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没有细数,青丝起落,放肆得像一场酩酊纵|情的欢歌。
她断断续续,说薄宣数错了。
薄宣没有反驳,捱过一阵,方才抬手摸索着,将她汗湿的头发拨到一旁,道,“是我数错了,你想要什么?”
霍暮吟哭着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侧。
她看着这张让她爱恨怨惧的脸庞,眼眶越发酸涩。
眼泪簌簌而落,她呼出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往日那样骄矜不可一世。她说,“我要你做的事已然写好,在一张信笺上,你明日再细找出来看。若是做不到上头说的,也不必来见我了。”
薄宣闻言顿了顿。
总觉得哪里不对。
霍暮吟见他抿着薄唇,俯身在他唇角落了一吻。
薄宣,没有璀璨绽放却永不凋零的烟火,也不是说沉沙折戟满手鲜血的就不是神佛。腐烂肮脏的土壤上,草木无常,愿你带着我的爱,余生安康。
上一世她被护在羽翼之下,闭上双眼任由情绪滋长,不曾睁眼看看盛宫的风起云涌,同他拔刀相向。
眼下,她将镣铐加诸于薄宣身上,玄铁锁链牢固,坚不可摧。
她阖上眼。
于她而言,这是一腔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是不计后果未曾相商的一意孤行。
锁链碎响。
薄宣还以为今夜是盛大的重逢,不作他想,道,“我像你砧板上的鱼。”
霍暮吟喉间酸涩,勉强应他:“是,你把刀递到了我手里。”
橙花香溶了冷松,涌入鼻息,清冽而好闻,交织的每一缕青丝都无声喟叹。
霍暮吟扶着床榻的边沿下地。
她缓了缓,胡乱拢上衣裳,转身看着榻上镣铐加身、陷入酣眠的薄宣,放下重重纱帐。
她哑着嗓音唤道,“琉璃,端些热水进来。”
琉璃早在外头候着,闻声便入内来。
屋里浓重的气息让她羞红了耳根,霍暮吟看她神色,也无力再取笑她,只道,“搁在这儿吧。你去叫掌柜的备下车马,咱们一会儿去铁匠家中。”
琉璃目露惊讶,“这深更半夜的。”
霍暮吟往纱帐内瞧了一眼,垂眸道,“时间紧迫,恐等不及明日了。”
“是,奴婢这就去做。”琉璃道,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那炉香,道,“要将香灰倒了吗?”
霍暮吟摇摇头,道:“不必多此一举。他醒来后找不到我,稍作细想,便知是怎么回事。”
琉璃没再多言,将手里干净的巾帕递给霍暮吟,福了一礼便出去了。
门“吱呀”一声阖上,屋里重回宁静。
霍暮吟浸湿了帕子,简单擦可擦薄宣身上的残余,这回因着两人的位置缘故,底下又垫了里衣,是以被褥倒还干净爽洁。
她手脚酸软,竭力抱过桌上备用的锦被,盖住他一|丝|不|挂|的修劲身躯。过程中,牵制他手脚和床柱的铁链叮铛细响,薄宣轻轻动了一下,险些没将她吓得闭过气去。
好在他仅是动了一下,没有醒来。
霍暮吟又想,我怕什么?上一世他也这样相待,比起眼下他承受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过以牙还牙罢了。
想着,她起身来,让琉璃换了盆水入内。
主仆二人窸窸窣窣,待霍暮吟擦洗更衣完毕,远处的村落里已有了鸡鸣声。
她换了身利落的劲装,将满头青丝梳起,束冠,打扮成公子模样。临走之前,她走回榻边,弯腰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裳,拿走薄宣随身带着的私令。
私令是太子令,不是影卫令,也不知他与影卫之间是如何传信的,但有了太子令,聊胜于无。
霍暮吟半夜敲开霍誉的门。
霍誉带着薄怒开门,见是她,便揉了揉惺忪睡眼道,“阿姐,你最好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霍暮吟道,“我要入京。”
她递出一张地契。
“这是我昨日买下的宅子,在城郊,坐良川面祁阳,消息来往比较便利。晚些时候同我出城,带四个小孩回宅子住,铁匠家的孩子,你容留他们,供他们吃喝,请夫子教授……”
说到“夫子”二字,她陡然一顿,心下有些慌神,但很快掩下。
又道,“祁阳有风吹草动,即刻差人送信入京,放在霍家旧宅即可,自会有人递给我,可都记下了?”
霍誉酣睡初醒,脑袋一时转不过来。
“不是,阿姐,你说你要去哪里?入京?太子殿下和你一道吗?”
霍暮吟抿抿唇,眸色复杂。
“其余的事,你不必知道。顾好自己和华桃的安全,随机应变,遇事多同华桃商量。玳瑁也交给你了。”
“阿姐……”
霍誉还要再说什么,霍暮吟道,“快些换好衣裳,我在外头等你。”
霍誉想要再言,却见他的阿姐已经转身,融入天青色的朦胧微光里。
鹤飞楼前,掌柜的亲自提着盏灯笼等待。见霍暮吟带着琉璃出来,欲言又止。
霍暮吟将他的反应纳入眼底,倒是什么也没说,上了马车。
又等片刻,霍誉穿戴齐整出来,翻身上马。
哒哒马蹄声穿过街巷,鸡鸣声越来越近。那些个公鸡尽力啼晓的模样,像是要把喉咙都拉扯断。
霍暮吟靠着迎枕小憩,没一会儿,琉璃便说到了铁匠家里。
这是一片矮小的院落,简简单单搭了白布,铁匠的女儿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她身旁横七竖八躺着四个小儿,睡梦正酣。
听见响动,那女子回身望来,四目相对。
琉璃上前,悄声将情况都说了,那女子才起身来,静悄悄地走过来。
霍暮吟这才看清她的样貌。此女身材高挑,体格中等,许是经历过风霜,长得不算清秀,皮肤也有些粗糙,好的是一双漂亮的柳叶眼,眼里写满坚毅。
她上前来拱手道,“是贵人要请女侍卫?”
“是我。”霍暮吟道,“事态紧急,需要你立时跟我走,你母亲的后事我会着人妥善处理,你的幼弟幼妹,我业已嘱托可信之人妥善安置。你道如何?”
女子闻言,面露犹豫。
她回身看向四个酣睡的幼弟幼妹,有些不舍。却也知道如此天色,贵人亲临,事情该是万分紧急的。
霍暮吟见她进退两难,又添了把火,道,“你兄长欠的赌债我已经着人还清,他赌钱赊酒,大闹庆春园,如今已被良川州府拿下,拘禁六月余方才会放出来,你也放心。跟着我只一点……”
她看向女子,眸光灼灼。
女子躬身拱手,“贵人请说。”
霍暮吟道,“跟着我,或有性命之忧。你若反悔还来得及,你如今所得一切,也权当我赠予。”
女子闻言,有所动容。
早前鹤飞楼的掌柜已经来寻过她,说了此事,晓以利弊,虽没有这样详尽,却也大差不差。如今见到贵人真人,她心知这是个难得的差事,只是要离乡远去,她放心不下家里这些小儿……
挣扎良久,她终是捏了捏拳,跪下磕头,“我非贪生怕死之辈,还望贵人所做承诺,尽皆兑现。”
霍誉看着她道:“这个你阖该放心,我阿姐一诺千金,驷马难追。你披麻戴孝本不该拜我阿姐,快些起来吧。”
霍暮吟见状点点头,看向掌柜的和霍誉,道:“那此处便交给你们二人,务必妥善处置。”
女子折身回去拜别她母亲,换上常服。而后唤醒四个幼弟幼妹,细细嘱托。有个妹妹知道她要离乡,哭闹起来,抱着她的腿不肯让她走,女子耐心劝慰,又花了一番功夫。
鹤飞楼的掌柜远远看着那灵前的火盆,听着耳旁小孩啼哭,欲言又止。半晌,他道:“小姐欲往何处?”
霍暮吟转眸看过来,道,“你不该问。”
那掌柜的一张书生脸,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凌厉起来,“请恕在下逾矩,不能不问。”
霍暮吟了然。
她摸出一枚太子令,放在手里,垂首把玩。
“掌柜的年纪轻轻便统管鹤飞酒楼,若我没有猜错,你背后的东家,是大盛东宫吧?”
掌柜闻言,瞳孔骤缩。他盯着霍暮吟手里的令牌,微微蹙起长眉。
霍暮吟道,“我接主子的密令出城办事,咱们该互不过问才是。”
言下之意,她也听从于薄宣。
掌柜的眉蹙得更紧了。
持戒分明说她是……
可若非主子授意,她又何至于披着夜色孤身至此?若真是那位,被主子拘禁在身旁都来不及,又怎会欢好之后便遣她来此?以主子的身手,更是不会受制于人的。
他的心思千回百转,一时间拿不准霍暮吟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霍暮吟笑道,“我早知道你是谁的人,倘或我瞒着你主子办事,打定主意不叫你主子知道,我还会用你吗?唯有一点,咱们是同一个主子,我自是不怕他知道的,你说是也不是?”
……理是这个理。
可还是有些地方透露着诡异,具体哪里,却说不出来。
大抵是这个理由无法反驳,那掌柜的沉默片刻,终于信服。
恰巧铁匠之女安抚好幼弟幼妹,出来拜道:“在下长岚,自此跟随主上。”
霍暮吟忍着身上的酸疼,弯腰扶她起身。
“会骑马吗?”
长岚点头。
霍暮吟道:“事不宜迟,出发吧。”
她回身望向霍誉,道,“记住我的话。”
霍誉去盘安州走了一趟,遇事也稳重不少。他知道他阿姐做的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闻言也不再白费口舌去劝,只道:“你千万保重,否则爹娘怪罪起来,你知道我的处境吗,怕是要灭我百回。”
提起爹娘,霍暮吟眸色微闪,声音低弱下去,“自然。”
她自然会尽自己所能,保全性命。
姐弟二人换了坐骑,霍誉驾着马车,带四个幼童回良川城。霍暮吟与长岚共乘一骑,带着琉璃往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留下鹤飞楼掌柜处理长岚母亲的身后事。
长夜路漫漫。
良川距离盛京不远不近,快马一日一夜便可抵达。三人一路未歇,历尽尘土,终于在第二日天光熹微时到了盛京。
霍暮吟本就受累不浅,加之两夜一日未曾阖眼,整个人几乎虚脱。城门开后,三人马不停蹄入城,琉璃留在霍府,霍暮吟与长岚直奔东宫。
看守皇城的守卫见两人面孔陌生,举戟拦下。
霍暮吟见状,掏出太子令。
“奉太子手谕,入宫觐见。”
一左一右两名守卫听见是太子手谕,神色复杂。边上有人立时去报了卫队长,不一会儿,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大汉铁甲铿锵,按着剑往这边走来。
“就是你们二人要觐见太子殿下?”
“正是。”
卫队长又问,“觐见太子殿下,有何要事?”
霍暮吟笑笑,“这就不便让大人知道了。”
那人闻言虎下脸来,道:“那便请回吧。”
霍暮吟回身给长岚递了一眼,长岚下马,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那卫队长满脸不屑,却仍上前来,要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是非。
长岚靠了过去,往他手里递了包银子,道,“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里头躺着位老祖宗,秘不发丧,日子长了,这金身能否保全,全在我们东家手里,她可有一手驻颜之术,是以太子殿下暗寻我们前来……”
那卫队长听她知道宫里秘辛,转过脸来打量她。
太后薨逝一事,便是宫里人也鲜少知晓,他还是听了一个在内宫行走的亲戚说了,才知道此事。这两人手里有太子令,所说又符合实情,卫队长心里合计了一下,道,“你稍待,我着人去请示太子。”
“欸——”长岚拉住他,“大人糊涂。”
卫队长拧眉,“混账!”
长岚悄声道,“太子殿下秘宣我们入宫,大人还去请示,岂不是拂逆了太子的心思。我们东家手里有太子令,那太子能随意给人太子令吗?是也不是,还望大人斟酌呢。”
那卫队长在宫里当值好些年,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早些时候,甲卫的卫队长便是拂逆太子心意,被扒皮抽骨示众了。络腮胡子回想那场景,忍不住缩缩脖子,挥挥手道,“去吧去吧。谨守规矩,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否则没人替你们收尸。”
长岚道,“多谢大人提醒。”
说着,将银子塞入他手中,回身跨马而上,带着霍暮吟直捣东宫。
途中她问,“主上,我这样说对吗?”
那些话原是霍暮吟预先教她的,早前她一味卖力气为生,口舌不大伶俐,方才说话时也十分紧张,好在面上还算镇定,那卫队长并未起疑。
霍暮吟道,“说得很好。”
读书识字的人,多少能自圆其说。况且长岚也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一名女子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打铁花谋生,自然习惯了旁人的种种目光和流言蜚语。
她没看错人。
东宫灯影幢幢,辉煌如昨。
霍暮吟下得马来,抬眼望那潇洒有力的“东宫”二字,深深吸了口气。
她突然想起远在良川的薄宣,这个时辰,他该醒了。
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该是怒不可遏的吧。
毕竟一身轻洁地被锁在床笫上,锁链又是玄铁,唤谁来解都足够难为情。
作者有话说:
真狠呐
第86章 回京
夜色浓得能滴出水来。
良川的鹤飞楼里, 灯笼明亮,光影摇摇晃晃,似乎提前感知了欲来的风雨。
薄宣难得睡得这样沉, 一醒来脑袋有些发昏, 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狭长的眸子启启阖阖, 纤长浓密的睫毛掀开,眼前的错金挑花纱帐慢慢清晰起来。
他又盹了会儿,下意识往边上捞人。想象中的柔软身段并未入怀,反而是锁链碎碎作响。他睁开眼,眸中墨色流转, 转头看向身边,青丝窸窣之间,枕边空无一人。
好看的眉头倏然皱起。
昨夜的一切涌入脑海。
他磨了磨后槽牙——
早该知道事有蹊跷,霍暮吟每一回主动都不是什么好预兆。
可偏偏他不由自主、难以自持地、不厌其烦地上钩, 沉醉在她的温柔乡里。
薄宣的心往下沉了又沉,深深吸了口气, 试图平复心情。
他意欲支身坐起来, 腾身起时, 听见锁链叮铛碎响, 手脚被紧缚不得自由, 于是一双长眉蹙得更深。
身上的锦被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露出流畅的肌理, 上面还留有霍暮吟星星点点的印记,小小的,像一朵朵春日的细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