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个字都没说出口,可一举一动都在诉说着不舍,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全然不似平时内敛又克制的模样。
他不说,幼莲却有满腔的话想对他说,可思来想去,最终只化成了一句带着哽咽的叮嘱:“夫君此去,务必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这还是他们成婚以后,第一次面临分别。
听出她的泣音,江有朝摸了摸她的脸,将她紧紧抱进身子里,抬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背安抚。
“照顾好自己。”他的声音低沉。
幼莲靠在他的胸膛,听着里头急促有力的心跳声,低低地“嗯”了一声。手里还捏着他的衣裳,却没有用力,怕把他的衣裳揉皱了,出门被旁人发现。
江有朝深深看了一眼她,拎着桌上幼莲早就仔细收拢好的行李,出了房门。
夏日炎炎的日光撒在他身上,冷峻深邃的眉眼仿佛都拢上了一层暖意,与周身凛然肃杀的气质完美的杂糅在一起,无端生出几分柔情。
看着他的背影,幼莲弯唇笑了一下,温热的泪珠却轻轻滴落在脸颊上。
第78章 ◇
◎3.19补更◎
江有朝一行人对此事的了解,远比兰家想象中要深得多。
程定康早在去年入京之时就有所怀疑,期间暗中打探了好几次,直到摸清了银矿的情况,确定十拿九稳才向皇帝禀明此事。
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夺嫡之事愈演愈烈,定王不仅站错了队,还被查出来贪墨军饷、侵占民田。就在皇帝登基后找他算账时,定王将手中私藏的银矿上交,换来了皇帝的庇佑。
所以程定康第一次上奏此事的时候,皇帝心里很不以为然。
定王怎么可能这么好运,接连发现两座银矿。天下好处,难道都要被他占尽不成?
直到程定康带着皇室暗卫亲自去查,却带了满身的伤回来,皇帝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而等江有朝带着兰家借银两锻造兵器、募养私兵的证据来到御前,皇帝的这份怒意,才真正达到了顶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从历代皇帝不断削减武将手中权柄、四公七侯仅剩宣国公镇守岭南就能看出来,皇室对兵权分外看重,兰家的这个举动,简直是踩在了皇帝的底线上。
是以他们这次名为巡探旱灾、实则追查兰家谋逆之举的行动,从一开始就出奇的顺利。
出了京城,江有朝骑马走在最前,按照原定计划兵分两路:“师父领着六成人马南下金州,务必在银矿全部转移之前人赃俱获。邕州与燕州毗邻,我带人先去邕州,寻找兰家通敌的证据,再去燕州同完颜交涉。”
这次一起出来的将士,多是同完颜打过仗的,对他们时常骚扰边境、烧杀掳掠的行为厌恶无比。此次赴燕,更多是将潜藏在大盛的完颜士兵驱逐出境,而非好言合作。
长风听见这个计划的时候乐了:“完颜那群不通人性的狗东西,和他们合作爷爷都觉得晦气。”
江有朝看了他一眼,面容冷峻,却没有出言阻止的意思。
刘将军拿着大刀虎虎生风:“得亏我是跟着老将军一块儿走,否则,要是让我见了完颜那帮小兔崽子,非得一刀宰了他们不可!”
长风也握了握手里的红缨枪。
*
虽然程老将军自诩老当益壮,江有朝仍然不放心由他独自带队去金州,便让李承霁和刘将军都跟着他走,自己另带一队。
在离邕州城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这支精兵队伍就停了下来。
杜晋书早就等候在此处,两方人马略寒暄了几句,军队便整装前往令国公早就安排好的秘密营所,江有朝带着十来个人留下,准备潜行进城。
长风骑在马上,冲着江有朝嘿嘿一笑:“想不到属下跟着您,还能体验一回这种朝中有人的好事儿。”
江有朝瞥他一眼,冷着脸往前走,思索着杜晋书说的邕州的具体情况,没理会他的打趣。
长风打马走到他侧面:“咱们都走了七八天了,您也不说给夫人写封信报个平安。这一趟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万一中秋的时候咱们还在外头……”
前几天都在赶路,长风憋了一肚子的话,如今到了邕州的地界,终于能一口气吐出来,唠唠叨叨个没完。
江有朝抬手拉住缰绳,抿了抿唇:“不会回不去。”
长风愣了一下:“您怎么知道?”
江有朝垂下眼,声音清冷,却带着意外的笃定:“我答应她,会早些回家的。”
长风挠了挠头。这还没开始查兰家的事情呢,主子就想着回京的事了。不过他对江有朝总是抱着极大的信心:“成,那咱们就麻利动手,别让夫人她们等久了!”
几人分开入了邕州城。
相比起京城的壮阔繁荣,这里更多是野蛮生长的纯朴与自然,建筑院落中都带着边关特色。兰家就住在旧时修建的王府里,是邕州名副其实的土霸王。
募养私兵所需的物力人力不少,江有朝的目光率先投向了周边的府县。
既要满足士兵的饭食供应,又要聚集工匠锻造兵器,造成的动静绝不会小。然而他派人调查了一圈,却一无所获,没有查到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甚至连长风亲自带人去查,最终都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江有朝站在酒楼二层的雅间中,垂眸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百姓,眉心紧皱。他手中茶碗里的茶汤碧翠如竹,漾起细微的涟漪。
若是幼莲在这里,定会发现这碗茶,同江有朝在婚前搜罗来送给她的一模一样。
长风推门进来,脸色颓败地朝他拱了拱手:“主子,还是没查到。”
对于这个结果,江有朝并不意外。邕州毕竟是兰家的大本营,若是让他们随随便便就查到证据,他才要担心是不是陷阱。
“对面穿宝蓝色衣裳的,是兰家的三公子,兰霆身边最受宠的妾室所出。”
长风正自责的时候,就听见江有朝冷不丁地说出这么一句话,顿时挺直腰板,细细琢磨着自家主子的话。
他们来的路上,也打听了不少兰家的事,其中就有兰家小一辈的暗中交锋。这位兰睢兰公子,母亲受宠,虽是妾室所出,却被兰霆记到了正房夫人名下,除了嫡长子兰怀之外,兰家同辈里面属他最得重用。
“咱们可以从兰睢入手,好好查一查。毕竟兰怀都知道私兵的事,他那么受宠,没道理不知道啊!”长风猛地拍了下大腿。
江有朝颔首:“带着戚大人一起去吧。”
戚大人最善乔装改扮、应酬交往,接近兰睢的事,交给他最让人放心,也不至于打草惊蛇,惹来兰家的注意。
长风:“属下得令。”
他轻轻退出去关上门。江有朝站在窗边,往里走了几步,在桌边站定。桌上放着一张邕州的舆图,每条街道小巷都绘制得清清楚楚,上头还详细标注了各处兵力的分配情况。
江有朝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点了点,目光落在其中一处,好半天都没动。
*
京城。
收到江有朝派人传回来的家书时,幼莲刚在房间里坐定。她方才进宫求见了皇后娘娘,同她商议捐钱捐物赈灾的事情。
这次大旱主要波及黄河南北,其中又以河北道为盛。
虽然皇上早就下了开仓放粮的圣旨,可光是定、深、冀三州,就发生了刺史利用仓内粮食大肆敛财,导致百姓只能出走他乡的事情。御史台最近都快忙疯了,成天不是参这个就是奏那个,连最不喜欢参人的孙御史嗓子都哑了。
在罚了一大堆中饱私囊的地方官之后,皇上封了户部赵侍郎为钦差大臣,命他前往黄河沿岸勘测灾情、赈济灾民。
幼莲之前就摸清了受灾比较严重的地方,此次进宫,正是想请皇后娘娘牵头促成募捐之事。
听清她的来意时,皇后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她将皇长孙交给乳母,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两河地区向来是粮食供应之地,如今春麦旱绝,京中的粮价也随之猛涨。”
幼莲将早就准备好的册子交给辛夷,由她呈给皇后。
“不瞒娘娘,京城里的情况还算是好的,京外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米斗千钱的荒唐事。这样的情形,普通百姓又怎么可能买得起粮?”幼莲娓娓解释。
皇后翻了翻手中详细标注的册子,轻轻笑了一下:“筹钱不难,可如何买粮运粮,你有几分成算?”
幼莲敢来,自然是已经想好了对策:“扬州是运河交汇之处,水运便利,只要派人从江南买了粮食,再转运到两河地区,由受灾严重的州府领取下发,自然不难。”
说到这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扬州刺史是我小叔,再加上永春侯府,应当能为娘娘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买粮的人选,她没有说。买粮是这几个环节中最容易从中牟利的一个。不管是昌平伯府自己派人,还是皇后把它送给其他人做人情,都方便得很。
鉴于皇后的性子和大皇子一派对皇位的看中,幼莲并不觉得他们会搞砸这次博个好名声的机会。所以得了皇后首肯出宫时,她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
这份笑意直到拆开江有朝寄回来的家书时,才变成了毫无保留的开心模样。
迎春给她奉了一杯酸梅汤,笑容促狭:“姑爷都晓得给您写封信报个平安,怎么您倒把姑爷忘到天边,现下才想起来。”
幼莲心虚地缩了缩脑袋,不肯承认自己把江有朝忙忘了的事,理直气壮道:“夫君日夜疾行,我如何能知道他落脚的地方。”
迎春笑盈盈地看着她,幼莲把信举在脸前,才不给她笑话自己的机会。
拆开信封前,幼莲其实对信的内容并没有太高期望。江有朝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平时和她说话都寡言少语的人,怎么可能在家书里突然塞上一大堆甜言蜜语。
但打开之后,首先掉出来的,是一串清凌凌的银桂。
嫩黄色的花朵香气仍旧淡雅清甜。也许是在路上闷得久了,花瓣稍微有些打蔫,却丝毫不影响看到花的人,联想送花人想要描绘的那片繁盛雅致的美好景色。
幼莲拈着这一小串银桂,忍不住弯了弯眼眸,起身从博古架上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游记,将它轻轻夹在里面。
如她所料,信上只有寥寥数言。江有朝先提了两句平安行至目的地的事,随后就和她说起自己出门查探,无意间撞见满树桂花,便折了一小枝给她看。
明明是极为风雅的事,被他干巴巴的口吻写出来,不像是赏花,反倒像是遇了一根用来砍柴烧火的木头似的,没半点情趣。
幼莲轻轻哼了一声,嘴上嗔怪了几句,手里反倒捧着信不撒手,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都不觉得腻。
她看了眼窗外的院子,歪了歪头,同迎春商量道:“你觉得,院子里若是种一棵桂花树,是不是也有几分韵味?”
迎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戳破了她的突发奇想:“咱们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是经人打理过的,您若是想种桂花,恐怕得把其他花铲了腾出地方才行。”
“那算了。”幼莲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院子里的花种得好好的,颜色和谐,团团堆簇,像文人墨客笔下的工笔画一样精致风流。为了一株桂花,就把其他植物连根拔起,也未免太兴师动众了些。
她拿着信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想到江有朝伸手摘花,又小心翼翼带回去装进信封里的事,不自觉笑弯了眼睛。
即便没有说甜言蜜语,可江有朝的字字句句,都深深映在了她心上。
作者有话说:
感觉丹桂和金桂更出名,但是我个人偏爱银桂多一点,花色是浅浅的黄白色,真的很好看!
第79章 ◇
◎3.20补更◎
不知道江有朝究竟在哪儿,幼莲自然也没办法给他寄信。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写了一页家书封起来,准备等江有朝回来以后再给他看。
至于江统领那封比奏折还要干巴巴的信,幼莲把它仔细收拢在妆匣里,妥帖放好才安心地合上了盖子。
也不知道,夫君的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千里之外被她心心念念的江有朝,此刻正带人埋伏在行宫外,一边等着己方的人手,一边盯着里面的动静。
长风悄悄地摸到前头,低声道:“主子,咱们的人都在外头候着了。戚大人已经从兰睢手里拿到了通行令牌,一切都只等您吩咐。”
江有朝:“兰霆怎么样了?”
“嘴硬得很,一直骂骂咧咧的,让我给打晕了。”长风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副憨憨的笑,生怕江有朝因为这个罚他。
江有朝不置可否:“把人看紧了,到京城前别死了就行。”
长风:“那肯定!不过这老头也怪倒霉的,宠爱了妾室一辈子,没想到咱们只是抓了兰睢威胁了两句,她就反手把兰霆给卖了。”
“男人和儿子,果然还是儿子更亲。”长风“啧”了一声,发出自己今天的感慨。
江有朝看了看时辰,等到值守的士兵吃饭的点儿,门口只剩下一班巡逻的时候,让长风带着令牌大摇大摆地进了行宫。
长风下巴翘起,睥睨地看着值守的士兵,很有兰家自负的精髓:“三公子派我来看看锻造的进度,快点带路。”
守卫将令牌细细验过,确认无误后就带着长风几人进去。
过了一会儿,行宫东南角燃起大火,滚滚的浓烟从宫墙上方涌出,先是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随后就是七零八落的泼水声。
江有朝扫了一眼身后众人。
下一刻,精兵强将便如潮水般涌入行宫。刚刚放完火的长风几人,早就摸到了工匠锻造处,将大门一锁,对着里头满脸茫然惊惶的工匠们嘿嘿一笑:“各位就在这里稍等等吧,刀剑无眼,别伤着大家。”
工匠们彼此对视几眼,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他们都是被兰家的人半利诱半威胁带过来的普通百姓,自然不会为了兰家拼命。
长风笑了笑,手里抓着自己的红缨枪,高大魁梧的身躯堵在门口,让人看了就忍不住紧张。
另一边,江有朝带人冲了进来。他们拿着从兰霆那边得来的详细地图,兵分三路向内挺进。
负责驻守这里的是兰霆手下得力的将领,听见冲杀声,立刻跑到桌前拿起自己的大刀,推开房门往外头走:“有敌袭!赶紧去报告将军!”
他往出走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忧色,毕竟己方的士兵数量是对方的三倍还多,再加上邕州驻军的支援,这场仗他们稳赢。
然而,虽然跟在江有朝身后的只有八千精兵,但个个都是同他一起多次征战的好手。行宫里这些平时只知道闷头训练、从来没有上阵杀过敌的新兵,对他们而言就跟毛毛雨一般,没造成多大困扰。
但江有朝的本意并不是杀人。
他带着人率先突入,在双方交战一片混乱的时候,冷不丁地丢下一个带血的头颅:“兰霆首级在此,尔等还不束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