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继续逛街,悠悠闲闲地买首饰,猜灯谜。
河边回廊笔直,廊柱极多,每过四对廊柱便有一处月洞门,有的通向梨园高台,有的通向风月场所,有的茶酒生香,有的叫赌连天……因着一廊通百巷,这里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可谓水泄不通。
河水粼粼,倒映出热闹的街影,河上的画舫更是络绎不绝。
霍暮吟和琉璃两个娇娇女儿走过鹊桥,挤到河边的渡口。
琉璃才从霍家的银庄上支了银子,无比阔气。抬手招呼给前头排队的人一人一锭碎银,主仆二人成功跻身前列。
琉璃又给了画舫的管事一百两,让他将周边可调度的画舫都调度过来。
两名年轻女子出手阔绰,气质超群,自然吸引了许多目光。尤其霍暮吟,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砂色的暗纹提花马面裙,雪白的方领袄子,袖口缀了两圈白色的毛茸茸的狐狸毛,与脚上的短靴呼应,本就是身段殊绝的可人儿,加之一身骄矜贵气,自然让人觉得来历不浅。
偏生她手里还拿着两支鲤鱼糖人,又显出了未入世的俏皮模样,像是误入凡间游览良宵的仙娥。
众人纷纷猜测她的来历,赞叹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画舫的管事一边观察着二人,一边让专门跑腿的小厮去吆喝船夫回船。他笑嘻嘻地同琉璃道:“请二位稍待。”
琉璃看了霍暮吟一眼,道:“可有椅子?搬张来给我们小姐坐。”
管事有些为难,渡口也就这么一个小方台,哪里能有椅子?可这是财神爷,瞧着又不是普通出身,多少得好生供着,于是他招呼来两名小厮,怒骂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去搬张摇椅来给我们小姐坐!”
小厮一矮头,忙不迭去了。
河床长而窄小,一时间要调度六艘一模一样的画舫齐齐到渡口来,委实是有些难度的。管事又不曾张罗过什么大场面,是以也没有更好的办事章法。
好在霍暮吟颇有耐心。
她窝在摇椅上轻轻晃着,举起糖人对月端详,心里希望这鲤鱼糖人当真能给她带来好运。耳旁河水声潺潺,长篙入水的声音清冽,她想,她就像这支长篙,捞起周边许多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半晌,六艘一模一样的画舫齐齐靠岸。
琉璃又给了管事一百两,道:“让你的船夫们机灵些,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否则下场我不敢保证,听明白了吗?”
管事笑吟吟地接过银票,忙不迭点头,“自然自然,干我们这一行的,自然都只长了手脚,不长眼睛耳朵嘴儿的。”
琉璃点点头,“最好是你说的这样。”
说着回身,扶着霍暮吟上了其中一搜画舫。
片刻后,她钻下船来,自己上了另一艘。
画舫的管事吹了声哨,六艘画舫在河面上穿梭来回,队形好似伶人起舞般迂回,很快众人就眼花缭乱了。好在窗上还有剪影,还能知道哪两艘画舫里坐了人,却是不知哪艘画舫里坐着娇小姐,哪艘画舫里坐着侍女了。
最后画舫排成长长一队,依次驶离渡口。有的人沿回廊跟着画舫跑,想看看这神秘的小姐究竟要去向何方,有的人则作鸟兽散,自己寻喝酒吃肉玩乐的好去处了。
霍暮吟坐在画舫里,暗暗数着时间。
她伸出舌尖,舔舐着手里的鲤鱼糖人,甜味化入口中。也不知是不是日子太苦了些,幼年时常觉得太甜的东西,现下尝着,却是甜得刚刚好。
岸上锣鼓喧天,她却只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
该来了,她想。
一道黑影鬼魅般逼近,落在船篷之上。手指探开画舫软烟罗帘的那个瞬间,霍暮吟猛然屏住呼吸。
她迅速拔下头上的金簪,暗暗抵到自己的脖子上,指节有些不听使唤,她张了张手指,重新握住,用力得手都在颤抖。
来人一身黑衣斗篷,铁甲覆面,半跪在画舫的小甲板上。撩开软烟罗帘的那个瞬间,他遽然睁大了双眼!
他刚要探身进去,霍暮吟压低了声音喝止:“别进来!”
影卫身形一顿,不敢再进。
她颤着声音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盛京?还是鹤飞酒楼?”
又问:“你们主子呢?为何不给我传讯?让你们主子来见我。”
她一手捏着糖人,一手拿钗尖抵住脖颈,天人似的容颜眉眼厉荏,她下定了决心,今日薄宣不来见她,她就去见薄宣。
也不知影卫是不知内情,还是不敢乱言,他瞧着还有些年轻,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是历经沧桑的淡漠,他僵在原地,没有擅动。
岸上的游人注意到了这头,霍暮吟听着熙攘人声,道:“告诉你们主子,我已经张扬出动静来了,他若是不来寻我,自会有人来寻我,他知道是谁。”
她在赌,赌薄宣不敢让她落入滇南王手中。
她必须和薄宣见一面。
船身轻轻一沉。
影卫猛地回头,瞧见一双潜织金线的厚底黑靴,大为惊骇,慌忙收回抬帘子的手,转过身来恭敬跪下,意在请罪。
薄宣抬手,立刻有人将摇桨的船夫拎回岸上,影卫接过摇杆,当起一个称职的船夫。
一切就发生在眨眼之间。霍暮吟不知外头发生何事,心下大鼓擂得更响,拿着金钗的手不自觉用力,渐渐将白皙脖颈划出些许血迹,但她丝毫没感觉到疼。
软烟罗帘外,一道修长的身影曲腿蹲下,骨节分明的手挑开舫帘。
“我说了!告诉我你们主子的行踪,或是让你们主子来见我!”
她压低声音,态度坚决。
如羽的长睫没能掩盖她凌厉的视线,抬眸,却陡然撞进一片翻涌的眸色中。
她猛然一怔。
小小的画舫轻轻颤了一下。
薄宣神色如常,面容白皙,眉宇之间拧着阴翳。
视线落到她颈侧的一点嫣红,长眸轻眯,声音发沉,“这么想见我?”
霍暮吟抿抿唇,比预想之中来得快太多,她有些无措。
曜黑的眸里压着流光,她从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剪影,鲜明的、用力的、错愕的,也看见微凉的眸色下翻涌着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他紧紧攫住霍暮吟,一如猎鹰瞧见跳跃的白兔。
薄宣抬手揭下自己身上的黑色斗篷,探身进来。
他没有说话,却比说话更让人捉摸不透。许是岸边喜庆的灯笼光影太盛,将他的眸色染暖了两分,他收敛了些许戾气,眸光舔|舐她的眉眼,掠过琼鼻朱唇,落在脖颈之间的那一点嫣红上。
“放下来。”
他盯着那点嫣红,意有所指,“几日不见,长进了。”
可霍暮吟总是不会轻易就范的人,她甚至防备地盯着他,将钗尖抵得更深了些,“你去哪里了?”
薄宣勾起唇角,眸色转深。
他轻轻俯身,高大的身影慢条斯理地吞噬霍暮吟娇小的身躯,不紧不慢地轧落下来,迎着霍暮吟咬牙切齿的神色里,压低了脖颈……
霍暮吟的身子往后倾倒,她左手拿着糖人,少不得要用持簪的右手撑住身形,故而,簪尖便离了她的脖颈,仅留下一点红红的血珠。
薄宣轻声笑了一下。
低头抿了口糖人——
是她吃过的那个。
他细嚼慢咽,在她的视线里,神色从容,慢慢品咂。
他没有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品鉴糖人时的举止神情也都登得上大雅之堂,可他慢条斯理,不紧不慢,无声地将“暧昧”二字描画得格外秾丽,他交颈过来,道,“甜。”
分明是再常见不过的形容词,可……
总之,他轻易不会说这个字。
霍暮吟面色轰然炸红,漂亮的眸子里难得翻涌出羞赧,很快又被怒意压下去,“薄宣,你浑蛋!”
薄宣神色坦然地接受,“嗯。”
他道:“还有更浑蛋的。”
冷冽的松香后知后觉地交|缠过来,冰冰凉凉的唇落在她颈侧,舌尖扫过,卷去摇摇欲坠的血珠,留下一片让人血脉//偾\\张的濡|湿感。
霍暮吟手里的糖人小木签被她捏得几乎变形。
她掩下疯狂的心跳,佯装冷静,“你去哪里了?”
薄宣一顿,抿去她脖颈上又凝出来的小血珠,感受她一身战|\\栗。
他将下巴搁在她肩窝里,倏然眯起长眸,声音裹挟着不满和颓然,“我记得是谁说不想见我,还问我去哪里了?”
霍暮吟撇撇嘴,“我可没说。”
捏着糖人的手抬起,小指戳戳他厚实的肩,“那你怎么又来了?”
薄宣闻言,身子一僵。
“你不想我来?”
霍暮吟心下稍沉。
若搁以往,她的勇气披坚执锐,所向披靡。现如今,面对薄宣,她像是红缨枪发软的步卒,坚守着城墙闭门不敢擅出。
薄宣没等到她的回答。
他“嗯”了长长的一声,直起身来,修长有力的手臂抵在她两侧,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眼睛,不由她躲闪分毫。
“也许你不想我来,但……”他眼里流光细闪,好看得像夏日的星河,“我忍不住不想你。”
从前的他不明白,以为自己可以宽容地成全,可以站在城墙之上静静看着她走远,以为花开月圆经年过去,他能看淡这倥偬岁月和无色的人间。
可他等不到经年了。
三日不见她,蛰伏的思念势不可挡地破土,呼啸着席卷吞噬苍茫旧都。
他想她。
如花眷春,如鸟恋林。
人生至此,他第一次卸甲投降。
霍暮吟的心狂乱跳动着,视线描摹他精致的眉眼,高鼻朱唇,人间殊色。
船身周围漾开一圈圈涟漪,她提身,迎向他的唇,轻轻落了一吻。
“实不相瞒,我也想你。”
恰值画舫穿过桥洞,天边烟花炸响。
薄宣瞳孔轻张,耳边的所有声音随潮远去,他听见霍暮吟清晰的吐纳,也听见了长篙鼓动静水的哗啦声响,一点一点,都像极他心里欢奏的乐章。
霍暮吟见他面色沉静,没有什么反应,刚要启唇说“你信吗”,红唇便被封缄。
他的吻霸道极了,炽热而狂野。他像一匹极具耐心又野心勃勃的狼,张弛有度地将所爱之人纠缠到不能呼吸。
霍暮吟眸中渐渐蒙上一层水雾,视线迷离,她求饶似的,抬手扶|住他窄劲的腰,以此换得一丝喘|息。她抵着他的额头,闭上双眼,大口大口吸着气,“你属狗的?”
薄宣闷闷笑了一声。
“不然你来?”
霍暮吟少有受挑衅的时候,来自薄宣的激将法总是对她相当管用,何况此番她不能输。
她微微后撤,分给他一支鲤鱼糖人,“回酒楼再收拾你,届时别不依。”
薄宣又闷闷笑了一声。
霍暮吟美目一横,“你不信?”
薄宣见她张扬的模样,提眉,点点头,“信。”
他没接完整的鲤鱼,指了指另一支,“我要那个。”
霍暮吟下意识道:“这是我吃的。”
薄宣回得格外自然,倾身凑近,垂首就着她举着的动作,咬了一口,“现在是我吃的了。”
霍暮吟对他的“恶霸”行径叹为观止,面上绯红一片,身上也觉得火烧一般热,想来这身短袄马面还是过于太厚了些。
说起这个,她想起薄宣送的白狐狸毛短靴,下意识动了动腿。奈何腿上架着尊大神。
她戳戳大神的腰腹,圆圆的指尖像猫儿挠痒痒似的挠了他两下,糯糯道,“你送我的鞋脏了。”
她鲜少这样说话,软糯的声音胜过骄矜的神色,像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漂亮猫儿收起了利爪,慵懒而精乖。
她说,“你再送我双漂亮的鞋子,我就把糖人给你,怎么样?”
一双漂亮的鞋子换一个糖人,多少有些不值。
薄宣却难得浮起笑意,他腾身,视线顺着她纤细的双腿往下,果然见她脚上套着一双狐狸毛短靴,点点淤泥在上头盛放,是有些脏了。
他歪身坐到一旁,“怎么样才算漂亮?”
霍暮吟轻轻抬了抬脚,“至少和这双一样贵重。”
她歪着脑袋看薄宣,转入正题,“亦或者,你能告诉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的话,我也能给你这个糖人。”
薄宣脸上的笑意没有收敛,他无奈于她的歪脑筋。
他说了今夜见面后最长的一句话,“想知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所以举着钗子伤了自个儿?”
霍暮吟闻言,默了默。
举钗伤了自个儿那也不是她的本意嘛。
她抿抿唇。
即便被他看破在意料之中,被揭露的时候却仍有些羞囧。
“那……那又怎么?那也是本小姐的聪明才智,否则你眼下会在这里么?”
画舫摇摇晃晃,又穿过一个桥洞,一阵明光照亮半边天,亮了又灭,响亮的赞好声从河岸传来,震耳欲聋。
薄宣往外看了一眼。
“打铁花,”霍暮吟说,“要出去看吗?”薄宣在滇南,大抵是没见过打铁花的吧?
她探着脑袋,观察薄宣的神色。
可薄宣看了一眼就转回头来,垂首脱下她脚上的狐狸毛短靴,动作又轻又柔。
“脚踝肿了还穿短靴,故意的?”他将短靴扔出甲板,仔细端详还裹着草药的细小脚踝。
霍暮吟没想到这茬,可薄宣特意提了“故意”二字,反骨遍身的她便刻意呛声,慵懒而骄矜地撑住下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太子殿下果然慧眼。”
薄宣闻言,沉默着点点头。
他抬起一眼,霍暮吟觉着这一眼里饱含着“看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你”的威慑力,让人心头一麻。
她别开目光。
努努嘴。
话题又回到糖人身上,“你什么时候拿漂亮鞋子换我的糖人?”
薄宣说,“即刻。”
他的话实在很少,取来斗篷给她披上,蹲到她身前。
影卫颇为识趣,将船摇靠岸。
霍暮吟很快反应过来道,“你……你要背我去买鞋?”
“我记得你说过我好看。”
薄宣默了默,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莫名,补充道,“我愿当一双漂亮的鞋,换你手里的糖葫芦。”
他的声音低沉而认真,像有力的双手撕裂命运般,撕裂了坚不可摧的心墙。坚实而宽阔的肩膀即将背起承诺。霍暮吟的心漏跳一拍,她轻轻提了口气,半晌,纤细的手臂搭上他的双肩。
画舫矮小。
霍暮吟没看清他怎样的动作,只听得那边的打铁花一声巨响时,她耳旁也炸开一声脆响。画舫的舫舱爆裂,碎片如雨掉落河中,击起一声声落水的回响。薄宣带着她登船上岸,没入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