策马回京。
走到祁阳的时候又收到一封信,让他们尽快赶到良川鹤飞酒楼。
未想,还没在这里见到他阿姐,反倒见着了薄宣。
薄宣知他心里所想,也不多做解释,淡淡道,“无妨,来得正好,上来吧。”
三人走入一个雅间,薄宣临窗而坐。桌上摆着些许糕点,影卫亲自上茶。
薄宣转头见两人还直挺挺站着,便邀道:“过来坐。”
霍誉这才提步走过去。
才落座,便问,“我阿姐呢?”
“受了风寒,才吃过药睡下。”薄宣抿了口茶,掀帘看窗外的风雪。
寒风好容易找到了个空隙,裹挟着大雪吹鼓进来,吹了他满臂。
薄宣放下帘子,没有管手臂上的落雪,道,“晚些时候她醒了,你只说回京途中偶然遇见她,见她起了高热,人事不醒,便径直带到良川来了。详细的情形,孤会找人同你们说。”
霍誉不解,“那你呢?”
见薄宣不语,他补充道,“我是说,为何不如实告诉我阿姐?”
薄宣默了默,再出口,声音便有些颓然:“她不愿见我,不必给她添堵。”
华桃听言,知他们二人之间必定发生了许多,才会时至今日还牵扯不休。她想,或许当时对妗妗的告诫,是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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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暮吟中途断断续续醒了许多次,每回都是醒一会儿就又睡下。
当夜琉璃来添夜灯,刚要盖上灯台上镂雕睡莲的青铜灯罩子,忽听暗里有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她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的灯罩摔在地上。好容易盖上,便立即迎了过来,“大小姐醒了?已经卯时了,外头大雪,天色还暗着。”
霍暮吟“嗯”了一声,从锦被里伸出手,道:“扶我起来坐会儿。”
琉璃听着她虚弱的声音,心里抽抽地疼。
“身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脚上可还疼?腿上的口子也不知好全了没有。”
她说着说着,突然委屈起来,一面帮她掖被角一面抽噎着道,“这段时日里吃的苦头,比过往年岁里吃的苦加起来都多。都怪奴婢没用……”
话到深情处,她便难以克制地嚎哭起来。
霍暮吟是不会安慰人的,若搁以往,这丫头哭哭啼啼,她多半拧着她的耳朵,让她随意挑个首饰便罢了。只是现如今受了磋磨,这两个丫头跟着她也吃了不少苦……
“你哪里没用?”霍暮吟靠在枕上,深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地呼出,“你要是没用,我还能在这里躺着?”
琉璃吸了吸鼻子,撅起嘴道:“大小姐又套我话。您能躺在这里,奴婢可不敢居功。天可怜见,遇上了世子爷,否则咱们现在还不知在哪里呢?”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玳瑁,一时间又偷偷掉了好些眼泪。
霍暮吟道,“好了好了,改日我再同你们赔罪,让你们受累了。”
琉璃揭了鼻涕眼泪,“赔罪不敢说,奴婢定是要好好吃大小姐一顿好的。”
“好——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好不好?”
“嗯!”
夜静悄悄的。
犬吠声远远传来,伴着风雪的声响,倒真有了几分宁静的气息。
她同琉璃道,“你回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不用传太……郎中吗?”
“当真不用,去吧。”
琉璃一步三回头,再问,“奴婢就在外头,有什么事您唤我。”
霍暮吟哭笑不得,“好,你去吧。”
她离开后,霍暮吟又坐了好一会儿,被褥有些热,她抬手掀开,蹑手蹑脚地下了榻。
脚踝上已经不那样肿了,裹着厚厚的青草药包,腿上的伤口也还有些疼,用纱布裹起来,打了个漂亮的小蝴蝶结。
霍暮吟的视线凝结在那个蝴蝶结上,扶着床榻,动作顿住。
她垂下手,抚过它。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一切不是梦境。
心脏飞快跳动起来,她曲着一条腿,单脚往窗边蹦去——
她其实寅时就醒了,那时候火光映照在窗上,楼下仿佛有车马来了又走,伴随着一声声低语和寒暄。
他是当真来了又走?
还是她多想?
琉璃说什么……遇上了世子爷,霍誉吗?怎会,她不是让霍誉去江南找阿爹了吗?
她心脏怦怦直跳,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掀开窗。
外头风雪正盛,底下已然寂静无声。
远处的犬吠更响亮了些,鸡鸣声掺杂进来撕裂寂静。
楼前的几盏红灯孤零零照着街面,隐约能看见雪下的几道马蹄和车辙。
她看得出了神,直到冷风照脸刮来,她打了一个吃力的喷嚏。
回到榻上,霍暮吟躲回锦被里,将自己盖得很紧很紧。
锦被上还有淡淡的冷松香味,仿佛有谁在克制着轻轻拥她入怀,不忍太用力惊醒了她。
闭上眼,脑海里都是薄宣走出金殿的那道背影,孤绝、苍凉,像背负着永世的哀歌。
霍暮吟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两行泪从眼尾滑落,深入丝枕之中,洇湿了一片。
思念如线穿针,在脑海里穿梭,织成一张巨大的绵密的网,网络成薄宣孤楚凄绝的模样。
她突然觉得眼下的自己糟糕透了,前后矛盾,左右踌躇。
华桃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端着清淡的菜叶粥,站在珠帘外面,安安静静地端详着她。
霍暮吟察觉到了,半撑起身子问,“谁在那里?”
她想起她还在病中时,也有一道不容忽视的视线潜藏在珠帘之后,只是她那时无力查究,不知是谁。
“是我。”
华桃说。
听见她的声音,霍暮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是我,华桃。”
许是早前琉璃提过一嘴,霍暮吟对此没有太多惊讶,更多的是疑惑不解,“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们去江南找阿爹阿娘吗?”
她掩去心里的落寞,闭口不谈方才的希冀和眸中的星火。
华桃深深看了她一眼,道,“你啊,先用了粥再说吧。我叫人进来给你梳洗。”
霍暮吟不依,倾身拉住她的手,“是他,对不对?”
漂亮的眼眸视线灼灼,便是在病中,也闪烁着洞悉人心的流光。华桃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这一个两个都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霍暮吟坚持不懈,将她扯坐下来,静静等着她回答。
华桃见她不轻易善罢甘休,眼神有些闪躲。
薄宣的叮嘱言犹在耳,京城水深她也是知道的,霍誉说唯恐天下风云将变,她也不敢贸然行事,万一让妗妗涉险,她万死难辞其咎。
她同霍誉合计了一下,觉得迄今为止,薄宣待霍暮吟都还算好的,便打算暂不将实情同她说。
抬手将霍暮吟的碎发别到耳后,她道,“经月不见,什么时候养成了这样执拗的性子,从前不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是不肯知道的。”
霍暮吟摘下她的手道,“你不同我说实话,也罢,你们可都还好?誉儿呢,他可还好?”
“都好。”华桃认真道,“我们一路回来,都未受到刁难。现在想来,顺利得有些叫人心惊。盘安州那里,按照你的计策,弃了城,原以为会有人来追我们,却也没有。”
霍暮吟听到这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双眸子咳出了泪花。
她道:“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问,“桓二还没到吗?”
华桃:“你都知道了?”
霍暮吟看了她一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道:“猜到的。”
华桃叹了口气,道:“你诈我的话。”
虽然知道霍暮吟能猜到是早晚的事,只是这也太早了些。
她道,“桓二还没到。”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布,上头用黑炭写了“祁阳”两个字,“倒是这个,这是今日一个猎户送到酒楼来的,霍誉不明其义,我原也想着来问问你,叫你拿个主意。”
霍暮吟听言,接过碎布,拇指摩挲了两个来回,动作一顿,“是玳瑁身上的衣裳。祁阳?”
前几日之事她只能记个零星,无法接续成章,是以眼下无法判断这片碎布的来源,是玳瑁自己,还是另有他人?若是玳瑁自己,又为何要让一个猎户送来?
有些猜测在她心里初具雏形。
“猎户还没走吧,晚些时候让他来见我,我亲自问话。”
她瞬间宁静下来,顺从地喝了两小碗小肠菜叶粥,让华桃出外帮她买些胭脂首饰回来。
“这病恹恹的模样,我自己瞧着都生厌。”她说。
华桃一顿,道:“好。”
霍暮吟又道,“叫霍誉陪你去吧,才过完年,良川想也热闹,你们出去走走玩玩,我能顾好自己。”
她倒是什么都想周全了。
华桃心里泛起些许苦涩,越发自责起来。离开盛京去盘安州之前,她对霍暮吟说的那些话、劝她对薄宣使的那些手段兴许都不太对。她忘了一种可能——
薄宣是真的爱霍暮吟入骨。
她和霍誉这一路回京,也听说了不少盛宫的所谓“趣闻”。说四皇子在早朝上意欲“清君侧”,被薄情寡义、手段狠戾的太子殿下一刀毙命,说太子殿下亲手杀了皇弟,失魂落魄顶风冒雪去觐见了陛下,赤红着眼,衣衫单薄,站在雪里请罪。
没有人提霍暮吟,她似乎被刻意从这段传闻里抹去,似乎薄宣所有孤苦的遭遇,都是因为杀了皇弟而忏悔。
可华桃心知肚明,薄宣此人,不会因为杀弟而失魂落魄,眼下看来,兴许是为了妗妗。
她叹了口气,伸手掖了掖霍暮吟的被角,道:“好,我们出去看看,瞧见了好东西就带些回来,你也高兴高兴。”
华桃走后,霍暮吟唤来琉璃,冷了眉眼,威逼利诱她说了这几日的经过。
琉璃初时不肯说,可霍暮吟用了她这么些年,最知道怎么从这丫头口中套话。不多时,琉璃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这几日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
霍暮吟听完,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棉花,堵堵的,喘不过气来。
锦被上淡淡的松香味突然清晰起来,珠帘后仿佛也还有他修长犀利的身影。她环臂抱住自己,缩在床榻角落,身上似乎仍有他拥抱的余温。
霍暮吟想,她大概是病入膏肓了。
好似有些怀念盛宫那座温暖的囚笼,那锦衣玉食的虎穴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