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朝沉默半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现在谁在练武场?”
“刘将军呗,他对付这些新兵最有经验了。”魏严得了他的首肯,安心地撂挑子。
江有朝颔首。
两人往议事厅走,刚进门,就听见李承霁捂着屁/股嗷嗷叫,脸上一片菜色。程定康坐在对面,不忍直视地别开眼,看见他们进来的时候立马站起身,离李承霁远远的。
江有朝挑眉:“严叔教训的是新兵,怎么你也光荣负伤了?”
李承霁回过头,对他们大倒苦水:“统领,您是不知道我爹他有多小气!陛下不是刚封了我做正四品吗,我就没忍住去他面前炫耀了一下,结果他就拿着家法抽我……”
他爹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才做到正四品的位置上,他如今风光正茂就和他同品级了,难道还不许他得瑟得瑟吗!
程定康简直没眼看:“你要是不和他说什么‘老子还没儿子有出息’之类的话,李大人也不会动手。”
魏严没忍住笑,刚喝进口的凉茶噗得一下喷了出来,惹得在场其他三人都默默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他身边。
江有朝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程定康还没来得及过问燕州的事,等江有朝坐定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我听说你们没抓到人?”
江有朝轻轻颔首,将对幼莲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只是最后加了几句:“完颜的敕达可汗卧床不起,将政事托付给了弟弟赫淮王。但我在燕州的时候,完颜的主事人已经成了大王子。”
完颜与中原不同。大盛朝向来是嫡长子优先继承大统,虽然其他皇子也可能即位,但终究是嫡长子更名正言顺。
完颜则更要看重继承人的能力和影响力。兄终弟及比父业子承更常见。毕竟比起稚嫩的王子,叔父更加年长,与完颜各部的联系也要更加紧密。
程定康眉头紧皱:“赫淮王是主和派,去年燕州互市就是他先提出来的,至于这位大王子……”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第一次领军进犯大盛,占领了鄞成县和周边村落,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恐怕他还要继续向里攻占。”
就算是敕达可汗重新执政,也比这位大王子要好。
江有朝神色冷峻:“完颜的事,我会派人盯着。”虽然赫淮王也不是什么善人,比起大王子却要好多了。
程定康叹了一口气,对这件事持悲观态度。赫淮王大权在握的时候都斗不过大王子,如今大王子占了上风,他反杀的可能变得更加渺茫。
江有朝抬眼看着墙上挂着的佩剑,黑眸中晦暗不明。
*
没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幼莲早就和江有朝商量好了,中秋这天先和令国公用午膳,等晚上再同江老夫人一起进宫赴宴。
马车慢悠悠到了令国公府,江有朝先下车,向跟在身后的幼莲伸出手。
两人一同进去。因为时辰还早,江有朝就先去了令国公的书房,幼莲则去和徐春慧说话。
刚进门,徐春慧就笑盈盈地看了过来:“让我仔细瞧瞧这位大功臣,前几天出去参宴,好些夫人凑过来同我说话,明里暗里都在后悔没主动揽下募捐的事儿呢。”
幼莲弯了弯唇,并不把这些酸言酸语放在心上。
若是真的有心,就该像百绣阁的东家穆娘子一样,主动提出要捐钱捐物。事后才说出这些话,明显就是想要皇上的封赏,而非真心想帮忙罢了。
施芮坐在下首,忙吩咐丫鬟给她上茶:“旁人送给世子的信阳毛尖,他专门为你留着的。”
那天见了这茶,虞青松第一反应就是幼莲喜欢,特意让她帮忙收起来,等幼莲回来的时候给她拿上。
幼莲愣了一下,伸手接过茶盏,笑容里带着调侃:“我还当大哥有了嫂嫂,就把我和二哥忘得干干净净了呢……前几日二哥哥还写信向我诉苦,说家里连块月饼都不给他寄呢。”
施芮噗嗤一笑,徐春慧无奈地摇了摇头:“早就给他送了,只是路上走的慢,同你抱怨的那会儿,应该还没到呢。”
幼莲掩帕轻笑。她也给虞青竹送了不少点心吃食,两府的凑在一起,怕不是要让二哥哥吃到明年。
说起虞青竹,徐春慧顺带嗔怪了一句:“河淮旱灾的事,你都能同他联系上,怎么也不来带着你嫂嫂一起呢。单想着和你玩得好的那位温姑娘,现在人家都被皇上封了县主了。”
要说众人最眼红的,不是幼莲,而是温以娴。
在她们看来,幼莲好歹是从三品诰命升成了二品,父亲丈夫也是朝中重臣,勉强也能接受。可那位陈国公府的表姑娘,不过是一介孤女,怎么也得了这么大的荣宠。
幼莲蹙了蹙眉,脸色有些冷:“那些商户夫人,都是阿娴自己联系商谈的,与我一点干系都没有,何来提携一说?”
旁人拎不清也就罢了,徐春慧是她的婶婶,怎么还不了解她的脾气性格。
徐春慧被她怼得哑口无言,下意识地想反驳,想起丈夫虞望生和她说过的话,又默默换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幼莲轻叹了一口气:“婶婶当初捐东西的时候,可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些。您说当年二叔外放就是去了河北道,于情于理,都要帮帮那些百姓。怎么如今反倒开始纠结这些了?”
若说论功行赏,除了皇上下的这两道圣旨,皇后娘娘也是百般嘉奖名册上的一众女眷的。
徐春慧讪讪地笑了一下。她最开始的确没想那么多,但后来听了圣旨上的奖赏,就总是忍不住幻想自己如果一开始就主动负责这件事会如何。
“是婶婶偏激了。”徐春慧被一语道破之后,心里反倒清明了几分,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有心跳过这个话题,幼莲自然不会不依,顺水推舟地说起其他事来。
施芮本来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左右她也不是干大事的料。全程就懒洋洋地坐在旁边吃点心,偶尔听她们说到情绪激动的地方,还忍不住替她们姑侄俩捏了一把汗。
自从她怀孕以来,府里的事就又被徐春慧接了过去。本来还只是一部分,直到她尝到万事不管的甜头,就央着徐春慧全拿了回去。
徐春慧当初放权的时候就有些不情愿,施芮此举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婆媳俩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是以她看到施芮面前的点心盘子空了之后,立刻就吩咐丫鬟给她替换上新的,生怕饿着她。
“你早膳的时候就没吃多少,现下多吃些点心,别饿着了。”徐春慧温婉劝道。
施芮忙不迭点头:“娘你放心吧,就算是饿着孩子,我也不会饿着我自己的。想吃就吃,绝对把自己的肚子喂得骨碌圆。”
不过她也知道孩子太大不好生产,所以只在前一顿没怎么吃的时候才会多吃些点心填补肚子。
徐春慧笑着应了。
关心完儿媳,她又把目光投向了侄女:“之前你说在调养身子,现在如何了?”
幼莲偏头想了想:“李太医说调理半年,还剩差不多一个月吧。”最近的药不是特别苦,她也就没太记得这件事。
徐春慧点了点头:“你和伯英成婚这么久,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那么大的将军府,空落落的只有你们三个人,也怪冷清的。”
趁着江老夫人身子还爽利、能够含饴弄孙的时候生孩子,幼莲也不必操心太多。若是等到老人和孩子都需要伺候,那才叫人头疼呢。
如果徐春慧只是单纯催生,幼莲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可听她这么一分析,幼莲也托腮仔细想了想。
“……顺其自然吧。”
她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江老夫人如今身子骨还很硬朗,府里也没有人催她,那还不如顺其自然,反正该来的总会来。
徐春慧也是好意,见她没兴趣,自然按下不再提。
等用过午膳后,夫妻俩就回了将军府。晚上等皇帝和后宫众人祭月并诵读祝文之后,官员和命妇就得进宫参加赏月宴。
皇后特意下了懿旨,让众人只着常服就好,不用换上拘束的命服。
幼莲本来挑了件浅绿色的六幅罗裙,想到宫宴的热闹场面,又换了条樱桃红镂金妆花缎裙,颈上戴着鱼戏玉莲纹银项圈。
苦夏手巧,在她的随云髻上簪了一朵清秀淡雅的木芙蓉,同明艳的衣裙深浅相宜。
江有朝早就换好衣裳,坐在廊下的美人靠里随意翻着幼莲最近在看的志怪纪异,看见她在旁边记下的批注,忍不住轻笑。
这本书不知道是幼莲从哪儿搜刮出来的,大概不是什么名人所著,被她发现好几处逻辑不通、不符实貌的地方。这些错漏都被一一写在旁边,她却还乐此不疲地往下看。
他本就是随意看看,现下倒对她的批注很感兴趣,眸色也认真了几分。
听见幼莲出来的声音,下意识地从书里抬起头来。她今日打扮得鲜妍明丽,对上他的视线,眉眼都笑得弯起来。
江有朝微怔,喉结轻轻动了动。
作者有话说:
云鬓花颜金步摇。——白居易《长恨歌》
第83章 ◇
◎“想必是我不够貌美,入不了夫君的眼吧。”◎
他不自然地错开眼,目光投向身侧影影绰绰的繁花。虽然已经进了八月,仍旧姹紫嫣红的开在枝头,独占所有好秋光。
见他好似无动于衷,幼莲歪了歪头,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
她眼中带笑,嗓音甜丝丝的:“夫君觉得,我这一身可好看?”
江有朝闻声转回视线,黑眸扫过她粉桃般娇嫩的美人面,唇色艳丽,宽宽的带子将腰身掐出纤细的弧度,身段窈窕婀娜。
他轻咳一声:“嗯。”
幼莲看了看他,又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裳,清亮的圆眼一挑,唇轻轻翘起来,故意对着丫鬟开口:“苦夏,咱们还是去重新换身衣裳吧……”
江有朝不解抬眸,对上幼莲含笑的眼。
“夫君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想必是我今日穿的不合宜,入不了夫君的眼吧。”
她特意将嗓音压低了几分,幽幽叹气的时候,仿佛真的是因为他的态度有些顾影自怜、黯然伤神了。
江有朝下意识解释:“我并无此意。”
幼莲往前走了一步,看见他随之退步的时候,美目轻横,眼波流转,嗓音里仿佛带着钩子:“那夫君怎么都不看我?”
江有朝垂眸,看见她眼里明晃晃的捉弄意,哪里瞧不出来她是在故意逗他。他扬了扬眉,在她抽身准备退开的时候,大手搂住了她的腰。
他俯身在她耳边,呼吸轻轻打在白皙的颈侧:“非是不愿,而是不敢。”
他嗓音微哑,眸中欲念分明,幼莲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被他的眼神烫到了,又急又轻地踢了踢他:“再不走,就误了进宫的时辰了。”
江有朝轻笑。他自然没想过对她做什么,可她现下着急又担心的模样又实在可爱,他伸手捏了下她脸上的软肉,才在她控诉的目光中放开手。
幼莲赶紧退了两步,看见他眸中的笑意,不服气地跺了跺脚,轻哼一声就往外走。
江有朝慢悠悠跟上。
在边关的时候,他白日里忙着处理正事,晚上夜深了,脑海中闪过的全是她的画面。或喜或怒、或嗔或笑,一幕幕都是她。
进宫路上,幼莲还饶有兴趣地掀开帘子看外头的夜色,路上遇见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赶紧让迎春帮她记下来,明日让人来买。
江有朝纵着她看热闹,只是在有人用打探的目光往马车里头看的时候,含着警告意味的冷脸立刻瞧过去。
那人讪讪笑了一下,赶紧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旁边的人伸手扯住他,压低声音劝道:“不要命啦?!那可是镇北将军府的马车,你也敢窥视?”
“镇北将军?”那人愣了愣,突然想起来是谁,脸色顿时变得煞白,看着已经驶过的马车不住地后怕。
车里头,幼莲听着乐秋的转述,忍不住笑弯了腰。她方才就听见那两人隐约提到了江有朝,特意让乐秋听听他们两个说了什么,此刻听见了,笑得止都止不住。
乐秋觑了下江有朝的脸色,缩了缩脖子,悄悄退出马车。
江有朝瞥他一眼,又转头看着眼睛都渗出泪的幼莲,无奈地替她揉了揉笑酸的肚子,声音轻缓:“这下高兴了?”
幼莲收起笑,对上他面无表情的冷脸,又忍不住弯了弯唇:“我婚前就听说夫君的名声不大好,没想到会这么吓人。”
光是提起镇北将军的名号,都能把一大堆人吓退了。
江有朝挑眉:“婚前旁人是怎么说的?”
“就……杀人无数、心狠手辣,当街吓哭两岁稚儿之类的呗。”想起自己当初还真心实意地担心过这些,幼莲就忍不住心虚,吞吞吐吐地开口。
江有朝顿了顿,前两个他能理解,最后一条指控实在是没想起来。
长风在外头听得着急,大嗓门从马车外传了进来:“主子,您忘了,咱们打完南蛮进京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人家小孩手里的糖人碰掉了,最后还是属下垫钱给他买的呢。”
江有朝:“……”
他心情有些复杂,看见幼莲笑得更欢,无奈地按了按额角,对长风开口道:“回去以后找冯管家,让他把银子补给你。”
长风立马应声:“好嘞!”
虽然他本来也没想着找主子讨要,但主子自己愿意给,他也不能拒绝不是?
江有朝闭了闭眼,不想再和他们两个说话。
宫宴向来都大差不差,一大堆人说了通恭维的话,乐师抱着琴慢慢走入,清扬婉转的节拍里,舞女袅袅而动,露出白皙的皓腕和纤腰。
幼莲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教坊精心排的舞蹈。
她对宫宴上的吃食不抱什么期望,只专注地吃面前那一小盏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在身旁陈羡春同她说话的时候,偏过头附和两句。
宴上的水果都是特意冰镇过的,吃起来甘甜又清凉,幼莲入了秋就再没染过指甲,此时深紫色的葡萄衬着葱白的手指,越显指尖白皙如玉。
瞧着她面前那一盏见了底,陈羡春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丫鬟把自己的换给她。
她向来进退得宜,会看旁人的脸色。在看见幼莲听了温以娴的县主之位时突然垂下的眼,就知情识趣地不再提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这位表妹还真是命好,年少是温家的掌上明珠,后来进了国公府,也有她哥哥一路护着。随便出门几次,就和令国公的独女攀上了交情。
柔嘉郡主还活着的时候,对温以娴的那些欺辱,陈羡春不是没瞧见。可她不过是她们府上的一个表姑娘罢了,如何能和郡主相提并论。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就这样一个无怙无恃的孤女,居然要成为陈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想到兄长陈楚琦名为商量、实则通知的那些话,陈羡春苦笑了下,倒宁愿自己像惜春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好过像现在似的。