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鹤飞酒楼的时候,琉璃已经在等,见是薄宣背着她家小姐回来,向前迎的脚步陡然缓了一下,侧身让两人进门。
霍暮吟拍拍薄宣的肩,薄宣便默契地停下脚步。
她揭下兜帽,转回身同琉璃道,“将我备下的东西都送上来。”
“是。”
想到那些东西,琉璃陡然羞红了脸,连耳根子都泛红。
薄宣看见,淡淡问,“备了什么?”
霍暮吟见他好奇,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们玩点刺激的,本小姐说过,回酒楼收拾你的。”
薄宣微不可查地挑眉,背着她稳步上楼。
鹤飞酒楼到底是良川最好的酒楼,坐落在繁华地带不说,连窗景都是一等一的好看,每逢佳节,这里便是纵观全城美景的好去处。
整座良川城沉浸在洋洋喜气里,天边的烟花五颜六色,与星子争妍斗艳,地上的打铁花蔚为壮观,惊险刺激,惹得人群呼声连连。
霍暮吟看见街上艺人小小一点,甩着长袖在鼓上起舞,突然想起去岁的中秋夜,她道,“可惜我腿脚不灵便,否则如此良宵,阖该舞一曲。”
只给你看。
“你只一次见过我的舞吧?”她转头问道。
薄宣手里捏着茶盏,望向更远处的黑压压的屋脊,声音有些缥缈。
他道,“两次。”
“嗯?”霍暮吟奇了,“除了去岁中秋,你还见过?”
“见过。”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也是在宫里,那年她得“倾城”之号,源于一场清商乐舞。大抵是除夕宴太过盛大奢靡,她忘了宴后的事。
那时的薄宣身子孱弱,在宫中隐忍求生,那年的大雪同今年的一样大,须臾之间就落了满城。嬷嬷病倒,他要替嬷嬷灌满西华门前的水缸,提着木桶跨过门槛时,偶然遇见了她。
她穿着一身毛绒短袄,仰起头,脆生生地问她父亲,“爹爹不是说除夕夜大家都该高兴吗?为何他还要一味做活?做活能高兴吗?”
霍成章那时还蓄着黑色短须,他看见薄宣,微微一怔,眸色里掺了些许复杂。随即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蹲下魁梧的身子,牵着手同霍暮吟道,“那妗妗想让他也高兴吗?”
“我今夜得了陛下赐号,阖该让他也为我高兴的。”
小小的她踩在雪里,一步一步上前来,漂亮白皙的手指扯扯他脏兮兮的袖子,道,“今夜除夕,算你有幸,本小姐为你舞一曲吧。”
犹记得那场舞,小小的她穿着裙裾,踩着一样的白狐狸毛短靴,在雪里莲步轻移。积雪被她踢溅而起,抛散的弧度像极了今夜天边绚烂的烟花。她举手投足飘逸闲雅,在霍成章的敲缸应和声中,每一次睁眼抬眼,都是无限的俏皮与活力。
雪漫漫落,覆盖前尘,也遮去他长满冻疮的脚趾。
“你高兴了吗?”
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闪着亮晶晶的眸子,期待他说一句高兴。
可小薄宣的声音出离冷漠,道:“你的小白鞋湿了。”
一句话,惹得原本高兴的小女孩也不高兴了,哭着要他父亲抱回家。
霍成章又看了薄宣一眼,无奈地哄,“别哭,爹给你换双新的。”
那年皑皑雪里,一高一矮的身影,她为他一舞,他欠她一双鞋,中秋她一舞,他还她一双新的。
可新的也脏了。
别人弄脏的。
真该死啊。
霍暮吟坐在高凳上,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百灵鸟儿,轻轻哼着曲儿,晃着一只脚的脚丫,由着薄宣为她的另一只脚重新包裹草药。
她不深究薄宣究竟何时看过她的另一场舞,见薄宣手臂上的衣袖滑落,恶作剧心起。灵活的脚趾动了动,沿着他手臂的青筋往上,钻入他的衣袖中,“太子殿下就没什么旁的话想同我说?”
薄宣淡淡道,“不要太相信桓承礼。”
“还有呢?”光洁的脚丫一往无前,顺着衣裳,落在他弹韧的胸膛上。白皙而敏|\\感的脚掌心感受着胸膛饱满的肌理,停留在难以言说的位置。
小巧的趾头若有似无的,轻轻拨弄着。
薄宣面不改色地换着草药。
“你这是打算刑讯逼供?”
“嗯……”霍暮吟扬起下巴。她拖长了尾音,道,“眼下不说,晚些还有更重的刑。”
“哦?”薄宣来了兴致,握着她的脚踝抬眼,“大人预备着如何上什么刑?”
恰巧琉璃将东西盖了红布呈进来,瞧她的手劲,霍暮吟备的东西分量似乎还有些沉。
听见动静,潋滟双眸先是看了薄宣一眼,继而轻轻往回瞥,声如蚊蝇,叫拿到榻边放下,一张脸泛起粉色,堪比春日的桃花。
抵在他胸膛的脚踢了踢薄宣,“你先去沐浴。”
薄宣舟车劳顿,恰要洗去一路风尘。修圆的指腹摩挲过她嫩白的脚掌心,惹出她轻微战栗,“你呢?”
霍暮吟的脸越发火辣辣的。
分明是稀松平常的两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来,竟有种风月情|事的暗潮,是在暗示元宵佳节伴着天边明灭的烟火鸳鸯共浴吗?还要时刻谨防霍誉和华桃回来听见动静一探究竟。
薄宣瞧着她故作镇定的神色,轻轻闷笑了一声,起身在她唇边落了一吻,“在想什么?”
霍暮吟抬眸见他明知故问的笑意,一时间咬牙切齿。临了还要来作弄她,真是进了篮子的鱼还敢龇牙咧嘴逞凶斗狠。
她决定给他些小小的教训,例如说……
“在想……”轻巧的脚丫勾动他腰间的黑金腰带,顺着黑衣的暗纹轻轻打着圈。她绕过突起的山陵,往下摆掠去。
缓缓抬起一眼,水雾缭绕的眸中妩媚无边,下巴微微往前凑,提身在他耳边道,“在想,太子殿下沐浴更衣时,会不会自己先动手解决?”
说此话时,脚丫轻一提,点他。
人说九尾娘娘魅惑众生,大抵也就如此手段。薄宣的气息渐渐粗|重起来,手臂上的青筋越发明显。漆眸紧紧攫住她,唇角轻轻笑着,似有致命吸引力般,要拽着她往下沉入滚滚长渊,承受他带来的狂风骤雨。
霍暮吟知自己将要“弄巧成拙”,心跳狂乱,脚一踢他,让他快些去。
“我自有琉璃替我擦洗。”
薄宣眉眼之间尽是危险笑意,他怎肯就此轻易放过始作俑者。大掌揽上纤细的腰肢,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我可什么都还没说。”
霍暮吟一愣,这才知道进了圈套。人什么都还没说,自己道先说什么谁替谁擦洗,就差将不打自招四个大字刻个匾额悬在脑门上了。
她倒不恼,圆润的指尖顺着他的领口往|下勾画,红唇凑到他耳根,大大方方承认,“可本小姐,什么都想了。”
她满意地看薄宣耳根泛红,笑得开怀。
继而手上一搡,将他推远,点点他的胸口道,“快些去洗,好来领罚。”
薄宣抬手摸了摸她脑袋,“是太骄纵你了些。”
琉璃站在外头侍候,见薄宣出来,这才敢端着茶盏走进去。将茶搁在伏窗眺望的霍暮吟手旁,轻声道:“大小姐,掌柜的在下面等着回话。”
霍暮吟浑身热意被凉风吹散不少,她敛了脸上的笑意,道:“请进来吧。”
过了片刻,琉璃蹑手蹑脚地带了个人进来。
门“吱呀”一声,又被轻轻阖上。
“小姐,掌柜的到了。”
霍暮吟直起身,往回看来。
她的视线穿越吴道子《八十七神仙卷》的仿画丝织屏风,望向外头直立的朦胧身影。出乎意料的是,鹤飞楼的掌柜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头上戴冠,青丝梳得一丝不苟,瞧着很有些书生气。
他递给琉璃一沓纸。
琉璃送了进来。
霍暮吟粗粗翻阅几眼便搁到一旁,道,“都是什么来历?”
掌柜的道:“小姐要找女侍卫,良川城里不算多,家世说得过去的就这几个,出身名门,有些拳脚功夫。”
霍暮吟道,“身手最厉害的是谁?”
掌柜的道:“身手最厉害的当属镖局的镖头林三娘,只是此人性子太烈,常喝酒闹事,恐用不得。”
霍暮吟道,“有没有身手同她差不多,家世不大清白的?”
掌柜的一愣,想了想,道:“有一个。”
“说来听听。”
“原先是铁匠的女儿,今年业已二十有三,云英未嫁,独自一人拉扯弟妹。原先读过些书,后来铁匠死了,她兄长非但没能继承家业,还嗜赌如命,将家业田产铺子都赔进去,眼看着昨日她娘重病买不起药死了,眼下没地下葬,还有四个弟弟妹妹等着她养,她兄长也不管,留了一屁股债。她为了挣钱操办她娘的身后事,今日还忍下悲痛,到船舫街打铁花去了。”
霍暮吟点点头。
身世凄惨,读过书,有底线,不服输。
“就要她了,晚些让她来见我吧。”
她一想,今夜顺利的话,恐也要折腾到天将明。
又道,“你先带一百两过去给她,待明日将她娘安葬好了再来回话。还有,打听打听他哥哥统共欠了多少赌债,别叫他知道。”
掌柜的依言应下。
他走以后,琉璃已经备下热水,帮霍暮吟擦身子。
氤氲水雾里,霍暮吟眸色放空,计划着今夜。
她想,鹤飞楼的掌柜这样年轻,办事这样得力,可惜的是,他多半也是薄宣的人。她不怕方才的事被薄宣知道,薄宣大抵也猜想不到她会在什么地方下手,会如何叫他乖乖听话。
薄璟和滇南王的目标皆是他,便会不惜一切找寻他的软肋。可薄宣,不能有软肋。他需要铠甲。
但他也不会同意她来当他的铠甲。
霍暮吟想了个兵行险着的办法。
她没有什么胜算,却非如此不可。
她闭上眼问,“玳瑁那边有消息了吗?”
琉璃道,“无憾传信回来说,桓二公子果真说大小姐在他手上,确实也像待大小姐一般对玳瑁好。已经有匪徒屡次劫掠,都被无憾打回去了,今夜多半又会动手。”
霍暮吟听言,沉默了半晌,突然道,“这附近有寺庙吗?”
琉璃道,“据说西山寺很是灵验,小姐可要去朝拜?”
霍暮吟点点头,“明日找个时间去吧。”
琉璃道,“我们小姐当真善心。”
霍暮吟笑笑。
善心。
不。
做没有把握之事时,才会去求神佛。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佛眼低垂处,尽是可怜人。”
她如今也是一个可怜人了。想救一个人却没有倚仗,不敢拿任何人的性命作赌。
霍暮吟出京时不曾带茶出来,甘陕这一带又独好“三泡台”,与寻常喝的茶不同,“三泡台”喝起来非但不清冽提神,反而甜腻得让人脑门发晕。
她喝了一口便搁下。
霍誉他们回来了。
与薄宣寒暄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可来了,打那日我入盛京遇到影卫,我阿姐便四处打探你的音讯,这几日都急瘦了……”
霍暮吟:……
这小子话多的毛病,还真改不了了?
作者有话说:
小薄:话痨小舅子,请多说点。
第85章 夫子
薄宣踩进来的时候, 霍暮吟的身子才刚擦好,在穿里衣。
薄宣的眸光自来凌厉如锋,刺裂重重软烟罗, 落在她身上。
垂落的纱帐被风卷起, 轻轻舞动, 衬得她身姿有致,格外袅娜,隐隐多了朦胧的美感。
初时,他蛰伏得像只饶有耐心的野兽,轻轻挑起唇角, 视线微凉,站在原处观望。
他毫不避讳,视线有如实质,霍暮吟很快便觉知了他的到来。她心下陡然漏跳了一拍, 脸轻轻一侧,同琉璃道:“你先出去吧。”
琉璃道:“您还没穿好……”
霍暮吟道, “无妨, 先出去。”
琉璃点点头, 抓过身来时, 才瞧见薄宣的身影。
她的脸登时便红得像烧红的铁片, 飞快从薄宣身侧掠过, 关好门, 轻轻喘了两口气,这才提步离开。
一室静谧,盈满淡淡的橙花香。
百鸟唱春的锦绣桌布没换, 一鼎红玛瑙点红铜的螭蟠香炉静静置放在上头, 约莫巴掌大, 袅袅飘着轻烟。
霍暮吟今日的里衣是她特意要的,用的是湖州南浔的辑里湖丝,轻薄柔软,还在胸前缂了长林天鹿嗅宝花的纹样。
薄宣站在两重纱帐之外,瞧不见里头精致的缂丝走线,只隐隐约约见一抹香肩薄背,长发半垂。便只这一记侧颜,他的呼吸便乱了。
霍暮吟眼尾瞥见,羞红了半张脸,声音软软娇娇,“我行动不便,可否劳烦太子殿下入内为我更衣?”
自然是可的,也不算劳烦。
薄宣眸里写尽欲|\\望,浓云骤雨,唯余微芒。
从滇南王的淫|秽宫殿里面不改色走出来的人,如今只一眼便嗓音沉哑,全身血脉尽皆蓬勃,呼啸叫嚣着狂猛的占有和贪婪的猎逐。
他克制着道,“你知道我现在进去的后果,现在唤个丫头进来还来得及。”
霍暮吟的心怦怦直跳,她微微低了下脑袋,道,“我就要你。”
我就要你。
四个字。
一首诗。
如惊雷骤响,引得河岸泄口,积浪决堤。
薄宣的心里陡然荒出一块,心跳加速,血液奔腾。修长的手指拨开纱帐,他一点点靠近妩媚的源头。
室内有些静谧得太过。
霍暮吟听见天边烟花轰然炸响,听见自己张狂的心跳。
他的手指干燥微微凉,触碰她肩膀时,她陡然瑟缩了一下。无边无际的战栗犹如海浪,滔滔而起。
分明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从前在湖上、在竹廊,以天穹为顶,以竹栏为墙,不知行人将至,不知有无暗处的眼睛,那些时候,她都不曾像今日这样紧张。
她捏紧了膝面的轻衫,艰难地道,“太子殿下就是这样伺候人的?”
薄宣闻言,压下腰身,犬齿磨过她耳骨,“你不知我如何伺候的吗?”
沉声入耳,霍暮吟觉得整个身子都麻了,荒了半边。不知是他声音低沉好听,有蛊惑人心的魅力,还是他说这话意有所指太过明显,叫人心猿意马。
她道:“你……今夜可是有被我教训的份,可没有教训我的份。”
话说毕,她又轰地一声,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谁教训谁?这便承认了从前都是他教训自己,自己甘拜下风的意思么?
果然,薄宣忍不住轻笑。
受此一激,霍暮吟倒也弃了羞赧,横过一眼道,“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